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谣千里春长暖,丝管高台月正圆。
皎月殿内,春秋又与夫人宝良在竹林里对奕,七月流火被翠叶阻得细碎,洒在春秋的一袭白衣之上,烁烁耀目,宝良略蹙着眉,显然陷入了困局,指尖的白棋犹豫着不知落在哪里合适,额上一滴香汗凝结,渐渐晶莹,随着柔和的面颊滑落。
“局到这里,也便莫要勉强了。”春秋微微笑着,手中的羽扇轻摇,一副怡然自得的得意样子。
“夫君总赢,妾身想要挽回败局呢。”宝良并不抬眸,目光还在棋盘上留连,自然没注意到春秋忽变的眼神。
急急而来的是护国仙徒,自从女王登基以来,他们就承担了守护列仙阁的任务,见那郎徒如此焦急,难道和白再生变故?羽扇轻合,置于膝头,松弛的肩背便紧张起来,不等那郎徒行礼便一挥广袖,伸手接过了文书。
果然是紧急召开会议的公文,议题是关于最后一名和白人选的延期。
万艳坊一案传得沸沸扬扬,春秋当然有所耳闻,周真涉案当然丧失了竞选的资格,这对自己来说当然是有益的,不料毗昙这么快便有了行动,他果然是将周真争取在手来压制自己,既然上大等下令召开和白会议讨论此事,看来是赢得了陛下的许可,这事十之八九已经不能挽回,但是也可以通过此事了解其他几人的立场。
便不再耽搁,更衣带冠前往列仙阁而去,而青青竹林之中,宝良依然拧着眉思考着那盘未解之局。
春秋赶到之时,列仙阁内只有寥寥数人,金阳明媚透过敞开的天窗浮游于顶,毗昙端坐于上大等之左侧,此时略掀眼睑,暗沉的目光轻轻扫过春秋云淡风清的面容,唇角一牵,便是一丝似谑非谑的微笑。春秋负手而入,先与乙祭见礼,方才落坐于右侧,安静地等待着其他人的来临。
和白之人除了乙祭与毗昙,先到的仅有夏宗与美生,这两人是定是有所准备的,才比身在宫内的自己还来得迅速,这次会议果然是司量部令一手策划,春秋心内愈加笃定,心思百转却不浮于面,其他几人未到,看来并未提前得到毗昙的知会,这么说来,至少他们还没正式达成共识。
等了三柱香的时间,和白们方才陆续到齐,龙春不等乙祭开口便率先冲毗昙提出质疑:“和白竞选之事早已议定,怎能说改期便改期?”
毗昙剑眉一挑,翻着眼睑看着满面激动的龙春,还是似谑非谑的笑容:“和白会议历来由上大等主持发起,龙春公为何来质问本公卿?”
龙春的喉间便像是梗了坚硬的核桃,一阵涌动却无法反驳半句,更有美生与夏宗发出的一阵嗤笑让他面色青紫,愤愤地将玉白的绸衣一撩,重重落坐,只有春秋安慰般地冲他一笑,轻轻摇头。
自己的这位叔父生性耿直,常常摁捺不住冲动,自己也曾劝过几次,无奈本性难移,他还是这般脾气。
乙祭扫视众人,方才缓缓开口:“因为和白候选人之一周真被牵连进了命案,因此今日才有此一议,大家先畅所欲言。”
“我反对!”刚刚才受了奚落的龙春率先举臂发言:“周真既然被牵连,自然就丧失了成为和白的资格,没必要因为一个案犯延期!”龙春说得义正言辞,他坐在春秋的身侧,目光直盯毗昙,慨然等待着毗昙的反驳。
毗昙却连眼睑都未曾翻起,目光不在任何人的身上,食指在巨大的圆形议桌上一敲一点,仿若悠然,更仿若讽刺,这让龙春更为恼怒,他是在轻视自己么?一个色供之子究竟有什么了不起,却找不到由头发泄,更有春秋轻扯他的衣袖,才强自摁捺,瞪着一双眼睛像是要将毗昙挫骨扬灰。
春秋也不说话,暗暗扫视众人,见左兵部令舒玄微微颔首,像是支持龙春所言,他身边的上仙虎才却纠结着眉头,此时正看着毗昙;大贵族玄武的目光也在毗昙的身上,甚至面上已有谄媚之色,看来这两人,是极想得到司量部令的青睐照顾了;博士青暄若有所思,兀自垂眸而坐,此时仿佛感觉到春秋的打量,抬眸与他对视,俩人相视一笑。
而夏宗在龙春落坐之后,冷笑出声,他歪靠着椅背,态度及其不敬:“龙春公,这案子还在审查之中,你为何就盖棺定论笃定周真便为案犯?”
“证据确凿,更有受害人的指控,若周真不是凶手,还有谁是?”龙春一腔怒火发在了夏宗的身上,这话像是嘶吼出来一般,震得尘土飞扬。
“此案是陛下下令由司量部审决,龙春公又有何权力私断!”美生也冷笑出声。
龙春气得面红耳赤,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反驳,僵在那里,眉心直跳,心头怒火薰燎,食指直冲美生,口中“你”“你”不停;而美生则是满面嘲讽,寸步不让地盯着龙春,目光之中更带了几分挑衅。
春秋见此等情形,方才徐徐开口:“既然是司量部负责审理此案,那么就请毗昙公解释一下,案件进展如何,周真若是无罪可有证据?若是果然有罪,和白竞选便没有延期的必要了。”
话音才落,又引得舒玄点头频频,众人的目光刹时集中在毗昙的身上,龙春火气略减,此时也是满目嘲讽,坐等着毗昙的解释。
却依然还是悠然自得、似谑非谑,毗昙唇角一斜,略略抬眸看向春秋:“司量部只将案情直接向陛下汇报,春秋公若要知详情怕是要先行求陛下旨意。”
不紧不慢的语气却是满含高傲,即使春秋一贯平和此时也是眉心微跳,清秀双目之中火星微闪,抿紧了唇。
“司量部令的话在理。”博士青暄手抚颔下青须,此时插言:“不过既然召开和白会议讨论竞选延期之事,而此案是导致延期的主要原因,若是我们一无所知将如何作出决定?”
