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这是徐中岳的声音,声音很低沉,但灌入车内所有人的耳朵里时却很响亮,就如同是响亮的号角,徐中岳借着门缝透来的微光看了一下手表,说,“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西历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凌晨两点钟,我们马上要行动了,兄弟们,很不幸,我们生于这个国家贫弱外强蹂躏的战乱年代,在这个年代里,我们享受不到长久的欢愉和安逸的幸福,生命弱小得像蝼蚁,但是,我们也很幸运,因为这段历史终将被后人捧读,而这段历史,正是我们这些人用血和生命去写成的,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不屈服的生命,如果灵魂存在的话,我们仍庇护我们的后人,庇护他们不再受任何外敌的欺辱。”
徐中岳的声音在车厢内低低的回荡着,震撼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他们的心脏。
“做好准备。”徐中岳的手攥紧了车门的把柄,车厢里立即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项世敏也不觉摸了一下枪把,然后伸下双手扣住身边两只汽油桶的桶柄。他奇怪陆天宇为什么没有动,既而恍然,他根本不需要准备,因为他一直在准备着。
车门发出一声微响,一道光亮射进来,虽然那仅是月光,但对久在黑暗里忍耐的人来说,这光却耀得刺眼。
车门慢慢向外摆,月光如水一般涌进车厢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徐中岳的手臂上,他的手势便是号令。
徐中岳先下了车,四外观察之后,回身向车内做了一个手势,这是行动的手势,手势即是命令,车身在微摇,伴来一种声音,似是轻风抚过枯草,忽而又息,四外仍是宁静,而在车尾已经散俯着十几条黑色的影子,犹如一群即将要围捕猎物的猎豹。
这时候,项世敏突然发觉出自己的与众不同,这个不同之处就是笨拙,他本不认为自己是那种笨拙的人,但在这群身手异常敏捷的人中间,他简直就是一头憨慢的老牛。虽然和其他人一样,他的双手也各拎提着一桶汽油,但两桶油将他的坠得步履沉重,他很奇怪那些人为何拎着沉重的汽油而身形却迅捷轻灵,他觉得自己更像是担夫,是专为负送汽油而来的。
忽然身边的人依次前行,瞬间就拉成了一纵小队,他们在行进中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动作很快,脚步很轻,所提的两桶汽油仿佛只是两团轻飘飘的棉花。项世敏只能咬住牙,提牢坠得胳膊发紧的汽油,疾步而行,他听到自己脚下发出的沙沙声,这声音在静夜里显得特别刺耳,他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看他,窘得他只好放慢脚步,提住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于是他落在了最后,好在他还不至于掉离队伍,他的目光跃到前面,想找寻到陆天宇的背影,恍惚似乎看到,再想仔细看时,却被其他的背遮障住。
主楼很好辨认,宠然高耸,一出车厢,所有的人就都看到了,从停车场到主楼必然要经过那个被称做原料仓库的二层小楼,项世敏看到了那座小楼,他的心禁不住一颤,小楼的地下室,正是曾关押过他的监狱,现在,那里面一定也关押着同他一样的人,他们恐怕不会再如他这般幸运的逃出,既使是这一次行动,项世敏所做的也只能是为他们祈祷,因为他们不能碰这个地方,在摧毁主楼之前不能,因为他们不能冒提早暴露的风险;在摧毁之后就变成不可能了,因为他们自己能否出去都还不知道。
绕过小楼,很快就接近到了主楼,主楼西侧角的附楼将是他们发起行动的突破口,这个附楼便是存贮成品细菌体的仓库,肆虐华中华南的日军细菌部队所需的细菌菌种便是从这个仓库散发出去的。
