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岩里武钦的第一声枪声响起,
聚集在军官楼东侧的日本兵就奔跑而来,不到百米的距离,尽管还怀着谨慎,但他们还是很快从楼的南北两侧围拢过来。
向北已是不可能,身后就是高高的院墙,三个人的目光一起落到了南侧的停车场,这时,陆天宇和项世敏都是心中一振,不约而同对望了一眼,他们似乎和这个停车场有缘,是生死之缘,这个停车场曾救过两个人的性命,这一次,会不会在这里再一次出现幸运的奇迹呢?
有日本兵的子弹追了过来,但好像追得并不紧,因为之前有一颗飞掠的子弹击碎了停车场里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哗啦”一声,碎掉了半块玻璃,这碎玻璃声敲得日本兵很心疼,于是,子弹就追得不是很凶。也正因此,三个人才得以安全冲进停车场里,各自找到了可以蔽身的地方。
停车场还是那座停车场,没有变化,若说有变化,似乎就是没有一辆车靠近围墙。其实,即使有车靠近围墙,以现在围墙的高度,再加之墙上的电网,是不可能有人能翻越过去的。
这时候,有一个很愣的日本兵凭着一股未消的冲劲,一头扎到了停车场边缘,随即他就迎来了一颗直贯胸膛的子弹,这个士兵在做出一番痛苦的挣扎动作后倒了下去。后面的日本兵立刻就势散开,同时,一股弹雨冰雹似的向子弹发射处倾泻而去,一阵乓乓乒乒的乱响并夹着挡风玻璃破碎声过后,停车场里倏然安静下来。日本兵没有动,他们好像并急于靠近停车场,也不再乱开枪,偶尔会试探地打出一两枪,将地上的土揭起寸许高的一缕,他们似乎真的很心疼停车场里的汽车,刚才的齐射,足以使其中的一辆报废掉了。
击中日本兵的那一枪不是徐中岳打的,他此时正掂着手里的枪发愣,不用打开弹匣看,从重量上就试出,枪里没有剩下一颗子弹,而身上也没存下一块备用弹匣,他现在感到后悔,后悔不该一时冲动,把枪里所剩的子弹全都打到刚才那个被本木称为同胞的畜牲身上,其实他打出的子弹并不多,前后大概只有五发的样子,早知有五发,他一定会留出一发,那一发留给自己。
他不知道陆天宇和项世敏躲在哪个地方,更不知道刚才那一枪是谁开的,停车场里的瞬间宁静令他担心起来,他不能乱动,只能伏在借以蔽身的这辆汽车旁,因为停车场外是尽是瞄来的枪口,有多少,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每一个枪口都在专注地捕捉停车场里每一个微毫的活动。
“天宇,世敏,你们在吗?”徐中岳问。
“在,都在。”这是陆天宇的声音,他的声音并不远,只隔着一辆的距离。
“世敏呢?”徐中岳仍不放心。
“他和我在一起。”陆天宇说。
徐中岳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有办法出去吗?”
等了一会,传来陆天宇的声音,“没有。”
徐中岳倚着车体仰望天空,头顶上的天空已经被主楼冲天的火光映红,他的脸上浮起了笑,说,“幸好,任务已经完成了,唯一遗憾的,是没能把你们带出去。”
徐中岳的眼光落下,落在身后的高墙上,凝视片刻,又转回,落到身体所倚靠的这辆车上,他认出,这辆车就是本木驾驶载他们进来的那辆车,他心念一动,慢慢地顺着车身向前凑,一直凑到驾驶室旁,伸手抓住车门的把柄,一拉,车门竟然开了。徐中岳的心突然一阵急跳,再慢慢把门拉开一些向里瞧去,于是,便发现车钥匙正插在锁孔上。想必是本木故意留下的,至于他出于何种考虑,便不可而知了,也许,他仅是凭着某种感觉吧。徐中岳的脸上绽出一丝笑,他压低声音,向隔车的陆天宇说,“我想我可以送你们出去了。”就俯身钻进驾驶室里,拧动了车钥匙,汽车轰然启动起来。
陆天宇和项世敏都是吃了一惊,项世敏说,“恐怕不行啊,汽车不是坦克,冲不出去的。”
汽车缓缓启动,向前开去。对面的日本人大概也感到诧异,从汽车启动到开出竟没有人开枪阻止,只怔怔地盯着汽车,他们也许很想知道这辆车要怎样的向外冲。
车只开出数米,突然停住了,紧接着,汽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车尾猛地一翘,向后疾速倒去,在人们还未做出反应的时间里,汽车的尾部已重重地撞在了后面高高的围墙上,高墙被撞得猛地一颤,立刻就裂出几道深纹,但墙体仍顽固地伫立着。车头一挺,又向前冲出去,这时候,日本人明白了汽车的企图,他们忍不住跳起来,怪叫着射击,密集的子弹暴雨般扑向汽车,汽车像一只撞到了浪恶浪的小船,颤抖地摇摆,驾驶室的薄铁皮被瞬间钻成了蜂巢,挡风玻璃碎得没挂住一片。汽车渐渐地停住了,但仍未熄火,发动机还在顽强地轰鸣着,将被子弹揭起的引擎盖弹得不断地抖跳。
