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朗,你为什么哭?”
“因为它好痛。”
“你又不是它。”
“为什么要吃它?”
“冬天太长了。”
黑发的小孩站在雪地中,看着男人给一条脏兮兮的狗放血,纯黑色的狗眼快速地在寒冷的冬天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安格朗知道,那叫做死。
刀子在冬天很冷,和水不一样,冬天越冷,刀子就越冷。看着刀刃划过脏狗的脖子,运送能量的血液再也不能到达大脑,安格朗的脖子不知道为什么也痛了起来。
安格朗捂着自己的喉咙,他感觉呼吸困难,头脑发晕。巨大的不适让安格朗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他转过身向着远处跑去。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条狗。
男人没有阻拦跑远的安格朗,他知道安格朗吃饭的时候会回来,不回来也没什么,分肉的人少一个也挺好。
但是安格朗其实没有跑远,他没跑多远就从后面折回了屋子后方的小仓库。他蜷缩在角落,手脚都是乌紫裂口的冻疮,他不想吃那条没有名字的狗,他知道这样做自己可能会死但是他就是不想吃。
安格朗是被贩卖到这里的,和三个能生育的女人一起,作为赠品。其中并没有他的母亲。
过了很久,久到足以脏狗已经被买下自己的男人吃光。冬日的寒意似乎离安格朗越来越远,就像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那样,释放的慵懒感涌上安格朗的心头,这是一种只有放弃一切才能得到的愉悦感。安格朗想就这么睡下去,那层灰蒙蒙的东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吵闹,怒吼,铁与铁的碰撞,强而有力的踩踏声,这些都似乎发生在很远的地方,世界上唯一真实的东西,似乎就是自己越来越烫的身体,冻死的前兆让安格朗有一种置身火炉的错觉。
但是一阵疼痛突然从心脏处传来,安格朗捂住了自己的心脏,嘴巴张大,发出了虚弱的痛呼。
那种真实无比的痛苦,就仿佛有人用矛刺进了他的心脏。
灰蒙蒙的东西被打碎了,安格朗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
安格朗听着仓库外传来的声音,虽然没有经历过系统的教育,甚至很少和别人沟通,但是安格朗依然能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某种暴行在外面发生着。
接着,另一道疼痛从脖子上传来,剧烈而短暂地疼痛让安格朗知道又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死掉了。
发生了什么,一条狗不够吃吗?
安格朗无声地张大嘴,喉咙和胸肺不知所措地抽搐蠕动,难以形成有效的呼吸,他也无法穿上刚刚因为炙热的死亡幻觉脱下的衣服,因为他的手脚在剧烈地抽搐。
海量的痛苦沿着摸不着看不见的锁链涌向安格朗,被斩首,被剖腹,被刺穿双目,被粗壮有力的手抓住脚踝拖行在满是木刺的地面。
大量的痛苦注入安格朗瘦弱的躯壳,在当中愤怒的横冲直撞,无处宣泄。
“啊!”终于,哀嚎与痛苦从安格朗的喉咙中爆发出来,他声嘶力竭的咆哮,就像出生时的第一次呼吸。
安格朗的手在身上胡乱地撕扯,给自己增加了更多的伤口,而这些伤口中,如同发芽一样,生出了细细的黑色小角。
它们从皮肤下刺出来,看起来痛苦又诡异,就像有某种丑陋又巨大的生物孕育在小小的安格朗身体之中,野蛮地生长着。
这时,仓库的门被踹开了。
两个身材高大,胡须和头发都肮脏的男人提着沾满血迹的手斧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说:“看,又是一只。”他一张口,满嘴的獠牙,明显不是天生的牙齿畸形或是出于某种风俗打磨。三排尖牙在他嘴里肆意地延申着,缺乏规划的野蛮生长带走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嘴唇。而现在,那一嘴牙上沾满了不知本来属于什么人的血肉。
他脸上带着期待,他喜欢小孩子,小孩子的肉嫩。他正要踏步向前,另一个人将手一横挡在了他的身前,说:“怀专,停下。”
怀专的口水沿着他的獠牙和破碎的嘴唇流下,他真的很馋,但是他依然停下了,他转过头看向旁边的男人,那个男人的胡子格外浓密,编成了辫搭在胸口。
怀专说:“科内利乌斯,给我个理由。”
科内利乌斯直视着怀专,满是浓密胡须,从头顶垂下的多股发辫让他的脸像是藏在了肮脏的杂草中,但是从杂草中,有一双如同蛇类一般的橙黄竖瞳。
科内利乌斯说:“那些人类不同,我们不吃同类的幼崽。”
怀专看向安格朗,看得很仔细,终于看到了他身上刺出皮肤的那些黑色短刺,于是怀专冷哼一声,转过身,向着仓库外走去。
怀专说:“冬天太长了,科内利乌斯。”说完,他就发出了不似人类的咆哮,开始继续去村庄中享受他的盛宴。
科内利乌斯没有回答,他走到安格朗身边蹲下,说:“你叫什么名字?”