这座附楼很明显是后建的,它建在主楼外并与主楼贴在一起,高有二层,在又高又长的主楼相衫之下,它简直就是个多余出来的累赘。
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低俯下身,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项世敏也学着前面人的动作,把油桶轻放在地上,将身体低低地压下。过了一会,前面的人又开始向前行进,这一次,前行的速度更快了,完全就是奔跑。
项世敏踉跄地跟着,竟然没有被落下。忽然有亮光扑来,猛抬头,却原来已经跑到仓库大门前,亮光是仓库门檐上的灯光发出的,昏沉沉照着不足十步远的范围。奔在前面的人没有停步,径直向前去,前面便是仓库大门,大门错开一道缝,正容得下一人通过,门前站立着两名持步枪的日本兵,却不理会向仓库大门里跑的人,再细看那两人的面孔,原来是马玉龙带来的行动队员,想必刚才的停顿,是马玉龙带人搞掉了门前的两名守兵。前面的人已经进入门里,项世敏忙紧跟而入。
仓库里没有开灯,想看清仓库里的情景,必须借助从门缝外透进来的微弱光亮。经过这一阵急促的奔跑,项世敏感觉到胸口被压上巨石般难受,不过,他也看清,前面的十几个人也都在粗喘不已,油桶已置在地上,但双手仍握住桶柄,一副随时提起冲出的姿态。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进入到仓库,距离完成任务只差一步之遥了,他们就在仓库里,正准备向目标发起冲锋。他们的眼睛紧盯着徐中岳,等待着他的指令。
徐中岳略一喘息,神色肃然地说,“现在,我们就要进入主楼了,主楼里,除了一梯楼梯口的守卫,其他的值班人员都没有携带武器,对付这些人容易得很,但有一点,一定要记住,对这些没有武器的人,一定不能手软,一旦放走一个,就会影响我们整个行动,这次行动也可能就会前功尽弃,大家明白吗?”
看到众人点头,徐中岳又说,“好,大家按事先的安排行动,每一步都不能出现丝毫的偏差,现在,听我命令,”他俯身提起油桶,一摆头说,“行动——”
随着一阵骚动声,一行影子,如列阵的燕子,掠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转瞬间便消失无迹。
陆天宇和项世敏没有跟去,根据事先的安排,他们的任务是把两桶汽油浇遍这座仓库的上下两层,点燃并不由他们,那是站在门外假充日军守兵的两名行动成员的事,他们还要立即去做另一件事,去主楼的二层浇油,这一层的火就必须由他们来点燃了。他们也无须担心在主楼浇油会遇到抵抗和麻烦,因为按照计划安排,徐中岳和马玉龙会带领队员逐层清理在楼内值班工作的日本人,等到他们从仓库赶到主楼时,留在二层楼里只会是日本人的死尸。
仓库里很快就充满了刺鼻的汽油味,这气味顶得项世敏想呕吐,他极力凭住呼吸,不让这些恶心的气味从鼻孔冲入肺里,这种抵御反而使他的脑部缺氧以致头晕目眩,终于,最后一滴油从桶里飞出撒落在货箱上,他急丢掉油桶,用衣袖遮住鼻子狠狠喘吸了几口气,似乎大脑里马上就充得了氧气,立刻也感觉神清目明了。
这个时候,陆天宇从仓库的二楼奔下来,见到项世敏丢在地上的油桶,问,“都浇完了?”
项世敏不肯把衣袖从鼻子上挪开,就使劲点点头。
“你怎么了?”陆天宇显然对项世敏掩鼻的动作感到奇怪。
“我,”项世敏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急忙拿下袖子,闷住一口气,说,“没事。”就往楼梯口跑来,楼梯口放置着四桶汽油,它们将用于焚烧主楼的二层。
项世敏知道一口气并不能憋住多久,所以他并不多话,拎起两桶油就往楼上跑,奔过同样油气弥漫的仓库二楼的走廊,再穿过一条极短的通道,便已身在主楼的二层走廊上了。
直到此时,他才可以俯身大口猛喘几口气,他很惊诧于自己为何能在闷住一口气的时间内,竟跑出如此远的距离,而且手里还提着两桶沉甸甸的汽油。
同样惊诧的是紧随其后的陆天宇,他没有想到项世敏会疾跑如飞得比他还快,跟在项世敏的身后撵,他感觉自己反而有一些狼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