“老徐——”项世敏呼喊道。
驾驶室里没有声音。项世敏禁不住要冲过去,被陆天宇伸手拉住,立刻就有几粒子弹呼啸着飞来,划过项世敏身边的车厢,划出一丝丝火花。
突然,汽车的轰鸣声骤然增强,而且愈来愈烈,日本人的子弹又一次倾泻过来,汽车又开始摇晃,然而汽车的轰鸣声更强了,突然,它像脱弦的箭一般,迅猛地向后冲去,“咚——”地一声沉响,车尾便升起了一片尘烟,汽车吃力地再向前拔了出去,只冲去一两米,便缓缓停住,在汽车离去的高墙上,出现一个庞大的洞口。
“老徐——”陆天宇和项世敏同时呼喊。
车窗口缓缓伸出来一只手,一只滴着鲜血的手,那只手微微地向后摆了摆,然后便凝滞不动了,这是徐中岳发出的最后一道命令。血顺着手的指尖滑落下来,滴落到土地上,很快就溶进了土地里,像婴儿投入母亲的怀抱。
项世敏又试图冲过去,但被陆天宇死死拽住,陆天宇说,“我们走,不走就对不起老徐了。”
两个人便俯下身子,借着车体的掩护奔跃到墙边,从被汽车撞开的洞口纵了出去。
墙外,他们并不陌生,一个多月前,他们就是站在墙外相同的地方,尽管这时是黑夜,但他们知道应该向哪里跑,况且墙里的火光为他们映照着道路,然而这火光也正在被他们逐渐地甩离。
这时候,四外的枪声已经扩散得很远,并且渐渐变成零星,现在的时间已过去了不少于两个十分钟,阻击和接应的队员们早已经撤离,从零星枪声可以听出,他们已撤离得很远。
眼前的街道和巷子迷宫般纵横交错,越发像不可预知陷阱,当时跑过的路他们并没有着意去记,如今,在黑暗中他们更不可辨认,他们只能遇街穿街,遇巷过巷,他们不知道要跑向哪里,他们只知道距离身后的火光越远越就安全,于是他们不停地奔跑,身后的火光也就越发的暗淡,然而他们并没有感到安全,因为在他们或远或近的地方,总能听到日本人的喊叫声和皮鞋的踏地声,那种越来越喧嚣的纷纭杂乱,几乎使人怀疑全日本的兵都挤进了上海。
他们所担心的麻烦终于来了,他们看到几乎每个主要的街口都站有日本兵,一组组日本兵从各个小弄巷里进进出出,任何一个小巷都没有放过。不过,日本兵并不熟悉这些横走纵叉迷宫般的巷子,往往是一组兵从巷子的这一头扎进去,另一头出来时,竟发现是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于是就又胡乱扎进另一条巷子,却走得太偏远已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了。
现在,是需要极其小心谨慎的时候,只要错行一步,日本兵就会饿疯了的狼群蜂拥而来,陆天宇和项世敏已经在十分小心之上又加了十分,每要穿过街道时,他们都必精算街宽的距离与通过的时间,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日本兵往返巡查的间隙中穿过去,钻入下一个相对安全的巷子里。现在,就有一队日本兵从巷口掠过,他们的身后也隐隐传来了日本兵叫嚷的声音,无法选择,不容犹豫,两个人只能奔出,穿过面前的这条街,扎到对面的一条小巷里。
这是一条小街,日本兵刚刚走过去时,身后已留下可乘的空档,只要不出太大的声响,走过去的日本兵必不会回头顾盼。他们正在抓住这个空档,他们已经奔出,脚已经踩到街的中心,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眼睛却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头脑随之一晕,刺进他们眼睛里的是一辆挂斗的日本军用摩托车,车就停在距他们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大概不知什么原因熄了火,两个日本兵正蹲在车旁忙闷头碌着,而在车前,却背手站立着一名日本军官,这时候,军官的脸正向他们转过来。
他们的头脑很清醒,头之所以一晕,是因为血液在瞬间的上涌,他们的脚步并没有丝毫的停滞,脚底在地面上蹬出的反弹力,将他们疾风般送进了对面的巷子里,就像倏然飘过的影子,影子是不可捕捉的,但影子是可以被看到的,再快的影子也会在眼睛里留下痕迹,况且,这还是一双敏锐如鹰的眼睛,而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正是香川慧子,就在影子划出她的视线的同时,她的手也扣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香川慧子回过头,瞧了瞧那两个伏在摩托车旁的笨手笨脚的手下,问,“什么问题?”
