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金风声渐紧,月中银字韵初调。
手托着书册推门而出的洛伊,却险些与正欲拍门的女子撞了个满怀,洛伊轻抬眼睑,清澈的目光在女子面前微微一滞,见她广额修眉、臂长容端,淡青长衣之上有点点粉樱略做修饰,青髻之上飞凤簪斜插,极为眼熟,须臾醒悟原来是德曼用过的旧物,便知来人是谁,洛伊微微一礼下去:“公主殿下万福。”
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女子!胜曼一边赞叹着一边伸手相扶,修长的明目细细将洛伊的容颜与举止一一纳入,微微一笑:“原花莫要多礼,小女不请自来,多有打扰。”
洛伊重新站定,将胜曼请入执政室,见滁盱尚在身后,先令了他出去,将手中的书册放入枱屉,又准备了自己常饮的茉莉茶,托着奉上,方才含笑落坐。
胜曼饮了一口茶,赞不绝口:“都夸赞原花的茶艺,果然是名不虚传。”
“公主殿下谬赞。”洛伊以礼相待,心下却在度量着这名突然归来的公主来此的目的。
而胜曼只是闲聊,问了洛伊许多相关茶艺的问题,说了一阵最近天气,又问了许多隋国之事,足足饮尽了一壶清绿,方才问道:“刚刚见原花正欲外出,想是有要事?”
“回殿下,是因为万艳坊一案,正欲前往飞鹰台。”洛伊一边笑答,一边在心中计量,难道这公主对此案也存了关心?
而胜曼却并未再问,面上带了几分真诚的歉意:“我耽搁了正事,陛下对此案极为关注,原花大人快去办正事要紧。”
这不得不让洛伊再客套几句,对于胜曼的目的还是没有想透,见她往外走,也急忙相跟着出去,才发现门边还候了一人。
“这是我的师傅睢冷。”胜曼主动做了介绍。
少不得又是一番见礼,洛伊却是听流云说过睢冷的,他是月川的师弟,善于观测天象推算八卦,已入占天师任执事,便打量了几眼——此人不过四十余岁的年龄,眉心深刻,双目灼灼,与沉默讷言的月川似有天壤之别。
“原花既有正事,我们不便再耽搁了。”胜曼再次表示了歉意,与洛伊一同穿过花舞场,才道了别,与睢冷往东行去。
一路之上但笑不语,直到绕过一排红墙,才忽然放慢脚步渐渐驻足,侧面轻问:“师傅看原花如何?”
睢冷一路之上皆在敛眉沉思,此时听胜曼问起,却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这引得胜曼更加好奇,干脆一转身直对睢冷,双眉如弓、眼角微挑。
“见原花的面相,实在是贵不可言。”踌躇了半天睢冷才说了这么一句,复又犹豫,见胜曼面上渐起不耐之色,方才再说道:“观之明贵无双,闻之声若凤鸣,实为王室贵胄、一国之母的面相。”
此话无疑让胜曼大为吃惊,双目微咪:“你可看得真切?”
“依小人看来,确是如此。”
目中的惊疑更是翻滚不绝,胜曼直盯着睢冷,心如擂鼓一般,什么意思,若是洛伊是国母之相,那谁将是国君?但师傅分明说过自己也有帝王之相,天意究竟如何。
却像是揣摩透了胜曼的心意,睢冷迈进一步,压低了语音:“殿下您实具帝王之相,而原花也确有国母之相,所以小人也糊涂了。”
胜曼却一挥青袖,慢慢转身,既然天意模糊不能妄测,那么便将机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是如今自己才刚刚回宫,德曼并未提起让自己参与政事,什么基础都没有,不能妄为,而毗昙与春秋之间的争夺却已然展开,旁观便罢,这俩人谁能更胜一筹,拭目相待便是。
——
和白竞选延期的消息一经公布,弼吞方才重重松了一口气,这时只要父亲能平安无事,是否能入主和白已经不重要了,不过既然决定延期,证明司量部令果然在替父亲努力,只要有毗昙的帮助,总算是让人略略安心。
急忙将这个消息告知了母亲,还有端宁与君罗,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即使如此,公公却还在刑狱里受苦,让人不安。”端宁用锦绢沾了沾眼角,望向君罗:“若是妹妹能与司量部令求些情面,让公公先回府,也能让人安心。”
君罗猝不及防被端宁这么一激,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应付,尚有愣怔,却闻“砰”的一声,却见弼吞之母忽然双膝着地,浑身颤抖不停,两行老泪滑过憔悴的面孔,甚至就要冲自己磕头,大惊之下,立即倾身相扶,嘴里便忙乱着——
“这可是要折煞妾身,婆婆这样怎生得好。”扶了几把,但婆婆却兀然不动,君罗更为焦急:“夫君还愣在那里做甚!”
