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长安传来消息,改年号为开元。已是腊八,一场大雪漫天盖地,连下了一日一夜,到处飞琼堆玉,积雪如银。
李延青因雪天不必上学,午后饭毕,穿着一件小小貂鼠裘,在庭下与乌毛狮子犬踏雪嬉戏。一孩一犬绕着回廊追逐打闹,只是那狗子疾跑之余收不住脚,一个跟头栽进雪地,谁知身形太小,直接没顶,在雪里扑腾一阵,竟然爬不起来。
李延青忙将狮子犬刨了出来,抖落冰雪,见它身上毛发湿了大半,瑟瑟发抖,赶忙抱回去烤火。
房中挂着毡帘,温暖如春,两个灰衣小厮又端来红炭,小心添进火钵之中,狮子犬慌忙凑近,烘烤毛发。李延青脚上粘雪,鞋子湿了一半,只得脱下,换上婢女另取的一双新鞋。
走进西阁,见父母都在榻上坐着说话,旁边针线篮里放着一件缝制好的婴儿衣衫,料子颜色却是青绿。李延青上前拿起,不禁奇怪道:“娘做这件衣裳,是给弟弟,还是妹妹?”
如燕笑道:“这颜色男女均可,你小时候也是如此穿着。”
李延青看一眼母亲腰间,虽然那处还无任何变化,心中已十分期待,将衣衫放下,正色道:“我想要妹妹,娘亲可别弄错了。”
夫妻俩闻言,都有些哭笑不得。如燕无奈道:“可惜这事我也做不得主。好了,过来睡一会儿罢。”
李延青道:“孩儿回屋练字。外头路滑,娘亲还是别出去了。”说罢颔首退了几步,转身掀帘而出。
如燕隔窗瞧着儿子走远,轻叹一声道:“原打算年后教他武功,这下却不成了。”一想又要束手束脚,不得自由,微觉有气,向李元芳嗔道:“这都怪你!”
李元芳搂住她笑道:“甚么大事。不能教招式,可以先传内功,将根基扎牢了,只要内力深厚,任何外家功夫还不是一学即会?我也八岁习武,就是如此练起。”
如燕道:“我传授了他入门的心法,延青很有天资,可比我当初学的快。”
李元芳嗯了一声,抱她坐在怀中,郑重道:“只是教归教,你可不许学,既不熟悉这法门,万一岔了内息,那可不是小事。”
如燕笑道:“我有分寸,你放心。”忽然又道:“按说以你的武功修为,你师父也该是当世高手,为何这么多年,从未听你提起过师承?”
李元芳把玩她一只纤纤玉手,无奈道:“这倒不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我也不知。”
见妻子满脸好奇,索性对她讲起:“你知道我生长凉州。八岁那年,遇见一个身受重伤的客人,不知在沙里埋了几天,虽然看着已和死人一般,不能动弹,居然神志尚清。我将他救起,安置在一处酒窖里,一连七日服侍饮食,洗伤换药,他这才脱离险境,又修养了三个月,方得痊愈。后来就收我为徒。”
提起师徒之情,李元芳颇为怀念,追忆道:“师父教我武艺,尽心尽力,我们也说得上情同父子,只是我始终不知他姓名。十四岁时我父母去世,我与师父相依为命,三年后恰逢朝廷招兵。师父告诉我,他多年来淹留大漠,是为了躲避仇家,不愿我牵扯其中。如今我学已有成,他命我去投军,自己就要云游而去。我求他告知姓名,他依然不肯,只说要终老漠北,若是有缘,将来还会相见。我只得遵从师命,往军中服役。”
如燕道:“看来他是要你成为朝廷中人,就算将来仇家找到,也未必敢为难你。”
李元芳点头道:“我也这样想。后来立下战功,升任游击将军,也曾在北方各地找过师父,学说突厥语言,就是为了方便向胡人打探消息。可惜寻了几年,还是杳无音信,若他老人家还在世,如今也年逾古稀了。”
如燕道:“如此说来,你们师徒再未相见?”
