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民醒来时，霍萌还躺在怀里。苍白的薄阳从窗户泄进来，女孩脸庞上的泪痕清晰入眼。她眉头紧锁，嘴巴微张，似乎在梦里呼号。
她永远也没法忘掉。念此，他浑身乏力，无神地扫视储物间。昨晚霍萌破坏的痕迹还在，储物架东倒西歪，模型零件被堆到墙角，伙伴三三俩俩躺在压扁的模型盒铺成的“床”上。林沐离得最近，齐肩长发凌乱地搭在脖颈处，如黑色水草。江民没来由地想到上吊之人用的绳子，赶紧甩掉这个念头，看向别处。
杰克和詹姆斯躺在架子旁，两人的手若即若离。大逃杀造就了多少对情侣？又导致了多少悲剧？不知道令书艺活下去没有，他不喜欢这个藏药的自私鬼，但如此悲惨的遭遇实在太过了。
小黑屋一定难逃一劫。他思忖。那儿的味道太重。他已经没力气维持胸腔中的仇恨，昨天虐杀项小武复仇后，他的怒火和渣滓的性命一道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悲哀和无力感。
那些观众可能正为这儿发生的事激动地你言我语吧。半发男和其“节目”掌控的力量超乎想象，他们不过是缸中金鱼，光是生存就竭尽全力，遍体鳞伤。即便活到最后，一切又能回归正轨吗？
肉体的伤口容易愈合，但心灵的呢？江民回想曾经上学的点点滴滴。曾经？不过三天。他还记得大逃杀之前的那个晚上，他和三草、猴子和丢雷哥在食堂吃完炸荷回寝室，碰见在好一多奶站买酸奶的霍萌。
“哟，萌萌。”丢雷哥打招呼。
“晚安呀。”霍萌从罐子里摸出吸管。“回去赶作业么？”
三草笑。“说啥呢，咱早写完了。猴子还差得多，是吧？”
“反正也不检查。”猴子耸肩。
“不认真哦。”霍萌打开酸奶，给其他要买的同学让路，插进吸管咕噜咕噜低头喝了起来，眼睛还盯着江民。“你呐？江民。”
“你关心这个干啥？”江民心不在焉地回复，他刚才好像看见王瑰逸的身影，这会又跟丢了。
“噫——”舍友起哄。
“嘻，肯定没写完。”霍萌乐呵呵地走开了，融入橙黄路灯的光幕中，渐行渐远。
「霍萌。」江民的意识留在那一刻，双眼所见却是灰干的储物室。「让我回去，回到一切发生之前。连半发男和飞碟都能出现，时间旅行又有怎么难的？」
他阖上眼，好像看不见眼前的萧瑟就能重返失去的时刻。「带我回去，抹掉一切记忆。我要挽回她，在她被玷污摧残之前。」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的还是伙伴平稳的呼吸声。睁开眼，苍白淡阳驱走校园的夜色。他还在这儿，守着破碎的心。
他长叹不休，呼出的气凝成白色水雾，凝视她的面庞，几缕黑发黏在额头和双眉间。
“……广播测试，广播测试。”
广播。已经八点了。播筒离得近，声音很清晰。
“好啦。该起床啦，勇士们，上午八点啦。哇噢，才过了一晚上，就挂掉了这么多？你们真能干诶！”
大伙还躺着不动，像没听见广播似的。怀里的霍萌不安地扭动，江民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我看看还剩多少人……七十人！我记得昨天傍晚还有一百八，才一晚上就全死光了。编导，我简直没法想，这个消息太惊人了。”
窸窸窣窣，然后是半发男的嗓音。
“人数——嗝——人数剩下十分之一后，比赛的规则会有调整。我们现在把怪物放出来，这一批在白天也能活动……嗝！”
咳嗽声。杰克首先醒来，麻木地环顾四周，然后盯着詹姆斯不放。
“先说说减员情况，嗝。还是你来吧，佳音。监制找我，他事最多……”
“行。我瞅瞅，呃，这个军狼队怎么没啦？国际部的也是……哇噢，我靠，我昨晚错过了什么好戏？啊啊，真遗憾，太遗憾了……”
杨佳音的叫声吵醒了更多的人。朱守墨一脸困惑地眨眼睛，弄不明白为什么身处这儿。江民第一次看清对方的武器，一把近一人高的巨剑，剑刃还带锯齿，天知道他怎么挥得动，还加上旁边模样古怪的盾牌，这家伙力气可真大。
“……真遗憾，唉。来说说排名吧，现在位居第一的是……张舒然！她昨晚可干了不少好事，几乎一个人杀了三十来人，还没让怪物逮住，能人啊，我昨天真应该看直播的。”
终于不是“第一”了。江民想。自己和霍萌不再霸据前排，补给会少吧。
“江民是第二名，小女友霍萌却掉到二十名开外去了。昨天就在下滑呢，我记得傍晚还是十八名。不意外，不意外。呵呵，如果我能投票，我也不会投她了。”
