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嗣谦给咸宜公主一番讥讽,气冲冲走到跃龙门附近,鄂王李嗣初劝道:“二哥,方才对琪儿那般说话,万一被有心人传到阿爷那里,定会怪你,又何苦来!”
太子嗤了一声,毫不遮掩道:“谁教她顶着一张武惠妃的脸,看了就来气!母女两个明明工于心计,却偏要装出一副温驯纯良的模样,哄得阿爷晕头转向,眼中哪还有我们这些人!”
鄂王给他噎得作声不得,只好暗自叹息,默默跟着。
将从丽苑门出兴庆宫,正遇门外一班突厥护从在旁,迎接阿史那莫顺与阿史德颉利发。当先一个大汉身长近丈,头如麦斗,两眼宛若铜铃,相貌凶恶,站在那里好似半截铁塔。
太子远远看见这人,心道突厥蛮种果然尽出些妖怪,这分明就是一头成精的狗熊,也敢带来长安丢人现眼。
此时阿史那莫顺和颉利发也正出宫门,因李嗣谦是大唐储君,两人向他拱手作礼,这才走向自己马车。
谁知相去十余步远,那大汉乍见太子身旁的杨洄,忽地两眼一瞪,抬手抽了佩刀,呼一声甩将过去,那把弯刀在空中旋成一团光影,便冲杨洄直飞而去!这下众人猝不及防,太子勋卫和守护宫门的千牛卫惊呼出声,却是来不及相救。
李嗣谦吓得双腿一软,几乎便要一跤坐倒,耳听身后出鞘之声乍起,一把千牛刀迅猛无伦地扔将出来,在半空中呛啷一声撞上弯刀,只见弯刀直冲上天,翻腾不休,啪的一声落在太子身前五步处,刀尖直贯入地。
千牛刀却未坠地,而是变作一团白光,半空中原路回转,众人转头看时,只见李延青站在太子身后,已接住了千牛刀,反手送回慕容则手里刀鞘。
慕容则先前乍见李延青夺刀掷出,也是一惊不小,此刻最先回神,堪堪松了口气。再看半空中拦截飞物,一回一落,瞧来简单,却须使一股巧劲,否则常人扔出,即便两刀撞准,要么各自激飞,要么一同坠地。能毫无防备之下算得如此精妙,实在难得。
谁知李延青还刀入鞘,片刻不停,上前取过弯刀,径直向那大汉走去。
大汉见来者虽是大唐将军打扮,但年纪幼小,不过二十岁上下,身量比自己矮了一头,只当他要将佩刀送还。谁知李延青抬手一搭,弯刀便架在大汉肩头,快如闪电。突厥兵士吃了一惊,各自拔出弯刀,四周千牛卫这才如梦方醒,也纷纷拔刀出鞘,将突厥众人围住。
这下变故徒生,不过是眨眼之间,只听丽苑门内一声威严呵斥:“干甚么!敢在宫门前亮刀刃,是要反么?!”
众人惊醒回头,只见陕王李嗣升大步而出,身旁跟着甄王李嗣玄、光王李琚还有王忠嗣、王询兄弟,以及诸王的随侍亲兵。众人全都目睹方才之事,眼见双方就要火并,太子和鄂王惊魂未定,失了应对,陕王这才出声喝止。
突厥使臣颉利发回过神来,慌忙拦阻己方兵士道:“把刀放下!都放下!”
抢上前拜倒:“太子恕罪!陕王恕罪!外使绝无不轨之意!”
阿史那莫顺见千牛卫人多势众,又见陕王这般威严,也赶忙上前赔礼道:“太子殿下,误会……这是误会……殿下恕罪!”突厥兵士只得纷纷收起佩刀,低头退开。
陕王不去理睬二人,却对众千牛卫挥了挥手,众军见状也都退了几步,十几双眼睛盯着李延青和那大汉,却见李延青既不言语,也未下杀手,只将弯刀搭在大汉肩头。
大汉也是一言不发,双膝却愈来愈软,满头豆大汗珠簌簌而落,噗噗答答流了下来,扑通跪倒在这少年将军面前。
众人惊诧万分,阿史那莫顺叫道:“努忽乞,你怎么啦?突厥最威猛的勇士从不怕死,怎能向一个小孩子下跪?”