李元芳叹道:“是啊,使团案发,我既决定追随狄公,便再无机会到北方去了。本想狄公百年之后,再去寻找师父,谁知…又遇见你……”说着将她搂紧道:“这样绊住脚,我可是吃了大亏啊。”
如燕哼了一声,笑道:“专会颠倒黑白。我若不是遇见你,如今还不知何等的逍遥自在。”
李元芳搂住她腰身,幽幽道:“怎么,遇见我……你后悔了?”
如燕双手抱着他脖颈,眸中蕴笑,点头道:“嗯,我后悔了!”
李元芳将大手滑向她胁下,停住不动道:“再说一遍,后悔么?”
如燕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僵硬,咬牙蹙眉道:“你敢!”
李元芳将她向后一放,左手撑榻,右手仍是按住她胁下,压住她道:“你说我敢不敢?”
如燕早已吓得瘫软在榻上,仍是不肯求饶,只转头不看他。李元芳见状,也不再逗她,侧身搂住笑道:“就算你后悔又怎样,还能逃得了么?”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开元九年,尔时皇帝李隆基励精图治,朝政清明,四方无事,天下太平。
方出正月,钱塘
湖残雪犹积,湖边一个小小身影正来回跑动,身后跟着一只乌毛狮子犬,嬉戏玩闹。却是七八岁的男孩正牵着一只鸠车①,引那狮子犬追逐。
男孩身穿云纹锦袄,一束黑发垂额,生的模样俊美,粉雕玉琢,乍看女孩儿一般,跑了一阵,微微气喘,停住歇息,狮子犬也瘫坐在他脚边,舌头伸得老长。
见这狗子累的实在不轻,男孩蹲下抚摩它头顶道:“看来你是真的老了,都追不上我。不过放心,我也不会杀你吃肉的。”也不知那狮子犬是否听懂,只在他说到“杀你吃肉”时,激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男孩站起身来,牵着鸠车跑进梅林,将绳索丢开,一头扑在如燕怀中,嘟起小嘴道:“娘亲,哥哥和爹爹几时才能回来,这鸠车不好玩。”
他正是李元芳和如燕的次子李云青。李延青果敢坚毅,大有父风,且老成持重,举手投足,气度神韵,全如李元芳盛年之态。李云青却与兄长性情全不相同,每每语出惊人,古灵精怪,甚得母亲少时机巧。
如燕将他抱到腿上坐着,笑道:“缠着我教你武功,才跑一刻,这就腻烦了?你哥哥这般大时,说到做到,足足跑了半个时辰。”
李云青眨眨一双漆黑晶亮的眸子,不解道:“要学功夫,娘亲教就是了,干么绕这圈子?”
如燕抚着他头顶黑发道:“习武可不是一句话这般轻巧,若无恒心毅力,如何吃得下这般苦?你哥哥当初,可是把鸠车抱在手里的。”
李云青看了那铜质鸠车一眼,少说也有三五斤重,心里暗暗打了个突。
如燕正色道:“云青,习武学文看似只是学一样本领,你却须知道,自己为何要学。”
李云青侧头道:“那为何要学?”
如燕道:“爹娘要你们兄弟读书识字,不是为了换取功名富贵,而是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世上愚痴之辈不识善恶,信邪倒见,固然可憎;聪慧之人却也能明知就里,指鹿为马,愚弄他人。由此看来,你读书只是为了做好功课,拿来给娘看么?”