弼吞这才回魂一般,连忙与君罗手忙脚乱地将老母扶起,抚着胸口安慰。
“君罗,我的好儿媳。”周真夫人斜靠在木椅之上,只拉着君罗的手泣不成声:“你上次去见了司量部令,这事便有了转机,若是再多求几句,必能将老爷放回府中。”
端宁这时端了一杯温茶上前,一边服侍夫人服下,一边又极为真诚地面对君罗:“婆婆说得是呢,妹妹与司量部令有血缘之亲,若是前去相求,必会肯的。”
飞速地抬起眼眸睨了一眼端宁,见她唇角含着戏谑,实为有心刁难。
她明知毗昙绝不会将周真释放,这时却利用婆婆焦急的心情故意让自己去求,若是应承,这本来就是不能办到之事,如何周全?若是拒绝,必定会让婆婆认为自己不愿相助,心中怀恨。
而君罗分明洞悉,却一时想不到对策,左右为难。
“母亲糊涂,怎么你也如此糊涂!”解围的却是弼吞,他看向端宁的目中再无一丝柔情,显然是怪她此时添乱扰得众人不宁:“若是能将父亲释放,上次君罗便会求了毗昙公,只是此案就连陛下都关注万分,下令让毗昙公勿枉勿纵,若是将父亲先行释放,这事也太露痕迹。”
端宁见君罗为难,正得意之时,不想被弼吞这么俨然一喝,清秀的面庞瞬间变得惨白,而潮红却浸湿了眼角,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分明熟悉的眉目,曾几何时,情深款款,如今却以这般语气喝斥。
而弼吞却顾不得端宁,只安慰母亲:“毗昙公定会秉公严断,而父亲定然不会杀人,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母亲莫要担忧。”
悲凄有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卷袭而至,端宁僵硬着身子看着君罗与弼吞一左一右地围在婆婆面前安慰,没有人理会自己,仿若已经成为外人,她想起新婚之夜,红烛耀罗帐,夫君执手相视,诚诚诺诺,转眼之间便成过往云烟。
名与利、权与势,便能动摇他的诺言?抑或是,其实心已变。
端宁银牙紧咬,抑制了眼角的湿润,轻轻一拜:“家族遭遇祸事,多亏了夫君与妹妹周旋挽回,贱妾无能委实无颜相见,总不能袖手旁观,因此贱妾也想回一趟私府,见一见父兄,望他们也能略尽薄力,还望夫君恩准。”
语气温婉,无一丝怨怪,才让弼吞生出了一丝悔意,刚才见母亲伤心君罗为难,自己语气凌厉了一些,定是让端宁难受了,这时方才缓和了几分,劝道:“夫人你也无须奔波,此事有礼部令与司量部令照应,当可放心。”
端宁却持礼坚持:“贱妾无用,但总要略尽薄力方可安心。”
一口一个贱妾刺得弼吞有些难堪,他抬眸细看端宁,见她眉间眼角失了往日的婉约缱绻,多了几分刚毅冷清,知道她有中有怨,而此时自己确无闲心相劝,便挥了挥手:“罢了,既然你想回去便回去吧。”
