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青偷眼去看,这人披发过肩,瞧不清面孔,只见勒着织金抹额,正中缀了一颗红宝石,晶莹闪烁,身上一件褐剌缡衣华丽精美,值千金之数,袖口手腕上露出一截粗大的镶珠金环,豪阔华贵,通身衣饰不下万金。
李延青转头正要同慕容则说话,却见他盯着那人,自言自语道:“莫非是他?”倒退两步,这就要走。
李延青一把抓住,低声道:“干甚么?”
慕容则脸色微变。这时锦衣豪客又高声道:“诸位数好金子,我这匹马,你们也只够瞧瞧罢了。”
身后应声走出一个穿着通身袴,腰束犀毗胡带的虬髯汉子,牵了一匹通身漆黑的高头骏马入场。
这大汉身形长大,足有九尺余高,也只比这匹黑马背脊高出一头,往正中一站,四周立时响起一片抽气惊呼之声。
那匹黑马尚未加鞍,也不勒笼头,用一根稍粗的绳索系在颈下,身长丈余,高有八尺,四蹄大如海碗,全身上下黑若漆染,不见半分杂色。
当真是龙头凤颈,鹿腿铁耳,筋长腹平,促骨成峰。稍稍振鬣扬尾,便有十分雄异气概,神骏非凡。
皇甫惟明眼前一亮,点头道:“这个好!”
一旁王忠嗣也颔首应是,不料转眼一瞧,四周已尽是胡商,李延青与慕容则竟不知去向。
两人打量一圈,面面相觑,都有些懵然无措。
这厢众胡商已经纷纷叫价,一个高喊“黄金五斤”,那个叫道“八斤再加两颗宝石”,立即有人翻倍压价道:“黄金十五斤!”
牵马的大汉在中间选价报数,场外那锦衣豪客与两个侍女饮酒调笑,自在非常,全不关心众人究竟出价几何。
末了喧闹半晌,众中一人暴喝道:“五十斤黄金,再加一斤珠宝!”
众商人立时鸦雀无声,都看向这说话的胖汉。此人膀大腰圆,背宽腿短,推开栅栏走进场中,如同一个裹了兽皮的圆球,到那黑马近前,对着场外叫道:“客人,五十斤黄金,一斤珠宝,这马归我!”
那锦衣豪客正张口接过婢女递来的一颗马乳葡萄,对这胖汉笑道:“老兄爽快!只是这马……这样罢,你若能骑上溜一圈,我分文不取,送给老兄!如何?”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不知笑锦衣豪客故意戏弄这矮胖子,还是笑他太过儿戏,万一人家当真骑了便走,那可就赔的血本无归。皇甫惟明和王忠嗣本想出去找人,听闻此语也停了下来。
胡人胖汉喜道:“当真?”
锦衣豪客幽幽饮酒道:“当真!骗你作甚?我这匹马可比你值钱得多……”
胖汉两眼放光,早已听不见他后半句说些甚么,不住抚摩马腿,嘿嘿傻笑。
这黑马肩背比他头顶还高了数尺,光溜溜地又无鞍鞯,众人都有心看他怎生上马,谁知这胖子猛然间双腿一蹬,直直地跳将起来,居然一下子骑上了马背。
众人齐声惊呼,待要喝彩,那黑马也是一惊,猛然向前纵出数步,便如一瞬间挪移了丈余。
数十
双眼睛只见那胖子半空中连翻几个筋斗,啪地一声落下地来,摔了个四脚朝天,竟是无人瞧见他如何掉下马背。锦衣豪客偎红倚翠,但笑不语。
栅栏帐幕之外,慕容则正满脸不耐,咕噜道:“他俩怎么还不出来!”
李延青道:“许是瞧见了好马,多看几眼罢。”顿了一顿,又道:“你遇见老相识,做了甚么亏心事,不敢和人碰面?”
慕容则尴尬道:“你别多问!我能做甚么亏心事……”
一语未毕,猛听栅栏内马嘶乍起,跟着有人大叫:“啊哟!”夹杂着木料崩催之声,众人一齐发喊。
耳畔蹄响,一条黑影犹如失控的蛮牛,呼地撞破帐幕冲了出来,慕容则只觉一道劲风从身畔呼啸而过,眨眼之间,一个黑点已经远在里许之外,须臾不见。
饶是慕容则早有防备,也只瞧得清是一匹黑马,扑打身上尘土,不禁微喘两口气道:“好畜牲!跑的这样快……”
话音未落,身畔破洞之内又冲出一人,见黑马不知去向,立时如丧考妣,站在他身旁顿足大叫道:“从龙!从龙!啊哟这可如何是好!我的马哟!从龙……”正是那排场阔气的锦衣豪客。
栅栏之内,众胡商和那刚从地下爬起来的矮胖汉子听见这宝马不知去向,也都没了兴致,各自散离。
锦衣豪客东张西望,不住大叫,伤心已极,慕容则却阖目扶额,愁眉苦脸,比他还难过百倍,长叹一声,拍拍他肩背道:“别喊了,你的马丢不了。”
那人闻言一震,转身看见慕容则,凑近细瞧两眼,猛然双手抱住了他,开口竟是汉话,笑道:“啊哈!是你!慕容泽川!你怎么在这里!我正想去找你!好啊!好啊……”一把将他按进怀中,又拍又笑。
慕容则比他矮了将近一个个头,来不及说话就被整个抱住,只得与他相拥行礼。
王忠嗣与皇甫惟明快步走出,见这锦衣豪客抱住慕容则如此高兴,都是一脸惊诧。两个胡姬婢女也带着一众仆役匆忙跟来,瞧着主人如此举动,登时傻眼。
慕容则无奈,推开他道:“行了行了,方才急得冒汗,这会儿怎地又忘了你的宝马?”
