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木现在正坐在藤田的书房里，他不知自己的手应该放在哪里，就暗暗地伸到大腿底下，擦干沁得潮湿的手心。藤田一直没有说话，他正忙于批阅一叠公文，公文的内容看起来很让他挠头，眉头总是簇在一起，对于本木的存在，似乎早已忘却。

本木是在刚刚把次郎送回宿舍后被唤来的，还未及回自己的宿舍，他不知道藤田为何事唤他，来的时候，他已做了最坏的设想。这时候，一直悬着的心越发悬得发慌，他想发出一点声音提醒藤田自己还在这个屋里。但声音涌到喉头时，竟没有勇气再往上涌，咽喉一松，又落了回去。

忽然，藤田提鼻闻了闻，说，“你喝酒了。”

藤田说话时没有抬头，眼睛仍盯在公文上，这间屋里没有第三个人，要应话的自然就是本木了，本木说，“是，老师，我喝了。”

“而且喝得不少，是吗？”

“是，老师。”

藤田没有再说话，继续批阅公文，仿佛刚才的问话并不存在。

本木也同样不敢出声，紧张地盯了藤田一会，见藤田专注于公文，仿佛已将自己遗忘，他无法揣测藤田的目的，大概不是只问喝酒的事吧？他又想到了停在停车场上的医护车，那辆车该不会有事吧？他的大脑在急速翻腾着各种念头，每种念头都催快着他的心跳，他急忙扼止住这些念头，因为他的胸腔快要承受不住心脏疯狂的蹿跳。他暗暗甩了甩头，定下心神，把注意力转向了屋内陈设上。

这间书房本木来过多次，房里的陈设也看过许多遍，藤田不是一个好附庸风雅的人，书房的陈设很简单，除了桌椅书橱外，几乎看不到更多余的陈设，墙壁上更是干净得很，没有悬挂任何饰物。书房在藤田寓所一楼的一隅，若从一楼大门进入，便是一个很大的会客厅，那里的陈设相比起这间书房奢华不了多少，沙发和茶机的材质用料并没无考究，墙壁上也没有多少悬挂物，有一副钟表算是很惹眼的了，不过厅中终是有最为惹眼的东西，就是花盆，花盆很多，散摆在客厅各个适当的位置，有一盆花摆得特别，是端放在一条竖立的雕花石柱上的。

藤田的寓所就处于那排高级军职居住楼的最东侧，其实，那整排楼所居住的人并不多，连藤田算在内只有七家，整排楼原本是一体的，有一条长廊贯通其东西，所有人进出也都是走的这东西两侧的门，然而藤田却把东侧的上下数间房隔了起来，变成了一套独立的寓所，于是，其他六家的人便只能从西侧门进出了。

由于屋里的陈设简单得毫无可看之处，本木又只好把目光落在藤田的脸上。

终于，藤田又说话了，“前几天，慧子来过。”头仍没抬起，似乎是对着公文说话。

“是香川慧子吗？”本木问。

“是她，”藤田微一点头，说，“她来告诉我说，这里已经被敌方注意了。”

“是吗？”本木的心里又免不了一跳，说，“我们是否应该加强防范？”

“是的，军部那边已经答应，要给我们增派一些士兵，过两天，这些士兵就会到位。”藤田放下批阅文件的笔，抬起头看着本木，说，“这几天，你是不是经常独自在外面闲逛啊？”

本木愣了一下，说，“是，老师，我感到总是呆在这里太闷，喜欢到外面走走。”

藤田说，“你应该找个同伴和你一起出去，一个人在外面走是很危险的，那些反日的支那人专门对孤身的日本军人下手，那天慧子看到你了，她劝我告诫你一下，最好不要随便外出，敌方特工很喜欢盯像你们这闲散外出的人员，一旦盯上，就会施以各种手段，或威逼，或利诱，上次那个小林觉不就是个例子吗？”

“是，老师教诲的是，以后没有公务我就不出去了。”本木答道。

“我不想让慧子对你产生怀疑，虽然我对她的所做的工作很不喜欢，但是，她是在尽她的职责，你和她都是我的学生，如果你们之间发生冲突，那将是我不愿看到的，你明白吗，本木？”

“是，老师，我明白。”

藤田低下头，又看了一会文件，说，“什么酒？”

本木一怔，“什么？”

“你喝的酒，是什么酒？”

本木想起老师是很好喝酒的，虽然酒量并不大。他回答，“是汾酒。”

