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的火燃烧得并不凶,因为这一层不是用来研制和存放细菌的,所以徐中岳没有用到汽油,既使如此,浓黑的烟却积满了两侧的走廊,并且夹着火星滚滚涌向楼梯口,再一股脑攀上楼梯,直拔而上,很快,楼梯口便被浓烟封住了。
徐中岳着急地猛拍楼梯扶杆,他向上大声喊叫,他后悔自己过早地点燃了火,他没有想到,对于人来说浓烟同样是具有可怕的毁灭力的。
突然浓烟破开,两团黑影突飞而出,直向徐中岳疾冲过来,徐中岳急忙向后跃开,他悬着的心也随之放下,他知道,他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项世敏本已经看不到脚下的阶梯,又因憋气时间太久而头晕目炫,他几乎忍熬不住,但他不打算放弃自己,他知道放弃自己很容易,只要松开这口气,那些夹着火星的浓烟就会直冲进他的胸肺,那么他就将永远留在这里。就在他绝望的时候,一只手从烟雾中伸过来,抓住他的胳膊猛地一拉,他的身子就像风筝似的腾起来,犹如腾在云里一般,呼地飞去。
项世敏在突出浓烟后第一眼所看到的人却是徐中岳,徐中岳正在向后退避,然后他看到了陆天宇,他的胳膊还攥陆天宇的手里。
徐中岳上下扫了两人一眼,问了声,“没事吧?”却没等二人回话,就转身向楼梯后面绕去。
楼梯后面只有两名行动队员,一左一右守在楼门的两侧,这两人是徐中岳带来的队员,他们的长官没到,他们是绝不能走的。
“其他人呢?”项世敏问。
“我让马玉龙带他们先走了,我们赶上去。”徐中岳说这话时没有回头,手一招,就冲到门外。
外面的枪声响得很激烈,枪声是从身后传来的,那是外部的接应人员在佯攻大门,日本守兵的行动十分迅速,枪声响不多时,他们就全副武装冲出宿舍,蜂涌到大门去御敌,这时候,虽然火焰从大楼的各个窗口喷吐出来,但他们似乎更在意枪声响起的地方。
后院的生活区也陷入一片嘈杂声中,有人呼喊,有人跑动,但那些人拖泥带水,远不及训练有素的守卫士兵行动迅速,虽然喊叫声大起,却一时没有人赶过来,这个时候恰是最佳的撤离时机。
徐中岳的影子在前面飘,忽地几个起跃,像一只翩飞的蝙蝠,掠地而去。那样子很洒脱,项世敏羡慕,但却学不来,他只会踏地奔跑,也许在别人看来,他的跑姿也着实难看。一不留神,脚下便踉跄起来,这时,身旁就伸来一只手扶住了他,就像大人帮扶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他知道那只手是陆天宇的,他一直在护在自己的身旁,尽管他可以跑得更快。
院内紧密而错落有致的花坛以及修剪得半人多高的灌木丛成为了他们最好的掩护,他们很顺利地接近了那所高级军官楼的东侧,顺利的快意令他们兴奋起来,因为只要再向前绕过那几栋生活区的宿舍小楼,就可以到达后门了,而这时,马玉龙正带人在前面扫除障碍,看得出也很顺利,因为在这个方向他们没听到异常的声响。在掠过高级军官楼侧面的大门时,他们看到了倒在台阶下的两具日本兵的尸体,这是两名守门的卫兵,一个脸朝下埋在地里,另一个仰面朝天,门檐上方一只昏暗的灯,把惨淡的光洒在那人脸上,那张脸便更显得可怖。没有人愿意多看那张脸,只一瞥,就匆匆离去。
身后的火光愈来愈亮,渐渐驱走了可以藉以遮蔽行踪的黑暗,赫然便能看到在前面起俯晃动的人影,正是马玉龙和他所带的队员。看到他们越发清晰的身影,项世敏的心里莫明地一慌,他很奇怪于他的慌,也许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在循着既定的计划逐步实现着,而前方,只要再前进不到五十米,就可以到达后门,这个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使命已经完成,生存就是他们现在的目标,而那里正是他们的生存之门,那道门已不遥远,成功正在临近,那种突来的心慌大概就是成功前的激动吧?
突然,前方传来几声喝喊,喝喊声瞬间转急,紧接着枪声响起,只三两声,便停了,静了片刻,突然枪声大作,噼噼啪啪响成一团。
“他们和鬼子撞上了。”项世敏大声叫道,他可以感觉得到,乱飞的子弹正不断地从头顶上掠过。
没有人理会他的喊声,徐中岳只把手里的枪在空中一挥,前先疾冲向前。
他们在向前冲,然而前面的人却退了过来。
退来的只有四个人,他们用略带凄哀的声音大喊道,“过不去了。”
陆天宇看到四人中没有马玉龙,喝问,“马玉龙呢?”