大汉却不答言,仍是低头跪在地下,似是怕了肩头弯刀。众突厥士兵见他如同中邪一般,不语不动,无不大为栗惧,看向李延青的目光又惊又怕,
纷纷离他远远地。
那大汉努忽乞此时有口难言。他本是擅长赤手搏击的猛士,力大无穷,从没敌手,弯刀落肩之际,自然惊怒万分,正要抬手去殴李延青面门,谁知肩头弯刀上却传来一股阳刚内劲,由肩井穴直透腋下辄筋穴,迅如洪水,一路直冲腰间京门、五枢各大穴位。
这股内力虽然雄浑,隔刀透穴,却如幽冥之水,无孔不入,顺着努忽乞腹间经脉,直行双腿曲泉穴、犊鼻穴两处关节,直至脚底,将他一身虎牛般的蛮力泄了个干净。
努忽乞拳头抬至半路,便觉全身无力,双膝酸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李延青面前。就连主人出声询问,竟都下颌僵直,作声不得,还道是李延青在自己身上使了甚么妖法,只吓得浑身瑟瑟,满头大汗。
李延青听得陕王喝退一众突厥武士,此刻努忽乞又已被制服,这才放声道:“敢在太子面前袭杀天子亲军,你当这是甚么地方?!谁给了你这个胆子?”
莫顺和颉利发都明白事态严重,弄不好自己当场就要人头落地,闻言只觉后背冷汗涔涔,各自伏地不语。
李延青垂眸睥睨努忽乞,上前一步,指着自己脚上虎头錾金靴,低声道:“看清楚这身衣裳。今后再敢撒野,我就让你吃了这双靴!听好了,唐人可是言出必行。”说着将手中弯刀向旁一扔,转身走回陕王身畔。
努忽乞看着他脚上那双虎头錾金靴,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竟是半晌爬不起来。众千牛卫见李将军抬手制服了这铁塔一般的勇士,无不心中快慰,大是自豪。
莫顺和颉利发不住告饶,太子这才惊魂稍定,却对两人道:“既是误会,贵使不必如此,且回罢。”
这下不仅诸王大感意外,就连李延青、王忠嗣和一众卫士都感不可思议,太子为何这般轻易饶恕了努忽乞冒犯之罪?
太子吁了两口气,又道:“如今两国修好,自当以和为贵。此事既是误会,不予追究,三弟,你说对么?”
莫顺和颉利发一干人等正低头赔礼,不曾看见太子神情,众人却在他脸上见到隐隐的惧怕讨好之意,均感不忿,堂堂一国储君,对着他国使臣哪里用得着如此示弱?
陕王本来态度强硬,但太子如此发话,也只得道:“太子所言在理。”又对莫顺和颉利发道:“太子殿下宽和大度,贵使也当约束部下,不可再行无礼之举!”
颉利发和莫顺连连叩首应是,一面抬袖拭汗,一面令人架起努忽乞,带着随从狼狈而去。
眼看他们走远,太子长出一口气,却是翻目一瞥李延青,惧意一扫而空,威严十足道:“李将军方才如此过激行事,竟不问我,却是何意?”
李延青道:“宫门失仪已是有罪,何况冒犯太子殿下,便是立刻将他斩首,也不为过。”
太子嗤道:“李将军果然深受皇宠,擅自弹压突厥使臣,好大的威风!”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若不是李延青拦下钢刀,制服努忽乞,方才不知要闹出多大乱子。太子莫不是吓糊涂了,不去责怪突厥人,却来刁难李将军?
李延青抱拳颔首道:“太子恕罪!若教突厥勇士当着殿下之面,杀了大唐千牛卫,臣该万死!”
一个外国使者当着太子之面杀人,等于打了太子耳光,储君颜面犹如国体,到时必定惹得朝野哗然。
陕王等人都知其中利害,李嗣谦却不明此理,早已认定李延青是攀附咸宜公主,投靠了武惠妃,才得平步青云,看他如此,冷笑一声道:“何必立威之后又来示弱?你能有今日,是仗了谁的势,自己心里清楚!我可不将她放在眼里!”