李云青顿时恍然,直觉拨云见日,只听母亲又道:“至于习武……与人争斗胜负,乃是匹夫之勇。学得武艺,大则济世,小则自保,只看如何去用。”
李云青怔了半晌,跳下地来,拾起绳索道:“娘,我再去转一圈。”拉起鸠车,带着狮子犬,快步出了梅林。
如燕微微一笑,这孩子虽然活泼好动,不甚省心,却也容易管教,转而想起李元芳光州之行,一时竟有些心神不宁。新年刚过,李元芳忽然接到传书,带着李延青飞马赶往光州,与恩师相见。
好在夫妻俩也曾商议过,此去吉凶未卜,若是李元芳一月不归,或是期间有人前来为难他们母子,如燕不必等候消息,立即带幼子往江陵会合。眼看已过了二十天,竟然没有半点音讯传来。
李云青沿湖又跑一阵,不想那鸠车给石子绊住,扑地倒了,他回身扶起,学兄长一般抱在手中,忽听一旁有人道:“你这斑鸠儿是个死物,有甚好玩?”
李云青抬头一看,湖边站着个笑嘻嘻的光头男子,约莫三十多岁,身量不高,生着一双鹰眼,正拿出一个甜瓜大小的布口小竹篓,从中掏出一只雀鸟,放在掌心道:“瞧我这只怎样?”说着口中打个呼哨,那鸟飞到一旁枝头上,摘了一朵梅花,旋即落在李云青手中的鸠车上。
李云青这才看清,是一只滚圆溜肥的花面鹌鹑,按说这种鸟最是胆小怕人,此刻却站在他面前,口含梅花,两只小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李云青慢慢把鸠车放在地下,那鹌鹑也不惊飞,仍是稳稳站住,那男子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它送花给你呢,干么不拿?”话音未落,那鹌鹑猛地朝李云青面门扑来。
李云青吓得“啊”一声大叫,赶忙双手捂脸,一跤坐倒在地,跟着背心一麻,被人提了起来。
李云青要叫母亲相救,却是张口无声,欲要踢打扑腾,居然动弹不得。
那光头男子将他挟在胁下,拍拍他小脑袋,笑道:“我这只鹌子虽小,脾气却大,你不接它送花,他可生气了。嘿嘿,跟我走罢!”
却听远处一个女子声音道:“且慢!”眼前一花,如燕已停在面前。
光头男子乍见这气度端凝的素衣美妇拦住去路,竟然笑道:“夫人昔日威名,在下也曾听闻,不想二十年后,还有如此俊的身手。”
如燕生下李云青后,开始修炼涵元谷中得来的“镈焰元气功”,数年间又是武艺大进。她内力深湛,加上平日心境平和,保养得宜,就连容貌也未有多少改变,此时仍如三十余岁一般。见幼子并无大碍,便也不慌不忙,右手拢在袖中,侧身问道:“你是何人?”
光头不答,幽幽道:“万象无相,鸣鸿翅张,九星罗刹,震慑十方!”
如燕心头一震:“湘西无宁堂。”
光头笑道:“正是!我们周堂主想请
夫人和这位小公子,到湘西总坛作客。”
如燕道:“我夫妇不问世事已久,与无宁堂素无瓜葛,何故如此为难?”
光头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其余不能告知。”
如燕道:“久闻湘西无宁堂,除堂主周鸿明之外,最厉害的六大高手号称‘二刹四鬼’,阁下恐怕不在其中。”
光头道:“我这点微末伎俩,不足挂齿。”说着一手按在李云青头顶,“夫人这就跟我去罢!”
如燕冷哼一声,转过身来:“把孩子放下,我绝不伤你。”
光头笑道:“不放又如何?”
如燕冷冷道:“那要看你有几条性命了。”右手一抬,露出一柄精光闪烁的飞刀,刀身上枭首活灵活现,虽然刻画微小,却是扎眼已极。
二十多年前,这飞刀杀人无数,江湖中闻风丧胆,只因刀身刻有枭首,夜猫子在民间又被称做“勾魂鸟”,此刀因号追魂,从未有人在刀下逃得生路。
那光头一见,俶然变色道:“你……你……”
如燕道:“我十余年未开杀戒,你当真要我动手?”
光头看了她手中飞刀一眼,迟疑道:“你怎会有追魂刀?”