“死了——”一个人回答道。
马玉龙是第一个中弹的,因为他站在所有人的前面。
顺利并没有延续下去,当马玉龙带着众人正要从几栋宿舍楼一侧绕过去时,却正撞到了一群从宿舍楼里跌跌撞撞奔出来的日本兵,他们是被枪声和呼喊声惊醒的,懵懂间,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慌忙找出各自的武器,奔跑而出,他们的视线虽然被横在前方的高级军官楼遮挡住,但他们却看到了被大火映红的半边天,前方的枪声越发的激烈,这催使他们无法顾及军级的尊卑,一起发足向前涌来,于是,他们就看到迎面来的马玉龙众人,因为也身着日本军服,并没起疑,就大声问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马玉龙当然听不懂他们喊的是什么,不答话,只顾向前走。再问,仍不答,其中一个机灵的心生疑窦,举枪指向马玉龙喝令不许前行,马玉龙见对方举枪,抬手便是一枪,那人的脑壳立刻被击穿了一个洞。紧接着,行动队员枪膛里的子弹如疾风暴雨般扑向了尚在发愣的日本兵,日本兵立刻被扫倒了一片,余下的四处奔散躲藏。
行动队员们心中都是一宽,果然这是一群缺乏军事训练的乌合之众,于是脚下不停,径直向前闯去。
然而他们却想错了。他们的脚仅迈出数步就迈不动了,前面没有沟壑,也没有高墙,前面是枪口和从枪口里蹿出来漫空乱飞的子弹,犹如一堵崩裂压来的危崖,堵得他们不得前进。
原来,那些四散逃开的日本兵并没有离去,他们在仓促间各自寻到了可以蔽身的所在,然后伸臂探枪将一颗颗子弹向马玉龙和他的队员们没头没脸地打了过去,虽然他们的子弹总是偏离他们希望击中的目标,但这些乱飞的子弹却顶住了队员们前进的脚步,队员们奋勇还击,用猛烈而精准的火力压制住了对方。然而更糟糕的事情却发生了,枪声突然响得更猛更急,子弹飞来得更多更密,队员们可以看见,衣着不整的日本兵从一栋栋宿舍楼里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有匆忙得来不及穿衣服的,但却没有匆忙得没有拿枪,他们怪叫着,嘶吼着,像一群没有知觉的蝗虫蜂拥而来,毫无顾忌地迎向队员们射出的子弹,子弹削掉了前排的人,后面的人立即补了上来。他们是乌合之众,但他们顽固不退,他们高叫着”天皇万岁”用血肉之躯撞向炙烫的子弹,他们只是天皇的泥偶,但他们心甘情愿地做泥偶,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多么蠢笨,而是因为他们贪婪,贪婪可以让任何人失去理智,他们来到中国便是婪贪的欲望所驱使,激发他们欲望的,使他们的欲望变成现实而同时使他们变成疯子与禽兽的是他们的天皇,那个把他们当做泥偶去抛掷的天皇,而天皇,正是一个披着神的堂皇外衣而质实却猥琐卑懦的贪婪者;他们缺乏军事训练,但他们手里握着的是可以射出锥型金属粒的手枪,在这些如雨一般密集的金属粒面前,任何身经百战和迅敏矫健都变得脆薄如纸般无可倚仗。
倾刻间,有五粒弹头嵌入了马玉龙的身体里,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没有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没有做出任何一个手势。随后又有两名队员倒下去,其他队员只好向后退去,退到了迎上来的徐中岳面前。
“有多少鬼子?”徐中岳喝问。
“不,不知道,黑压压的全是鬼子。”一个队员答道。
徐中岳回身看去,身后那座庞然的大楼,像烧透了的火笼,火焰从每个窗口凶猛地吐出来,亦如要蹿出的猛兽,火光把天地映得血一般红,血红的火光下,有一片蹿动而来的影子,如魍魉鬼魅。
陆天宇说,“我们没有退路。”
徐中岳转回身,举手向前一挥,大声道,“冲过去——”
他冲在最前面,他的右手平举起枪,左手握住一个弹夹,担在右腕下,他的枪口在吐火,连续不断地吐,脱飞出枪口的子弹迎着对面乱飞来的子弹相向而去,对面的子弹立刻稀疏了许多。手枪里的子弹瞬间打光,他的右手没有缩回,只用手指一挑,枪柄里的空弹夹坠落出去,紧接着,左手弹夹一竖,顶进了枪柄里。枪口喷吐的火没有停顿,那是怒火,孤注一掷的怒火。徐中岳的身后也是同样的怒火,一片连成排山倒海的怒火,气势如虹地压向前去。
