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瑞德漫长的沉默与思考之后，幻境消退，安格朗和瑞德重新回到了虚幻和现实交界的幽暗走廊。瑞德终于在巨大的精神混乱中重新锚定到了“现在”。作为曾经的脑机网络的一员，他可以封存自己的记忆，修改自己的感情模块，说到底，哪怕被世界认可，他也只是血肉的机械，至少他自认如此，他配不上这样鲜活的一生。

“那么，安格朗先生，在你巨大的‘投资’以后，我想你可以给予我充分的信任了吧。”瑞德说。

安格朗偏了偏头，说：“至少合作伙伴是一个人让我安心了不少。既然我已经答应了你们的邀请，是时候开始详细对我讲解这个‘梦境世界’计划。”

瑞德点头，推开走廊边的一扇门，安格朗知道，在这里，每一扇门通向那里都取决于“主人”的意愿。

门内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卧室，和幽暗的走廊极为不搭。黄金的家具，巨大的床，云朵一般的被子。

安格朗看着墙上镶金的花纹，说：“品味太差。”

瑞德说：“满足顾客的审美，是红牌楼的宗旨。”

床上睡着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性，他皮肤粗糙，体毛旺盛，面容憔悴，与房间的风格完全不匹配，堪称是这个奢华到令人不快的房间中的污点。

床边站着一名赤裸的美丽女性，她的金发是这座黄金堆砌而成的房间中最耀眼的太阳，她的眼睛像碧波大海，皮肤像奶油凝固。

安格朗看着这名女性，说：“太过刻意。”

女性浅笑躬身，然后转身消失在房间中。瑞德说：“别这样说我们的姑娘，她们每一个都是神明的宝物。”

安格朗点点头：“还是不够，既然要追求奢华，那就该更彻底一点，而不是像这样如同乞丐想象皇帝一样不切实。如果她去过黄金城，应该就不会这样孩子气了。”

瑞德说：“我会转达她的。”

安格朗说：“然后，你要用这个男人为我演示什么。”

瑞德说：“演示‘乐园’计划。”

安格朗将手掌向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瑞德说：“我已经开始了，现在我们在等待幸运的约翰先生醒来。”

瑞德打了个响指，房间的花纹开始蠕动，那些金色的花纹被扭曲得模糊不清，直视就会让人感到目眩，触摸就会随之一同扭曲。

瑞德说：“虽然应该并不会伤害到我们，但是为了向你展示‘乐园’的风险，我认为我们应该暂时做一个旁观者。”

瑞德又打了一个响指，四周的景象骤然退缩远去，安格朗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无远近无上下的混沌之中，看着那个扭曲的黄金之屋像活物一样张牙舞爪。

“‘乐园’的构成就像一场梦，但并不完全是一场梦。梦的存在有很多可能性，可能只是没有沉寂的思想，可能是没有遗忘的欲望，也可能是在灵性上扬时触碰到了星界的无形巨物……但是乐园不同，乐园并不是个安宁的港湾，它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醒来吧，约翰先生，灵魂的潜力无穷无尽，为何要将它荒废在长眠之中！”

床上的男人醒了过来，在他醒来的一瞬间，生长的黄金停止了扭曲，崩塌成一片死寂的金色沙漠，将约翰托在中心。

约翰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没有温度的金沙，用手拿起了身边的一颗，仔细端详。

“看来这一片金色的沙漠就是约翰心中的安息之处，很合适他不是吗。平坦，空旷，连天空都没有，如同一个巨大的豪华棺材。”

“可是现在他醒了，不甘安息的人，只要抬头，就会看到比沙漠更加宽广的天空。”

如瑞德预言，约翰抬头看向了天空，安格朗也随着约翰的视线看向了天空，可是那里并不是漆黑的夜空或者蓝天白云。

无数猩红浑浊的眼睛在天空如同星辰一般开合，带着赤裸的恶意看着约翰，它们生长在腐烂的肉壁上，肉壁上满是溃疡和伤口，不停地向下滴着粘液。

在见到见到约翰的一瞬间，无数粗壮的触手撑破了肉壁，这些像大树一样粗壮的触手吸盘的位置满是长满獠牙的大口，触手从遥远的天空带着无穷的食欲伸向约翰。

天空，饥饿了。

安格朗扬了扬眉毛，约翰梦境中那个看不到边际的“饥饿天空”，单从视觉效果上来说，比曾经的“种植园”更加壮观。

安格朗说：“这就是……乐园？”

