皇甫惟明去后,三人在屋中沉默一阵。王忠嗣转头看向李延青道:“我想他所言有理,你受朝臣瞩目,去向难藏,这可如何是好。”
李延青一抚扇子,毫不在意道:“咱们要走,不遮不掩,直接出城就是了。有甚么难处。”
慕容则挑眉道:“你早有安排?”
李延青眼含笑意道:“也不算早,王将军回京时,我已想到此节。”说着轻抚肩臂:“亏得没变残废,否则甚么都无用了。”
慕容则与王忠嗣对视一眼,心说与虎相搏何等危险,旁人只怕命都丢了,他还有兴自嘲,倒像有十足把握,各自放下心来。
李延青又同他们近身密语一番,只见两人不住点头应是,末了王忠嗣悄声道:“好,我自当知会家兄与陕王。”言讫告辞,径自起身出去了。
李延青沉吟片刻,转头看慕容则,见他神情呆怔,思绪飘忽,连手中折扇都停在了膝头,便不出声打搅,慢慢展了扇子,朝两人摇了起来。
呆坐一刻,慕容则终于释然而笑,端起手边茶盏,咕嘟嘟一气饮下,向他道:“你方才想说甚么?”
李延青淡淡道:“也没甚么,为国之大事,生死何足道哉,可若有心事未了,难免不甘。”
慕容则嗤笑一声,道:“士为知己者死,犹是小义;舍生报国,方乃大丈夫所为。北方便有刀山火海,我也同你走一遭,这副皮囊值得甚么!”
李延青长身而起,拱手向他行了一礼,笑道:“先谢过兄长!来日若得携手同归,当以大礼相赠。”
“大礼么?”慕容则向坐榻上斜斜一歪,悠悠摇扇道:“若是金银珠宝,我可不稀得。”
李延青起身端了茶盏,向案上砚台内倾倒些许,化墨沾笔,挥毫写就,递过来道:“这便如何?”
慕容则抬起眼皮一瞧,不由得心头大震,斗然翻身而起,连看四五遍,结舌道:“这……这……”
只见上头写着:“群方(芳)醴,露叠香,千娇醉,世藏春。”都是湖湘彭家所造的名酒,合称“阆苑四绝”,皆取昆仑之水,用名花入酿,兼以秘方调制,传说其酒馥比仙葩,味胜琼浆,饮如坠露,醉若餐芳,曼妙之处较昆仑觞尤甚,实是万金难求的极品。
慕容则看得心痒难耐,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语无伦次:“群……‘群芳醴’!我曾在宁王府喝过……一口,就一口,好似乘坐仙槎,看遍天下百花,整整三日满口盈香!你竟然……竟然还有其他三样?”
李延青挥扇道:“你若想要……”
慕容则一拍大腿道:“为了这个,说甚么也活着回来,到时可别诓我!”
李延青道:“我敢么?”
慕容则笑道:“谅你不敢!”两人说笑一阵,前途凶险之忧,竟不再萦怀。
数日后常朝,张说向明皇建泰山封禅之议,明皇虽未立做决断,却要十一月间移驾东都。陕王李嗣升进言,洛阳久置不用,请命先往洛阳洒扫宫室及百僚官署,休整道途,以备圣驾东巡。明皇即命陕王携同王忠嗣前去整治,二人次日奉旨离京。
李延青同慕容则出长安延兴门相送。王询跟在车驾之旁,提着慕容则悄悄塞给他的一只小坛,眼见无人在意,偷尝一口,不禁心神俱醉,暗道这八十年老杜康名不虚传,只乐得满脸开花。
那厢众人道别。如今明皇因王守一之事,对皇后颇有不满,陕王自觉同他兄妹无论亲疏远近,皆是不妥,眼下借机远离长安,正求之不得,不着痕迹地握住李延青右手道:“多谢鸿飞!”言讫放脱。
其中深意,李延青自是心领神会,赶忙颔首道:
“卑职惭愧!”