如燕道:“这原是家师所创,我一直无缘使用罢。”顿了一顿,又道:“周围虽有你的部署同门,我杀了你之后,顷刻之间也能送他们和你作伴。”
话音未落,只见她身形一动,袖中寒光闪烁,向左首竹林挥出,稍稍一顿,足下轻点,又站回光头面前,耳听哗地一声,一簇青竹拦腰而断,露出后头一个黑巾蒙面的大汉。
那人站起身来,两手空空,如燕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刀,向光头道:“阁下速做决断罢。”原来她削断竹丛之时,已将对方的兵刃夺了过来。
天气尚寒,光头鬓角却涔涔见汗,僵持一刻,终是放下李云青道:“此次倒是我们大意了……”对一旁黑衣大汉摆了摆手,大汉打个呼哨,继而四面八方都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光头幽幽一笑:“夫人有此胆色,在下佩服!来日还当再会!”说着身形一晃,闪过湖畔竹林,不见了踪迹。
黑衣大汉本也要走,看看如燕手中短刀,为难道:“我……我的兵刃……”如燕将短刀抛还给他,那人抬手接过,转身奔进竹林。
如燕赶忙上前查看孩子,见他面色如常,衣衫上也未暗藏毒针药粉一类,这才抱了起来,替他推拿穴道。李云青哇地一声哭了,趴在母亲怀中,吓得浑身颤抖。
如燕来不及安慰,抱了他返回家中,心想无宁堂突然来捉他们母子,莫非是李元芳此去光州,与之结了仇怨?
猜测无用,当下依照先前定计,带了李云青赶去江陵。如燕昔日就已精擅易容,多年以来又加研究改进,此时一手改头换面的功夫出神入化,一路上不仅频换容貌打扮,就连性别年纪也颠倒数番。或是一个乡野老妪带着个女童,或是教书先生领着学生,又或是个中年富商携着书童,只差母子俩都剃了头发,扮作出家之人。
如此自然一路平安,到了江陵城中,买下一艘客船泊在江边等候。
过了七八天,终于见李元芳与李延青乘船到来,一家团聚。李元芳和如燕在船中互相说起别后之事,李延青此时已经十七岁,身量几与父亲相同,兄弟俩自幼感情甚笃,月余不见,又知道父母有话要说,将胞弟带到一旁玩耍。
李云青腻在他身上撒娇道:“哥哥跟着爹爹去哪儿了?”
李延青道:“去了一座大山里,没跟爹爹一路。你和娘在家乖不乖?”
李云青嘟起小嘴道:“我可乖了,只是来了个坏人,用一个鹌鹑骗我!”将先前遭遇同兄长说了一番。
李延青见他小脸上忽地显现惧怕之色,两只小手放在身前紧紧交握,抱住安慰道:“不怕不怕,将来哥哥替你出气,把他那只鸟也抓来给你玩。”
李云青这才笑逐颜开,又盯着兄长,悄悄耳语道:“哥哥又换了这张脸,虽然看着像爹爹,终究不及原来的模样。”
李延青捏着他小脸笑道:“你扮成女孩儿,倒是能以假乱真。比真的女孩还漂亮几分。”
李云青扯扯身上花色斑斓的小绣裙,满脸嫌弃道:“穿成这样有甚么好!不能跑不能动,难怪她们都要换胡服了。”顿了一顿又道:“哥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李延青道:“听爹爹说,去归州的碧峭山庄。”转头看向窗外,江上烟波浩渺,云低雾盈,涛声起伏,心中也是波澜骤起。
他跟着父母隐居多年,此刻才知自己和弟弟只是在父母小心保护之下,才能过上这般安稳日子,而今全家处于危险之中,只得往蜀中避居,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①鸠车:一种古代玩具,形如雀鸟,带有双轮,可以牵引玩耍。西晋时孩童即是“五岁有鸠车之乐,七岁有竹马之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