对面的枪声稀了,徐中岳和队员们的脚步随即加快了,他们甚至看到了倒卧在地的马玉龙,只差几步,便可以冲到他的身边。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突然冒出黑压压的一片人影,这些人在吼叫,嘶声吼叫,夹着怪啸,夹着哭喊,亦同一群疯癫狂怪,他们迎面走来,并不快,一步步迈出脚,迈得诡异,迈得令人毛骨悚然,犹如源源不绝的僵尸,在弹雨中,怪叫着倒下,然后被后面的僵尸踩过去。他们和僵尸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手里握着枪,枪口飞射着子弹,子弹绞错成一张吐着毒信的网,扑向了徐中岳和他的队员。
徐中岳的左臂突然一震,整条胳膊便没有了知觉,紧接着腿上一痛,身子便向旁倒去,好在他倒在一个人的手臂里,那个人架住了他,并大声说,“硬闯过不去,快退。”他听出这是陆天宇的声音,他很愤怒,要制止住后退,他奋力支撑起身体,向身后一挥手,但他没有喊出已到嘴边的”冲”字,因为他看到他的身边只剩下三个人,只有三个可以站立的人。他那条受伤的腿再次一痛,身体又倒在陆天宇的手臂里。
他们退得很快,但对面的子弹也追得很快,徐中岳看到他的身边又倒下去一个人,他用伤腿奋力支撑着身体,他不想拖累了陆天宇,但陆天宇的手臂却强而有力地挽住他,使他身不由已地随着陆天宇疾去。
俄然,陆天宇不再后退,枪声也突然停止了,徐中岳愕然环顾,发现他们已站在了那座军官楼东侧的大门前,门前的台阶下正倒卧着两具日本兵的尸体。再向前后各望了一眼,便明白了枪声停止的原因,原来是自后兜来的日本兵已迫得很近,前后夹击的日本兵怕误伤了自己人,所以停止了射击。
徐中岳身子一斜,靠坐到台阶上,陆天宇随着他蹲了下来,另一个人也蹲到他们身边,徐中岳这才看清,那个跟来的人是项世敏。项世敏一直跟在陆天宇的身后,陆天宇是一个很幸运的人,没有一粒子弹肯沾到他的身上,他的幸运同时也庇护了项世敏,所以,最后剩给徐中岳的只有这两个人,两个曾从这里逃出去的人。
“这次,你们俩恐怕是出不去了。”徐中岳瞧着两人,竟然笑了笑。
陆天宇没有顾及徐中岳的话,他的眼睛一直在忙着向四外扫。项世敏向徐中岳回应地一笑,说,“大概是命中注定,我们还是要回来陪那班兄弟。”
徐中岳说,“我不认识你那班兄弟,还要劳你给我引见引见。”
“这是自然,他们是好兄弟。”项世敏直了直腰,向左右瞧了一眼,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吻说,“鬼子围上来了。”
徐中岳点点头,也不去多瞧,只掂了掂手里的枪,说,“我是不会做俘虏的,我们不免一死,但是那些禽兽不如的家伙绝不会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死,我了解这些家伙,他们可以创造出世界上最邪恶的毒刑和折磨方法。”缓缓抬起枪,枪口顶到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项世敏的枪也不由得抬了起来,跟着徐中岳的样子,将枪口挨到了头侧,突然,一股对死亡的极度恐惧袭上心头,他想摆脱这种恐惧,可是,他甩挣不脱,他的手微微颤抖,他想垂下枪来,一瞥眼间,看到黑压压逼来的日本兵,那只抬枪的手又僵滞住了。
“跟我来—”,一个声音在喊,是陆天宇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砰”地一声震响。
徐中岳和项世敏急甩头看去,看到的是一面黑洞洞的门,门扇还在瑟瑟颤抖,这正是藤田住所的大门,门其实就在他们身后,他们竟然没有想到过要撞开它。
门内是漆黑的,未知、难测,然而它却是此刻唯一的生路,即使那仅是一个暂时的希望,但那毕竟是希望,可以生存的希望。
项世敏把徐中岳的右臂往肩背上一搭,撑身向门内疾趋,进到门里,项世敏迅速将门关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