李嗣升微微一笑,转身豋车,王忠嗣与兄长一道上马,向李延青、慕容则举目示意,随车驾而去。
行出三十余里,王忠嗣下马上车,众亲兵护车甚紧,车辘马蹄之声也是颇响,陕王掀帘向外瞧了一眼,道:“忠嗣此去可有打算?”
王忠嗣道:“突厥若反,臣已有对策。”
陕王点头道:“彼若不反,又该如何?”
王忠嗣迟疑道:“敢请陕王示下。”
李嗣升道:“愈是繁杂之处,更容易迷人眼目。就算毗伽可汗不生异心,你也须多加留意。”
王忠嗣沉吟未答,李嗣升幽幽道:“日后突厥若为大唐所灭,这不世功勋,还要拱手送与他人么?”
王忠嗣正色道:“臣虽有心扫平四夷,却非图一己功名显贵,乃为关河安定,大唐无边患之忧。”
李嗣升道:“话虽如此,军功乃是为将者立身之本,若无大功在身,如何震慑诸敌,保国安宁?”
王忠嗣颔首道:“卑职明白了!”
陕王微微一笑,轻拍了拍他肩头,掀帘遥望来路,暗想李延青此去固然凶险,但若能无恙归来,那便又立下奇功一件,低声问道:“你们约在何处相见?”
王忠嗣道:“雁门关。”
常言道:“天下九塞,雁门为首。”雁门关北接塞上,南连中原,战时为驻军戍守要地,平日亦是商货流通,行人往来之通衢。唐人常在阴山南北,与契丹、突厥边境互市,久而久之,成了胡汉商旅货品集散之处。
王忠嗣自豫西转行,快马赶到雁门,李延青与慕容则、皇甫惟明都已等在那里。四人改换衣衫,乔装做西域商旅,又买几匹健马,备足粮水,和北上的汉人商团结伴而行,出塞之后直向西北,往突厥牙帐所在燕然山去。
此时中原暑气未退,北地天已微凉,过了阴山,一路行来塞草青青,野花遍地,长空高爽,旷野云飞。
王忠嗣曾任职代州,皇甫惟明长于陇上,都在塞外驻留日久,便对李延青与慕容则讲起此间风物,寥解旅途寂寞。
于路但见河流牧场,水草丰美之地,便有许多突厥、粟特、铁勒各部胡人百姓所住毡帐。他们游猎放牧,零星散居,有商队路过,不论胡汉,都是热情招待,将自家所产牛羊皮货,奶酪干肉,同客商们交换粮食物品。常在这一路往来的商旅都知如此,谁也不以为意。
饶是四人脚力不慢,也是一走两月有余,待过了怛罗思山、赤崖等地,这才到了漠北腹地的浑义河畔。此河源自燕然山,只需溯游而上,就能抵达突厥牙帐。
沿河帐篷连结成片,尽是突厥百姓聚居之处,再非来路那般三三两两。又过半月,遥遥已能望见燕然东麓,山头云雾缭绕,白雪皑皑。
正行间,忽听铜铎铮铮,前方一处地界,尽是用栅栏围起来的障壁,足有里许方圆,正中立着一根丈余高的木杆,上面绑满红布条,悬了几个大铎,其间人喊马嘶,好不热闹。
皇甫惟明对三人道:“我听胡商说过,这是塞北的大集,自来胡族各部贩卖牲口马匹,都是如此聚集交易。”
慕容则道:“是么?若有好马,咱们去瞧瞧,这些脚力全不成了。”
众人齐齐点头。一路固然沿途换马,奈何跋涉数月,远及千里,坐骑无不疲累,越走越慢。
慕容则早已厌烦这些牲口没精打采的模样,一骑当先,冲到那大集栅栏之外,跳下马来,李延青三人也随后跟到,将马在大桩上栓了。
走进一瞧,其中熙熙攘攘,突厥男子皆披发,女子结辫而散,穿左衽衣,
极易分辨。还有戴白毡尖帽的西域人,戴幞头的粟特人,戴浑脱的回鹘人,无一不是高鼻深目,肤色黝黑。偶尔也有身着胡服的汉人面孔,都拿着粮食肉干,奶酪酒水,布帛马具,弓矢弯刀等正自交易。