“老身也认同青暄之理。”乙祭此时方才说道,同时看向毗昙:“若是司量部令能透露一二,大家也好早做决断。”
毗昙本不想在此事上计较,只是龙春的无礼让他隐含愤怒,方才出言相讥,这时略一挑眉,一丝凛然的目光环视众人:“此案疑点甚多,嫌疑人不仅周真一人,更有可能是竞选和白之候选人一手策划诬陷无辜,为求公平,我方才提出和白延期的建议。”
此话说得一清二楚,这次会议所议之题,就是我毗昙的建议!
舒玄还是频频颔首,像是也觉得毗昙之言有理,这让春秋眉头更敛了几分,金舒玄中立的立场已明,再看向虎才与玄武,两人这时明显已经笃定,彻底保持了沉默,就连博士青暄亦无异议,只有龙春不服,正想反驳——
“若是果真如此,那便要慎重,我也赞成延期。”春秋抢在龙春之前开口,温暖如春的目光轻轻扫过龙春的满面怒容,微微摇头示意。
毗昙这才看着春秋,这小子果然聪明,其实他心里定然明白陛下也是希望竞选延期,才阻止了龙春与自己继续作对。
而此次和白会议的表决再次惊人的一致,十票赞同,无人反对,仅管龙春在掷牌表决时尚有愤愤之意。毗昙见目的达到,便不再与龙春计较,这次也没有先于乙祭离去,而是故意落下,与那虎才寒喧了几句,再与满面谄媚的玄武客套一番,方才抬脚回了旁边的飞鹰台。
——
这时洛伊尚在花舞场的执政室,翻阅着今日一早滁盱呈上的一堆资料,渐渐清晰了明珠的背景。她与妓女小嫚同为东川洞栏下村的村民,俩人年龄相差一岁,自**好。小嫚的父母家人皆是栏下村的世居农夫,以耕种为生,而明珠却是孤儿,随着杂耍商居住于此,自幼便习飞刀舞剑之术,以此为生。
三年之前,东川洞发生疫病,许多村子皆被封锁,只许入不许出,有许多村民抱病而死,栏下村正处疫区,经历了这一场灭顶之灾。
百余户人家的村子,死得只余两人,明珠与小嫚好不容易才挺过了这场疫病,她们目睹把守的士兵们将栖身的家园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从此以后,身如飘萍。
明珠带着小嫚一路行来繁华之都,也是机缘际会,被舒娘瞧见明珠在街头卖艺,便收留了她与小嫚,将明珠栽培成了万艳坊的头牌花娘,从此沦落,却衣食无忧,两名孤女便在万艳坊扎下根来。
而舒娘的背景正如周真所说,并无差别。
只身她身在风尘多年,交好的权贵不可胜数,洛伊翻阅着厚厚的册子,对着满目的人名眉头渐蹙,若要一一排查,这可是个庞大的工作,干脆将册子轻合,举眸直视滁盱,她命他一直候在身旁,却是久久不曾理会。
滁盱这时已经站了近一个时辰,正在逐渐失去耐性,身子略靠着空空椅背,被洛伊突如其来的目光惊了一惊,下意识地重新端正。
“这些人中,谁是与舒娘特别亲厚的。”洛伊的指尖轻轻划过面前的册子,仿若问得漫不经心。
既然懒待排查,不如直问,洛伊笃定滁盱必然明白内情。
果然,滁盱并无犹豫迟疑,显然心中清明,他轻轻一笑:“有一人,需要尤其注意。”
边说边上前翻开册子,在一页停住,一个人名便跃然而出——九吴,洛伊细细看了这几页,唇角渐有笑容。九吴与周真为结拜兄弟,原来与舒娘之父也有极深的情谊,自从舒娘之父被斩首之后,九吴并未如周真常常出入妓坊去“照拂”,而是极其隐秘将舒娘时年七岁,也一并充入官妓坊服杂役的同母胞妹“买”出,其妹年纪尚幼,并不能成为官妓,因此经过“运作”将她买出不是什么难事。
九吴将舒娘之妹买入私府,名义上是丫环侍女,实际上却让她养尊处优,与端宁、同宁两姐妹一般无二,习得琴棋书画、无双绣工,待到十五岁时,又将她以义女之名嫁与新州商人之子为正妻,虽然商人地位卑贱,但是衣食无忧,也算是有了终身依靠。
就算是舒娘从官妓坊出来成立万艳坊时,九吴也曾支持了大量的金银,他对舒娘的恩德,当然是周真无法比拟的。
但九吴并非万属贵族,也非和白候选人,那么若是他指使舒娘诬陷周真,必然是为了私仇。
想到这里洛伊有些兴奋起来,她再次看向滁盱,轻轻一笑:“此次你算是立了一功。”
滁盱却不置可否,他知道洛伊对他极不信任,只不过办成了这件事,还远远不能赢得她的丝毫信任,还要负出更多,因此滁盱没有一丝得意或者骄傲,淡淡一笑:“多谢大人夸奖。”
“你这几日好好监视九吴,留意他的动向。”洛伊便再吩咐,情知滁盱想要赢得自己的信任,那么命他所做之事必然会全力以赴,而此时正是要利用他这一点。
吩咐完这些便款款起身,既然有了方向,当然要立即告诉毗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