两个日本兵急忙起身立正道,“报告中佐阁下,没有……还没有找出问题。”
香川慧子哼了一声,说,“那你们就在这里慢慢的找吧。”便拨开枪套手按枪柄,扭身跑去。
虽然走的都是弄巷,但弄巷已经不再安全,日本兵并不放过这些迷宫般常常会走得稀里糊途的弄巷,这时候,迎面就走来了七八名日本兵,这些日本兵显然不是宪兵,他们应该是从周边紧急调来的守备驻兵,因为他们的步枪都习惯地上了明晃晃的枪刺,枪刺的光晃到了陆天宇的眼,所以,陆天宇先发现了日本兵。
陆天宇侧头瞟了一眼身后,巷口离得很远,想在这时退出巷子已不可能,况且这时候对面手电筒的光已射了过来,随着刺眼的光,一句叽哩哇拉的日本话也跟了过来,语气并不凶,陆天宇愣了一下,马上明白对方是因为看到自己的一身日本军装而产生了误会,他正要回头问项世敏日本人说些什么,项世敏却已经高声应了一句,接着项世敏低声说,“他们问我们是哪个部分的,我回答是宪兵。”
对面的日本兵并没有马上撤走手电的光柱,而是把光柱从两人的脸上移下来,定在了手上,他们手里握着的是手枪,然而,枪却不是日制的而是美制的。
对面哇呀喊了一声,项世敏失声叫道,“不好。”随着项世敏最后一个字的喊出,陆天宇手里的枪已经举起并且射出了一颗子弹,这个动作快得出乎意料所有人的意料,当然也包括举手电筒的日本兵,因为他站得最靠前,所以他先尝到了子弹钻胸的滋味,那绝不是令人舒服的滋味,不过这种不舒服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他随即就没有任何知觉了,包括他的大脑。
第二颗子弹是顶在第一颗子弹的后芯飞出去的,它却怪异地钉进了后一名日本兵的前额。两名日本兵向后仰去,压住了后面正要抬起的步枪,在这样狭窄、人员拥挤的巷子里,上着枪刺的三八式步枪显得十分笨拙,日本兵怪叫着,七手八脚挪移开同伴的尸身,再举枪寻找目标时,对面已经空荡无人了。
没有多久,陆天宇和项世敏就感到后悔了,后悔转到了这样一条街上,一条敞直而且很长的街,麻烦的是整条街竟然没岔出去一条巷子,而更麻烦的是,日本兵已经追了过来。
从枪口射出的子弹永远比疾奔的脚步更快。这条街的尽头还很远,可是后面追来的子弹已经掠过他们飞到前面的尽头了,继续沿街跑下去的结果就是被再次飞来的子弹击中,他们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两个人急一折身靠进了一个大门洞里,或许是折转得太急,陆天宇一个踉跄,撞在项世敏身上,项世敏忙扶了一下陆天宇,问,“你没事吧?”
陆天宇一笑,说,“没事,脚底绊了一下。”
项世敏晃了晃手里的枪,“空了,”瞟了一眼陆天宇手里的枪,问,“你呢?”
陆天宇抬起枪看了一眼,说,“刚才是最后两颗,幸好没有浪费。”
几颗子弹擦着墙皮从他们的身侧划了过去,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可以反击的武器,唯一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逃离,可是逃离的路又在哪里呢?他们转头去看身处的这个门洞,这是一个没有门扇的门洞,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居民院,院里横陈着一座陈旧的三层杂居楼。
这时,日本人的枪声停了,接着传来了很怪的叫喊声,项世敏说,“日本人要我们投降。”
陆天宇轻蔑地一笑,又向院内望了一眼,说,“进去看看,也许可以找到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