两边另有各样衣着的胡人,牵了牛马吆喝待售。慕容则略略一瞧那些胡马,个个毛癞色杂,头小腿短,用来负重劳作固然合适,若要骑乘,当真是下不去手,只看得不住摇头。
皇甫惟明笑道:“泽川莫急,北地的上等良驹,可不是这般沿路叫卖的。”说着向正西一指。
慕容则顺势望去,百步开外仍是围着一圈栅栏,用毡布一类遮住,其中嘶吼阵阵,蹄声沓沓,夹杂着吆五喝六之声,自是卖马的了。
李延青点头道:“我也听家父说过,西北好马,素来是价高者得。”
皇甫惟明道:“良驹无市,千金难求,主家自然不会随意开价。”
四人一面说,寻门进去,其中已是挤得里外三层,站满了宽肩阔腰的胡族大汉,正中一块四四方方的空地上,三匹骏马正在栏内仰头甩尾,周围买主争相出价,哄闹不止。
陇西连接关中与西北,常是各类优劣马匹汇聚之处,皇甫惟明惯见胡商贩马,甚有心得。慕容则与王忠嗣生长京城,王公贵族,皇家内院都蓄养西域名马,两人平素见得多了,久而久之,眼力也十分精准。
李延青虽在江南长大,但李元芳颇善识马,幼时虽得父亲提点,于相马之术略知一二,却远远比不上几人。见他三个面色平淡,虽无失望之情,却也无甚惊喜之色,便知这三匹骏马虽好,尚入不得眼。
四人慢慢转到西南一处栏角站着。待到场中买卖双方交易达成,各自牵马退下,西北栏幕之后却不见新的马匹上场。
两个奴仆模样的青年搬着一张雕花栅足案,放在场外,上铺一块织锦敷案,摆了一个镶金银壶,三只镂花银杯,一盘新鲜瓜果。
这倒不稀奇,旁边两样糕点小食,却是大唐才有的翠玉糕、金铃炙。
又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奴在栅足案后铺了一张银边羊毛毡子,青年仆役又搬出一只锦垫矮脚胡床放在上头。
众人议论纷纷,都自猜测这是哪方豪富人物,在荒原野市稍作逗留,也有如此排场。
正纳闷时,栏幕后走出两个身穿锦绣胡服的西域女子,都是结辫而散,戴着雪貂卷檐虚帽。一个帽上缀了翠玉,走动之时琳琅有声,另一个缀了金铃,一路行来叮铃作响。
二女皆是身段妖娆,肌肤胜雪,容貌甚美,到那精心排布的坐设之处,也只跪坐在胡床两边,对四周胡商瞧也不瞧。
众胡商多数粗鄙,瞧见美貌女子便动了心,当下有一人用突厥语喊了一句,引发一阵哄笑之声,两个胡姬却面无愠色,满脸轻蔑。
慕容则看看李延青与王忠嗣显是听懂了,以二人的脾性却未必肯告诉自己,便向皇甫惟明悄声道:“他说甚么?”
皇甫惟明轻咳一声,尴尬道:“他说,‘你们买大马,我买这两匹小马,别同我抢!’”
又对慕容则讲到,突厥除了王族女子身份尊贵,寻常人家自来将女孩当做牲口一般看待,譬如私斗打伤他人,犯人不欲论罪,只需把自己的女儿赔给对方,就能了事。部落首领也常将奴婢当做礼物随手送人,北方胡人多有此风俗。
正说话间,忽听一人大笑道:“恐怕你买不起!”
跟着一位锦衣豪客大步而出,到两胡姬之间坐下,一面左拥右抱,对众人笑道:“有谁要买,上来出价!”
众胡商不知他是何人物,一时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