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世敏把徐中岳轻轻向前一送,自己却将后背抵在门上,一个后背是抵不住门外强大的冲击力量的,甚至抵不住三五秒钟,可是,项世敏的后背却抵得很坚决,仿佛他的背可以抵得住千军万马的冲击。
门外的声音很嘈杂,脚步声和叫喊声混绞在一起,乱哄哄堵在门外,然而声音仅在门外,或者可以说,只止于门前的台阶下,没有人肯向台阶上走来一步。
屋里并不是很黑暗,虽然有窗帘密遮着窗口,但外面的火光却依然能透过窗帘,把屋子里映成了黑沉的暗红色。
从房内的陈设看,这间屋显然是会客厅,宽敞的空间,四壁是日本风格的装饰品,家具陈设却是一色西式的。过大厅再向里走是一个走廊,走廊很短,只约有六七米的样子,陆天宇已经走进那个走廊,而且走到了走廊尽头,他看到迎面墙壁上嵌有一个神龛,神龛倒也不小,里面的火烛早息,黑漆漆看不出里面供的是尊什么神。右拐是一条通向二楼的楼梯,陆天宇抬起脚踩到楼梯的第一个阶梯上,试探地踩实,然后抬起头向楼梯上面看去,霎那间,像触了电似的急收回脚来,手里的枪已经指了上去。在楼梯的半载处,静静地伫立着一个人影,昏黑中,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到了一个幽暗的轮廓。这时,那个轮廓说话了,“不要紧张,我没有带武器。”那人的中国话说得十分生硬。
陆天宇用枪口一点,说,“下来。”
那人慢慢地走下来,走得似是很艰辛,他边走边说,“我妻子心脏不好,还有高血压,我恳求你们不要上去骚扰她,拜托了。”
“你是藤田?”陆天宇问。
那人一怔,说,“我是藤田。”
“很好,”陆天宇说,“我们不上楼,但是你要想办法让我们出去。”
“这里没有其它出口,只能走前面的大门。”藤田说。
藤田走近了,陆天宇看到了一副令人怜悯的面容,那是一副憔悴、枯瘦,皱纹深刻,眼神中带着迷茫和乞怜的面容。衣服因为匆忙而穿得不整,脚上竟然还蹬着一双木屐。
这时候的门外,日本兵已围聚得密密麻麻,谷田少尉站在最前面,他的一只脚正蹬在第一级台阶上,一只手在抓头,焦急地抓挠着,他向屋里喊过了几声,但屋里没有回任何声音,他想到自己喊的是日本话,对方自然是听不明白,那么他那几声喊也自然是白费力气,他为此而苦恼,所以就狠命抓头。
人群一分,本木挤了进来,他急切地问谷田,“怎么回事?”
谷田说,“是支那特工,他们闯进了藤田将军的家,我想他们一定是挟持将军做人质,我们不敢贸然进入。”
本木连忙摇手说,“千万不要强攻,否则藤田老师会很危险。”
“我清楚,本木君,现在将军在他们手里,我们需要和他们谈判。”
“我去跟他们谈,也许他们会同意由我代替老师做人质。”
谷田摇摇头,说,“你怎么可能替代将军呢?他们不会傻到用一名将军换一名尉级军官的。”
“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是将军。”
谷田眼里立刻闪过一丝光,说,“你会支那话吗?可以和他们沟通吗?”
本木点点头,“我可以和他们谈。”
谷田又开始抓头,这一次却是因为兴奋,他说,“本木君,辛苦您了,你可以向他们做出保证,只要确保将军的安全,他们不会被处死。”
“我明白。”本木的脚已经跨上了台阶。
藤田被陆天宇带到了客厅,此时,藤田显得颇有些坦然,很自若地坐到沙发里,然后用好奇的目光瞧着客厅里的另外两个人,那两个人就坐在对面的沙发里。
项世敏已经猜出门外的兵不敢闯进屋的原因,所以就离开了门,他正用撕下来的衬衣布条,为徐中岳包扎伤口,徐中岳始终警惕地盯着大门,握枪的右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枪口一直冲着大门。
徐中岳瞟了一眼藤田,说,“藤田?”