李延青恍若不闻,众人听了这话,却都是脸色大变。李延青背后确实有靠山仰仗,可谁都知道那是明皇李隆基,太子竟公然宣之于口,岂非是有僭越之心?
丽苑门前一片死寂。
王忠嗣和王询兄弟俩眼见李延青受此侮
辱,忍不住向太子怒目而视,慕容则更是气的七窍生烟,暗道:“这太子吃错了甚么药?没来由的羞辱鸿飞,刚才对着突厥使臣可不是这般威风。堂堂储君,竟然这副德行!”
陕王看了李延青一眼,面无波澜。甄王和光王微微摇头,心想:“二哥定是给赵丽妃教的傻了,甚么话都敢乱说,当着许多人的面,这不是指着咱们阿爷的鼻子骂?”
直至太子登车北去,陕王环顾众亲兵卫士,这才扬声道:“都听好了,今夜丽苑门无事!来日若有甚么风言风语,本王定会要他的舌头!”
众军齐齐道:“是!”
陕王看向李延青,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鸿飞,刚才你做得好。若真由着突厥人杀我卫士,大唐国威何存?天子尊严何在?我该谢你!”
李延青道:“陕王言重!此系职责所在,末将不敢称功!”
甄王抚掌道:“说得对!军人职责,保家卫国。你虽非行伍出身,却有大将之风,难得!难得!”
光王李琚也笑道:“李将军,这下我可服了你啦!改日定要跟你学上几招!”
李延青道:“末将不敢!”
陕王看一眼险些给努忽乞飞刀穿胸的杨洄,朝李延青使个眼色,李延青颔首会意。陕王微微一笑,这才带着甄王和光王,各自豋车回府。
一众千牛卫心知今夜失职,亏得李将军才不致酿成大祸,纷纷低下头去。
杨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卑职没齿不忘!愿为将军结草衔环!”
李延青将他扶起,轻轻一拍他背心道:“别怕!下次再有这等事,你便将他人头砍下了也无妨,有甚么责任我来担负。”说着低声问道:“刚才那人,你可看清了么?”
杨洄点头道:“看清了!是他,决计错不了!”
李延青稍作沉吟,看了慕容则一眼,慕容则微微点头。
一旁王忠嗣和王询送过三位亲王,回头来寻二人。王询伤愈之后,仍是做弟弟的亲兵,本就对李延青搭救自己兄弟心存感激。而今又亲眼目睹他掷刀救人,降服巨汉的绝技,心中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上前抱拳道:“李将军,我也该多谢你!亏得将军,没让咱们当兵的丢脸!”
李延青笑道:“王大哥要谢我,改日就与兄弟痛饮一番!”
王询大笑道:“好!我正有此意,还怕将军嫌弃卑职这等粗人,不肯与我喝酒!”
王忠嗣道:“说好了,这几日寻个空当,咱们还去平康坊。”
王询一怔,道:“平康坊?谁带你去了平康坊?”说着两眼一瞪,看向慕容则:“泽川,是你教我弟……教我弟去了平康坊?!”
慕容则吓得连连摆手:“王大哥,这可不关我的事!是李将军带他……”
王询道:“我可听说李将军为人正派得紧,不像你是出了名的行事荒唐,纨绔好色!”
慕容则急的跳脚道:“我的哥哥!‘行事荒唐’小弟我认了,纨绔也是不假,但这‘好色’从何说起啊!”
王询哼了一声:“我可没冤枉你,那年是谁在平康坊跟八个女子……”
慕容则上去就要伸手掩住他口,叫道:“王大哥!话可不能乱说!那真不是我……你大人大量,放小弟一马罢!我请你喝八十年的老杜康!”
王询拿下他掩口的右手,狐疑道:“当真?八十年杜康?”
慕容则道:“当真!当真!你几时听小弟说过假话?”
王询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
一旁王忠嗣看着自家大哥和慕容则胡闹,摇头一笑,对李延青道:“圣上特意令高公过府传话,可见有多重视明日演武,你我小心在意!”
李延青道:“早在意料之中。大唐军威还在沙场,就看你大显身手了。”
王忠嗣微微一笑,颔首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