“哦，汾酒，不错。”藤田点点头，仿佛嘴里已品到了酒香。又看了一会文件，抬起头，说，“酒固然是好酒，但必竟是中国的酒，我希望你能更多的喝自己国家的清酒。”

本木迟疑了一下，含糊地吐出一个字，“是。”

“还有，喝酒要选择地点和时间，你现在是军人，不是普通平民，平民可以做的事情，军人未必可以，军人有严格的行为规则，不遵守规则就不能称之为军人。”

本木略一躇踌，说，“老师……”

藤田一摆手，打断了本木要说的话，“我知道，成为军人并非你的本意，但是，只要你一天穿着这身军装，就要尽一天做为军人的职责。明白？”

本木微微点头，说，“是，老师。”

藤田微微吁了口气，说，“慧子已经查过你的档案……”停了一会，又说，“她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又对帝国十分忠诚，所以……所以，我很担心她对你会过份忧虑，我想过几天，我再设家宴，邀你和慧子都来，我们一起坐下来谈谈，增进一下你们之间的感情，你认为如何？”

本木微一点头，说，“我遵从老师的安排。”

藤田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好吧，就这样说定了，已经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是，老师。”本木站起身向藤田深鞠一躬。

本木走出藤田的寓所后，下意识地向停车场方向走了几步，马上又止住脚步，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针正指在九点的星标上。

此时虽未到深夜，四周却静得很，时有夜风吹来，掀起俯在地面和黄草上的枯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微声，翻了几翻，滚了几滚，重又俯了下去。夜风带来的空气是清新的，仿佛是被雪洁的月光洗过。月亮仍静静地悬在空中，忽而一层薄薄的流云漫过，将月亮荡得有些恍惚，恍惚得像是在笑，笑得又是分外的妖娆和妩媚。本木被这月亮迷住了，静夜中，这个世界仿佛只有月亮和他。

忽然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来，皮鞋落地的声音，击碎了本木和月亮的世界，那是个纯净的世界，却也是短暂的世界，犹如闪过的梦，远去便永远不可再得。本木叹息一声，厌恶地瞟了一眼巡逻的士兵，转身走去。

时间从来不会为谁而停留过，它总是无情地，更是无可阻挡地流去，可是，对于此时挤在车厢里的人来说，时间似乎在和他们悠闲地开着玩笑，曾经看到指针搭在了十点的星标上，许久之后再看它，它却像被十点的星标吸住似的，仅挣扎出一丝头发宽的距离，一车人便都闷出汗来。等待是难忍的煎熬，但并非熬不过去，车上的人在熬，从难耐熬到了焦躁，又从焦躁熬到了沉默。

徐中岳似乎一直都在沉默，他的一只手始终拽住门的把手，没有动过丝毫，在这个车厢里，谁都可以表现出急躁情绪，唯独他不行，因为他是这个行动小组的负责人，尽管他的手心已是湿漉漉的。一个挨在他身侧的人似乎更能沉得住气，徐中岳能听得出来，也能感觉得出，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就是陆天宇。

陆天宇的背抵靠在厢壁上，双手抱胸，微合双目，或是凝思，或是养神。项世敏便能猜测出陆天宇此时就是这般神态，虽然在黑暗中他看不清陆天宇的脸。他还猜测陆天宇的现在所想的内容，他认为陆天宇所想应该接近自己所想的，他自己对再一次进入这个曾经历九死一生而逃出的地方是怀有一种隐隐的恐惧的，这种恐惧不能说，也不能多想，但它却是存在的，而且很顽固地填压在心底，然而对于这种不可避免的恐，更有一种几欲爆发的复仇的冲动在催动着他的大脑，刺激着他的每根神经，他感到了畅快，感到激昂，恐惧便被盖压在这种畅快与激昂之下了。这个时候，老猫好像已经站在了车外，揣着他看似总不怀好意的笑，大牛当胸抱臂，站在老猫的身后，还有山豹，还有那班同来却不能同出的兄弟们。一恍惚间，这些人便都消失了，像是溶化进空气中，寻不到一丝踪迹。项世敏忽然想到，他们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留下一些残断的记忆，存贮在有限的几个人的脑海中，并且在时光流逝中，随着记忆人越来越模糊思维而渐渐模糊，并最终随着记忆人的消失而一同消失，他们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来到过这个世界？仍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微不足道的人，这个世界存不下他们来过的一丝痕迹，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正是历史的书写者，而这段历史，却必需用血来写成。

那么，现在的自己呢？项世敏想到了自己，自己也正在写这部历史，也将是用血来写，但他更希望用火来灼刻，刻得深入，让后来翻看历史的人都永记不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