端宁不再多说,略略转身,急急便出了这让自己伤心欲绝之地,君罗此时方才抬起一对明眸目送端宁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尖,她总觉得有些怪异,不过又说不分明,而婆婆这时因为情绪过为激动神思逐渐昏沉,弼吞大急,一叠声地叫着去找大夫,忙乱成一片,君罗只得收起了疑虑。
周真府的喧嚣与忙乱很快就被端宁抛诸身后,木车在宽敞的巷道上吱吱呀呀地前行,手中的绸绢被捏成皱巴巴地一团,她双目赤红却无一滴晶莹,原来伤心之后,可以这般仇恨!原以为夫君的心意总还是未曾改变的,原以为他接纳君罗不过是因为家族利益而已,所以曾对君罗嗤之以鼻,甚至可怜她不过是一颗棋子。
若是失去利用价值,便会被弃之若履,却不想这一切都是自己未曾看透,不过没有关系,端宁更紧地攥紧了掌中的绸绢,尖利的下颔因为紧牙玉齿弧度更为绷紧,她不会将弼吞拱手相让,她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即使,再也没有当初的纯净美好、琴瑟和鸣。
——
飞鹰台位于列仙阁的东侧,其间有青虹桥相连,此时在桥侧却筑起了高墙,形成了一个独立封蔽的空间,墙内隐隐可见高檐飞角、层层叠叠,正门却是向北,正殿之外长长的一排青石阶让人望而生肃,沿阶而上便是八扇东西侧开的木门,空旷的正殿幽凉而阴森,巨大的朱红檀柱分立殿内,冷硬的青石地面上未铺任何缎毡,更显清冷。
这里不需要任何奢华柔美的装饰,因为司量部飞鹰台,迟早会成为让人胆颤心惊的机构,一入飞鹰台,生死两不知。
但如今还并未到这般地步,飞鹰台最高长官毗昙,此时正在正殿之后的小院内悠闲地饮着一碗香茗,这个院落本来荒废着,现在却被利用了起来,以供休憩,刚才他与洛伊又审了周真,俩人正窝在院内的擎天古榕之下,讨论着案情。
“周真也知九吴与舒娘之间的关系,可看他的样子像是并不疑是九吴指使。”毗昙回想起刚才在堂前,当他问询问周真可曾认为九吴会报复他的时候,周真一脸懵懂的样子。
“周真倒是说九吴是直率之人,若是心有怨恨,提剑寻来决斗倒有可能,这般阴险藏于幕后阴谋陷害绝不是他的作风。”洛伊也是若有所思:“倒是与其他人的看法相同。”
如若是九吴指使,必是为了其女之恨,弼吞与端宁历来恩爱,如今俩人之间却多了一个君罗,端宁心中必然委屈,九吴为女解恨,做出这些事也合情合理,这才是洛伊心中的真实想法,不过周真因为讨好严拓才去了万艳坊,九吴才有机会安排了种种阴谋,周真的行动九吴了如指掌,未免让洛伊孤疑。
于是今日细问了周真身边有何幕僚亲信,果然有两个可疑之人。
“周真才搬入徐罗伐,便有一名唤言欢的幕僚自荐,更是在和白改制之后,当即便献策让周真去见美生,借美生之口来求毗昙你释放姚尹之父,以此赢得姚尹的支持争取众贵族,此人将局势分析得如此透彻,实为有才之人,但周真却非明主,怎么引得这人才自请来投?”说到这里洛伊明眸微斜,有意无意从毗昙面上掠过。
见他眼角微挑,却并不惊异,反而带着几分不自然略略错过了自己的目光,心中更加了然,于是微微一笑:“言欢是毗昙你安排在周真身边的吧?”