江民真希望自己是聋子。他及时捂住了霍萌的耳朵，但愿有用。
“项小武直接出局，啧啧。这两天前十名出局的可有点多哦，沙月朗、郑雷，现在又是军狼队。现在的第三名是——毛茂然老师！不意外，舍己为人的好老师，我一直欣赏你，虽然大逃杀里舍己为人没什么用。”
社会哥也醒了，检查手头的东西，压根没管广播。
“第四名，刘盟！话说回来，这个刺客信条里跑出来的家伙怎么排名这么靠前的？他几乎一个人都没杀，啧，菩萨心肠。
“第五名，詹姆斯；第六名，夏乔；昨晚又多了一对？真有意思，我记得排名靠前的情侣都没好下场。”
杰克站起来对窗外声源竖中指。江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只管捂住霍萌的耳朵。
“第七名，毕寻雁；第八名，齐雁北；你俩可小心咯，别落得像江民和霍萌一样。”
女孩醒了，睁开双眼，惊恐地盯着江民，拨开他的手，绿眸了无生气。
“第九名，关秋中。话虽然多了点，还是有用的嘛；第十名，朱守墨。我也想要一把你的剑，到时候你赢了，可别忘了卖给我，我会出个好价钱，我现在出多少钱都可以，哇噢。”
“排名就这些了，我看看流程……我还要读一些观众的评论……”
大伙都醒了，在屋内你看我、我看你。
社会哥示意杰克过去。“我们探探外边情况，你们先别急着走动。”他说，银锤和球棍微微拉开门，溜了出去。
“……噢，这一份。「能多给张舒然一些镜头吗？太喜欢她了，WTMSB。」哈哈，谁不是？这件事要问编导，他会同意的，现在张舒然的排名攀到第一，理应得到多多关注嘛。”
杨佳音继续读所谓的评论。江民轻拍霍萌的手背以示安慰，女孩像具塑料人似的毫无反应，脑袋靠在墙面上，如果不是眨眼，真的和假人没两样。
终于，广播声停了。这次持续的时间比平时长太多，江民脑袋里还嗡嗡地响。他试图和霍萌说两句话，但她如同死掉一般，不仅双眼无神，身子也虚弱得厉害。碰碰肩膀都会歪倒。她身上的衣服不是原来的，社会哥昨天匆匆给她套上几件不知主人是谁的大衣，皮革材质，摸起来冰冰凉凉。
江民担心她感冒，考虑该不该折返小黑屋一趟拿衣服。正巧这时外出探查情况的两人回来了，朱守墨给他们开门，杰克的脸上洋溢着复仇成功的微笑。
“全干掉了。”她宣布：“我把他们敲得脑浆迸裂。”
“外面还有活人？”林沐问。
“不是人，是畜牲。”杰克把球棍丢到一边，上面沾满黑血。“味道太重。补给再不来就遭了，你们渴不渴？”
大伙咕哝。江民小声问霍萌：“你要喝水吗？”
她不出声。
“霍萌，我去给你弄点水喝？”
她还是不出声。江民无所适从，只能继续握着她的手，期望能获得少些平静。
“广播说会有怪物。”林沐道：“白天也会有，我们下一步如何行动？”
社会哥把银叉靠到杰克的武器旁。他多半还不知道昨晚睡着后发生的事。“图书馆不能去，剩下的我们一一排除吧。”
大伙坐成一个圈。江民摆手示意自己就陪着霍萌，在外围听着就行。他实在没心情参与讨论，浑身乏力。迪里拜尔惆怅地看了他一眼，坐到朱守墨旁边。
社会哥问：“国际部什么情况，奥康……老师？”
“（叹息）窝的学僧……豪多都……窝不知道。”
“如果去也不是不行，但大门被弄坏了，现在白天也有怪物，我们的处境很危险。”朱守墨道。
杰克朝新疆女孩努努下巴。“迪里拜尔，要不你算一下怪物的活动规律？”
“这……我怎么观察呀。”
“我去楼顶，我和林沐，一人站一边。”
“杰克，怪物的行动没有规律可言。”林沐提醒：“但它们都被血腥味吸引，我们已经给困在这儿了。”
“那可怎么办？”迪里拜尔慌了。“我们不能出去了？”
“唔，不能到科技艺术馆外边去。”杰克说：“刚才我和刘盟已经检查过了，门都是关着的，我们昨晚进来的那门也是，不知道谁干的。”
社会哥点头。“如果补给空投到楼顶，我们还能坚持很久。刚才广播说了，只活下来七十来个人，人越少，爆发冲突的频率就越低，我们就越安全。”
“但最后只有十个人能活。如果我们不动，他们就会逼我们动。”林沐提醒。
沉默。
“怪物白天出现，这就是个信号，宣布比赛快收尾了。”她接着说：“剩下这些人大部分应该在行政楼和宿舍区。为了活下去，他们之间肯定会爆发冲突，毋庸置疑。我们再当一回渔翁，胜利将属于我们。”
江民讨厌“胜利”这个字眼。霍萌像死人一样躺在他怀里，这算哪门子的胜利？
“我们一共有……八个人。”朱守墨数了一下。“团结一致，我们都能活下去。”