瑞德说：“未经雕琢的原型而已。我必须说，看起来约翰先生这些年在罪岛过得很不好……不过不管怎么说，释放潜力是一个中性的描述，只是约翰先生被释放的潜力有些过于恶心，不过这不重要，我们的建设，要的就是将这个噩梦打造成真正的乐园。”

安格朗说：“现在吗？”

瑞德愣了一下，说：“不……你不好奇这个‘梦’的发展吗？”

安格朗点点头说：“同意。”

约翰在死寂的金色沙漠上歇斯底里地哀嚎挣扎，但是无论他怎么痛苦流涕，奔跑，那从天而降的毁灭只是越来越近，而从伤口淋下的污血已经淋湿了约翰浑身，染红了金色的沙漠。

瑞德说：“如果毁灭无法逃离，约翰先生，你何不尝试反抗呢？”

安格朗知道约翰听不到，瑞德是说给他听的，他只是笑了笑，说：“他要反抗了。”

污血浸润了约翰的眼睛，似乎让他也染上了一些“天空”的无情，他有些镇定下来，双手撑在黄金的沙地上，然后，从中拿出了一柄黄金制成的长矛，金黄的沙飞舞起来，在他身上组成了黄金的铠甲。

安格朗说：“你看，就像乡下的孩子小时候会听到的童话故事。英雄拿着黄金制成的武器，穿着黄金制成的铠甲……但其实乡下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黄金是什么样，他们也不知道黄金根本不能做武器，他们只知道黄金是太阳的颜色。”

约翰举起长矛指向天空，发出了怒吼，哪怕造型像个玩具兵，却像个童话中那些真正的英雄一样，对整个天空发起了挑战。

瑞德说：“在巨大的恐惧下支撑他的居然是一个幼稚的向往吗，约翰先生真是意外的浪漫。”

安格朗摇摇头，说：“不，只是对变异的人来说，有人讲故事的童年也许是唯一称得上温暖的记忆，也是支撑他不向邪物的本能屈服的力量。”

约翰的矛和铠甲是用沙子做得，即使他相信自己就是天定的英雄，却也知道自己手中的武器和小时候用沙堆砌的城堡一样不堪一击。

瑞德说：“那么，约翰先生的本质到底是这个‘金色的沙漠’，还是‘饥饿的天空’呢？”

先是矛，然后是铠甲，约翰的抵抗显得幼稚又无力，像阳光下的泡沫一戳就破，模糊不清的记忆终归一文不值。

约翰看了看手上碎裂的金矛，污血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瑞德说：“没有经验的人，是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的……那么，安格朗先生你也看到了，如果让普通的居民直接接受一步到位的释放，他们是接受不了的，所以我们需要以你坚固的精神世界为蓝本……”

瑞德没有说完，变故发生了，约翰趴在金色的沙漠上，他四肢着地，像个畜生。这个畜生流着血泪，伸出舌头，舔舐着地上的黄金和污血。

他的身后，以黄金为骨架的血色大翼正在生长。哪怕以恐惧与厌恶为食，也不会成为食物，哪怕会成为新的怪物，也要去撕咬怪物。

安格朗没有理会瑞德，迈开步行走在混沌中，走向那个不远不近的喧嚣梦境，慢慢从背后取下巨大的战斧。

瑞德皱起眉，说：“安格朗先生……”

安格朗双手握住斧头，很好，即使在这里，它也像冬天一样冷。

“瑞德你看到了什么？”

“……失败。”

“我看到的，是我刚刚给你的东西，比生命、尊严、荣耀都要重要的东西……”

安格朗将斧头指向“天空”，他不再处于混沌，而是和已经变成恶鬼模样的约翰站在一起。

安格朗发出了震颤整座沙漠的怒吼，黄金的沙砾和散落的血珠一同沸腾。

“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