这话让毗昙眉目一滞,迅速抬眸,愣了那么一刻才哈哈大笑两声:“你果然便是神仙,我是认输了。”复又摇头叹息:“看来要赢你一个愿望难如擎臂摘星。”
“司量部令既然认输,可莫要食言。”笑容未失,洛伊一双明眸直盯毗昙,芙蓉面微微抑起,一丝斜阳便渲染着她的半张面孔,这般灿烂让毗昙的目光忽然温柔。
于是伸手将洛伊轻拉至膝上,一边将鼻尖埋入她颈上的秀发,一边吞吐着炙热的气息,语气却是无边的温柔:“你要让我做什么,莫说是一件事,便是千件万件,我也莫有不从。”
洛伊倚在毗昙的怀中,想这里乃是宫内的飞鹰台,这般举止实在不妥,于是想要挣脱,无奈毗昙却紧扣手臂,反而让她陷入更深,不由得飞红了双颊,更加是灿若朝霞。
“这一时我也想不到何事,等我想到时再说。”语气之中便带着几分娇嗔,略略压低语音:“放开我。”
却偏偏将炙热的鼻息喷打着洛伊的鬓角,不放松半分,毗昙喉间一暖,嗓音便暧昧混浊:“此处无人敢扰,我们就这么坐着。”
洛伊无奈,只觉双颊发烫,便将一张芙蓉面略略一低,赶紧岔开话题:“另外还有一个幕僚,名叫斗于,原是九吴的幕僚,后来赐给了周真,出计让周真将严拓带去万艳坊,便是此人。”
“这么说来,九吴果然可疑。”毗昙一边享受着怀中的国色天香,一边考虑着正事。
“还欠实据。”洛伊被颈间的温热搅扰得心绪难宁,又无法挣脱毗昙的手臂,只能强自摁捺,竭力将思维集中在正事之上,这般执意愈发引得毗昙玩心大起。
干脆开始轻吻洛伊的发际,一边又将气息撩拨洛伊的耳边,自身也是意乱情迷,而洛伊几乎被这般炙热溶化,只觉面颊滚烫芳心浮游,浑身虚软无一丝力气。
隐于荫内的金蝉声声长短,也吵不开荫下这般浓情蜜意。
但这精致庭院的木门忽然洞开,“砰”的一声倒是掩盖了声声蝉鸣,步伐急急的美生与廉宗显然没想到毗昙正与洛伊在院内亲热,猛地收住步伐僵硬侧身,一边面面相觑、一边冷汗满额,又忍不住偷偷斜睨那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
洛伊见了两人,心中又羞又急,狠狠一跺脚踩在毗昙的足上,才让他松开了手臂,急忙起身,背转了身子去。
毗昙这才一转乌眸盯着手足无措的两人,眉间便有乌云缭绕,沉声问道:“美生公与廉宗郎可还知礼节?”
美生这才一抹额上的冷汗,转过身来,惶急一礼下去,不敢高声:“小人冒昧冲撞还请司量部令恕罪,只是事出紧急,那严拓的族人已到飞鹰台跪坐示威,呼吁要严惩凶手……”
“你说什么!”毗昙这才甩袖起身,眉间更显阴沉。
洛伊极快便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也顾不得娇羞这等小女儿情绪,一扯毗昙的衣袖:“事急,不可耽误。”
毗昙会意,也不理洛伊,俩人急急往正殿而去,美生不敢耽搁,便要相随,不想却被廉宗一扯衣袖,险些将他扯了一个阻趔,一双桃花目便瞪得老大,直瞪廉宗。
“美生公,见司量部令与原花的情形,只怕就要论及婚嫁了。”廉宗不顾美生的恼怒,反而凑近他的耳边,半掩着口低声说道。
此话让美生心中一动,略挑了两道妖娆之眉,满是疑问。
“毗昙公乃真骨,他的婚事当要陛下恩准,美生公难道就不担心?”见美生驻足不言,廉宗嘴角挂着殷勤的笑意,面上的伤疤便变了形状,略带滑稽。
“你的意思是陛下不会允许?”美生更为迟疑,追问。
“若是司量部令与原花联姻,便有滔天权势,而陛下却意在制衡……”话到此处,廉宗也就住了口,翻着眼睑打量美生,见他眉心微敛,桃目微咪,知道他也有计较,于是笑得更加殷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