安格朗挣扎在仓库肮脏的土地上,四周沾满了他的血迹,痛苦依然在不停涌入他的身体,但不知为何,安格朗似乎有些习惯,抽搐没有那么强烈了。
安格朗低声回答:“安格朗,我叫安格朗。”
科内利乌斯说:“听上去像个奴隶的名字。安格朗,看看你的身体,你能意识到吗,现在你是我们的同类了。”
安格朗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这些令他痛苦的尖刺是因为什么,也不太明白所谓同类是什么意思。
科内利乌斯继续说:“春天快要来了,你活不到春天的,加入我们吧。”
安格朗说:“通过打劫下一个村庄活下去?”
科内利乌斯的竖瞳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又好像没有,他说:“是的,我们还要摧毁很多村庄。因为我们后面还有追兵,所以这里吃光以后我们会马上搜寻下一个,吃饱喝足后再下一个,然后再下一个,再下一个……直到我们被追兵追上,或者变成怪物。”
安格朗虚弱地说:“听上去我们已经是怪物了。”
科内利乌斯说:“对啊,我们是不折不扣的恶徒,死掉了就是不会有神国接受的恶灵。那你呢,留在这里等待追兵到达然后烧死你这个怪物,还是和我们一起走。”
安格朗慢慢坐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养父,不知道死于那一次疼痛的养父。
“我加入。”
……
思维的速度是无限的,唯一限制思维的,就是思考者。
百臂巨人的运算速度并不是无限的,甚至不能说接近无限,如果说“无限”宽广如银河,那么百臂巨人就只是一个湖泊。但是对如同蝼蚁的凡人来说,湖泊与银河没什么区别,皆是不能到达彼岸的宽广。
在一瞬间或百年以后,瑞德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安格朗。
茫茫的白色荒漠与黑色的海洋从静止中开始继续流转,百臂巨人为了许诺中的“自由”,使用自己大部分的运算能力,以安格朗的一生为蓝本,做了一件自己未曾尝试的事。
他给这个傀儡瑞德,制作了一个虚假的灵魂。
这个灵魂和天然的灵魂比起来粗陋得得几乎不配称之为灵魂,它没有扭曲现实的能力,没有蕴含巨大的能量,没有无限的潜力,不能储存信息……它几乎什么功能都没有,它只有一个作用。
有魂者,独一无二。
从这一刻开始,有了这一张ID卡以后,瑞德不再是“脑机网络”中的一员,他自由了。
瑞德看着自己的手,说:“我是谁?”
安格朗说:“瑞德。”
瑞德摇摇头说:“不是。”
安格朗说:“至少你不是安格朗,因为这世间只有一个安格朗,就在你面前站着。”
幻境开始褪色,一切开始变得混沌不清,回到那个幽暗的走廊,瑞德说:“原来如此,我死了。”安格朗摇了摇头说:“不,你活了,现在开始,是你的人生了。”
安格朗看不出年龄的脸上展开了豪爽的笑容,说:“怎样,要做我的手下吗?”
瑞德茫然地看着安格朗,他的思维被大量的信息冲刷得有些迟钝。
安格朗没有等待瑞德回答,而是说:“没事,来日方长,这是一次长远的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