锦衣豪客笑道:“能遇见你,还管马做甚么!走走走,咱们得好好痛饮一番!”说着拉了他对仆人招呼道:“快去准备,我的好朋友来了!”
婢女仆役知道他立时就要摆宴请客,赶忙应是,呼呼啦啦一散而空。
慕容则拦住他道:“有酒自然要喝,急甚么!你瞧。”
锦衣豪客向西一望,斜阳之下,一匹黑马遍体金红,正从天边疾驰而来,须臾到了面前。
马上乘客一跃下地,牵过黑马颈下绳索,递给他道:“老兄的宝马。在下冒犯了。”
锦衣豪客怔怔不接,瞧着他道:“你……是甚么人?”
慕容则接过绳头,塞在他手中道:“能陪你喝酒的人!”
侧头对皇甫惟明、王忠嗣道:“这位是哥舒翰!”又对锦衣豪客道:“哥舒兄,这几个都是我的好兄弟!”
李延青与王忠嗣、皇甫惟明纷纷向哥舒翰抱拳见礼。
哥舒翰失魂落魄地看了几人一眼,又看看那马,瞧着李延青惊疑道:“你……骑了从龙回来?”
慕容则道:“这个自然,我说它丢不了罢。”
哥舒翰摇头苦笑,将手中绳索塞给李延青道:“既是如此,从龙就送给兄弟罢!”
李延青方才见惊马冲撞,难以闪避,一时情急纵跃,正好落上马背,被黑马带了出去。他见这马脚力奇快,如风似电,顷刻之间居然奔出数里,心知一旦被它摔落在地,非但这马再难寻回,自己也必在荒野中迷路,当下将紫金鞭套住马颈,在马背上紧攀不放。
黑马奔驰之时不住狂晃猛甩,凭李延青的功夫,即便空马无鞍,僵持数回,终究奈何他不得。最后李延青猛力一勒,鞭子收紧,黑马人立起来,几番颠他不下,只能乖乖随他回来。
只是李延青虽然将马驯服,却并不想据为己有,忙道:“初次相见,小弟怎能受此大礼!”
哥舒翰怏怏地摆手:“兄弟不知,这马识主,你便还来,它也不会跟我了。”说着拍拍黑马脖颈,怅然道:“从龙,你自己选了主人,以后就乖乖地罢,可要听话!”那马侧头蹭了蹭他肩膀,似在应允。
李延青还要开口,慕容则拦住他道:“哥舒兄为人轻财重诺,既然送你,那是真送,还不得。”
李延青也听父亲提过,在突厥硬要推拒别人的礼物,便是十分不敬对方,只得拱手一揖道:“却之不恭,多谢哥舒兄了!”
哥舒翰笑道:“无妨无妨!兄弟,我驯了两个月,这马都没让骑一次,你是怎生降服了它?”
话音一转,又拉住慕容则道:“走罢!你说好陪我喝酒,又带来这么多好朋友,我要认识认识!”说着招呼众人前去饮酒。
王忠嗣与皇甫惟明都是一怔,这人方才还遗憾宝马易主,怎地立时就抛到脑后,开始呼朋邀约?
慕容则对三人笑道:“咱们走罢!哥舒兄是好朋友,一起喝酒!”
哥舒翰道:“还要喝个痛快!”
慕容则道:“只是这下卖马不成,耽误你发财。”
哥舒翰道:“我本也不是来发财,就想看有没有英雄豪杰,交个朋友!哈哈……!”
当下五人到了哥舒翰的住处,天已擦黑,此间共有一大四小五个毡房,正中最大的自然是他所住。哥舒翰的仆从牵过那匹从龙宝马,关进帐外一处围栏,其中还圈养着七八匹高头大马,虽不及从龙神骏,却也远胜寻常。
众人掀起毳幕进帐,都是眼前一亮。
这座穹庐就如哥舒翰本人一般,高大豪阔,四面青毡墙上挂着氍毹壁衣,地下铺了毡毯,坐上摊设狐裘,主位后放着一架花乌屏风,左右两只错金博山香炉,毡房四角各有一座三层九支铜烛台,一一燃起红烛,照的帐内直如白昼。
正中摆了一张五尺见方的矮桌,桌上覆着红锦缎面,已摆好杯盘果品。哥舒翰先招呼四人围桌同坐,又令仆人尽快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