大伙纷纷同意，脸上扬起笑容。他们好像忘了霍萌。江民本想咳嗽提醒一下，想想又算了。他们还能帮什么忙？就算帮忙，女孩又不接受。
她死气沉沉，呼吸仿佛停止。
除了他俩，还有个人一言不发。外教詹姆斯茫然而不失礼貌地微笑，和杰克耳语，让她翻译。她说完后，还奖励地去亲额头。
社会哥盯着他们。
“你们……”
“他算是我男友了。”杰克满脸通红。
社会哥眨眨眼。
“哦。”他说，站了起来，五指重复握拳松开的动作。
“那我们先收拾一下外边吧，仔细寻找有没有门没关好，或者开着的窗户。”他开始下命令：“迪里拜尔，我在军狼队的房间里找到几桶水，你陪霍萌去用一下。”
新疆女孩点头，走近和江民一起扶好混血儿。
“江民，你和我来。”
他看了霍萌一眼，拿起撬棍，头重脚轻地走了出去。一踏入走廊，寒气就扑面而来，夹杂血腥与说不清的臭味。林沐陪迪里拜尔去照料霍萌，其他人在社会哥的带领下开始行动。
他们首先把模型社检查了一遍。项小武的尸体还躺在地上，血肉模糊，面部不成人样。那滩乱糟糟的东西如同红泥，还有白色的珠子埋在里面，好似诡异的漫画书形象。江民干呕一阵，逃出房间，不住地吐出刺激性的水液。
杰克轻拍他的背。“那是他的报应。”
“咳……我……我只是没想过自己能杀人。”
“项小武该死啊，你不杀我也会去杀。”
“我……我受不了。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另一只手搭上肩膀，回头一看，詹姆斯。“Easyonyou,lad.（放轻松点，小伙）”
虽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江民还是感谢了他。詹姆斯和杰克还是蛮配的，两人在接下来的检查中走得很近，还颇有默契。有时杰克抛去一条有用的补给，詹姆斯能轻轻松松接住。如果不是血腥味和关于霍萌的记忆压在心头，江民都觉得像在郊游。
一楼被查完。他们发现在展示生物模型和生命演化史的独立小廊房里发现了申嫚的尸体。她倒在血泊中，花剑插在胸口，长马尾被无聊的人套在脖子上，打了个结，形似“X”。
“你干的？”江民问杰克。
“我哪有这么变态。”
二楼心理教室区的楼梯口被几具尸体挡住。那胖子，叫刁学律的，四平八仰着，青龙偃月刀还握在手里，被另外几人压在身下。尸体们的喉咙被划了血淋淋的“X”。
社会哥皱起眉毛。
“怎么？”
“这叉。”
杰克凑近了瞧，双眉紧蹙。
“该不会还有人吧？”朱守墨不安地问，举起盾牌，巨剑护住队伍右翼。有这个重装步兵在，江民觉得安心多了，刚好能抵消掉尸体神秘伤口带来的焦虑。
二楼的教室也不让人宽心。符号又出现了，这回是个被扒掉上衣的男同学，赤裸的背脊上，深红的“X”格外瞩目。他们一路下来，窗户没见着几扇开着，但“X”标志死尸却出现了不止十次。
“窝们不该走了。”詹姆斯说。他们身处雕塑课教室里，五六具尸体被摆成“X”的形状，血流了大半房间，踩在脚下黏糊糊的。
“为什么？”杰克道：“几具尸体不会把你吓倒了吧，詹米。”
社会哥凑近查看尸体“有古怪。”他说：“这些伤是新添的。”
杰克笑。“你不会想说杀手还在这栋建筑里吧？我们刚才才绕了一圈。”
“可能刚走了，但不确定。”他看向窗外。“也许……”
“嗖！”
一抹银色刺入江民的视野。
“嗖！嗖！”
更多银色。等他反应过来时，局势已然混乱。朱守墨举盾格挡，社会哥躲到石膏像后躲避。江民惊得脑海空白，缩在最近的雕像后面，侧看声源。那是什么……
“嗖！”
杰克拖着詹姆斯向雕像群撤退，回身丢出回旋镖。嗖嗖声暂时停了一刻，旋即变得更加疯狂。杰克接住回旋镖，离掩体还有三步远。
她永远也没能抵达。
当那枚银刀出现时，时间被拨慢了。江民眼睁睁地看着它飞向詹姆斯金灿灿的后脑勺，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
——“James！”
杰克扑了过去。
还有两米。
詹姆斯被她挡在身后。
还有一米。
杰克睁大眼睛，举起球棍试图阻栏。
太迟了。
伴随一声尖响，银刀径直扎进她的脑门。
她松手，球棒脱离。
坠落。
坠落。
坠落。
“咚。”
杰克倒在詹姆斯身上，头侧向一边，双眸被红色发尾盖住。那一刻，她仿佛说了什么，但这不可能。当刀子插进头颅时，那个自称杰克的女孩已经死了，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