“是的。”陆天宇说。
“很好,抓住这个护身符,我们就可以出去了。”徐中岳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
一声冷笑,笑声是从藤田的鼻孔发出的。
徐中岳知道是藤田在冷笑,他却故意问,“是你在笑吗?”
藤田点头,说,“是的。”
“你认为好笑吗?”
“不好笑,但是,我不能不笑。”
“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想法是错误的。”
“哦?”徐中岳显得诧异,说,“错?错在哪里?”
“错在你低估了我们日本军人面对死亡的勇气。”藤田略直了直腰,整理了一下衣服,说,“你们的想法是行不通的。我不可能在我的士兵面前,因为被要挟而表现得软弱,这种软弱对于军人,不,不只是军人,对于我们大和民族来说,是极大的耻辱,经受这种耻辱的人将永远被嘲笑,永远也抬不起头,他的整个家族会因为他的软弱软而受到歧视,耻辱和死亡,我宁愿选择后者,所以,如果你们以我为人质来要挟门外的士兵,那么,我只能以死效忠天皇陛下。”
“狗屁勇气。”徐中岳把枪口一转,指向藤田,咬牙道,“我了解你们日本军人,你们其实就是一群胆小的懦夫,因为你们胆小,所以才把精神和思想都麻醉捆绑在一个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分别的天皇身上;因为你们胆小,所以不敢接受现实,不敢正视现实,你们怯懦地逃避,选择用死亡来逃避现实;因为你们胆小,你们在别人的国土上烧杀抢掠无恶不做,却不敢承担罪责,只会用无耻流氓的手段来抵赖,竟还恬不知耻地自诩自己是高素质的民族,着实的令人恶心,种种这些胆小怯懦的行为难道就是你所谓的勇气吗?”
藤田怔了怔,嘴唇动了动,但立刻又紧紧地绷住。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有人用中国话喊道,“请里面的人注意,我是本木清源少尉,我要和你们谈谈,请你们听清楚,我是本木,我要进去和你们谈判,请不要开枪。”
藤田突然大声喊道,“本木,不要进来。”
可是,门却开了,只开了一道可以侧身通过的缝隙,本木就从这道缝隙里侧身进来,进来后,又回手将门合紧。他站在原地停了一会,让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首先看到了坐在沙发里的藤田,就疾步走上前,深鞠一躬,说,“老师,你没事吧?”
藤田叹了口气,说,“没有事,你为什么要进来呢?”
本木没有回答藤田的话,他在看屋里的其他三人,不禁吃惊道,“怎么?只有你们三个?其他人呢?”
陆天宇垂下头,说,“他们……都殉国了。”
藤田抬头惊诧地看着本木,说,“本木,难道你和他们是同谋?”
本木又向藤田一鞠躬,说,“对不起,老师。”
藤田一拍沙发的扶手,叫道,“你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大日本帝国,对不起天皇陛下。”
本木正色道,“不,老师,您说错了,我只对不起你,至于日本和天皇,我没有可对不起的,只有日本对不起我,因为我是中国人。”
“不,你是台湾人。”
“是,所以我就是中国人。”
“你要清楚,台湾已经是日本的领土了,这是既成的事实。”
“我想问,是怎么成为日本领土的?那是靠武力掠夺来的,但是别人的东西终究还是别人的,靠掠夺只能占得一时,却不能永久占据。”
藤田盯着本木看了一会,长叹道,“快七十年了,几代人了,难道这么长时间的教化,还不足以把你变成一个真正的日本人吗?”
本木略一沉吟,说,“我承认,你们的所谓教化,已经使许多台湾人变成了日本的奴仆,他们甚至在老死时,也要以自己做了一生日本的奴仆为荣耀,这种人天生就是一副奴才的骨头,这种人现在有,将来也会有。但是仍有许多台湾人不愿做日本人的奴仆,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血脉里流淌的是什么样的血,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这些人的心里永远只存着一个中国,而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