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雪纷飞。

巨大的落地窗下，君临天下般不动如山的城心小姐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两把红色团扇，每个扇子上面都绘着一朵猩红的曼珠沙华。小姐起身，以双手各自持着一把扇子，轻盈地摆起扇舞，然后压抑地吟唱道：

“预感，是伸长的阴影，落在草地——

表明一个个太阳在落下去——

通知吃惊的小草

黑暗，就要来到。”

扇子每舞起一次，小姐都将语言诉之听众一回。

红得发黑的彼岸花海纷飞起舞。

冶艳的团扇舞与小姐的吟诵步调完全协同一致。待团扇舞落下时，狄金森的诗也恰巧结尾。

红色的团扇低低向地面垂下。

团扇舞结束了。

我以无比憧憬又有些恍惚的复杂心境远望小姐，一时忘记言语。

城心小姐率先将沉寂打破。

小姐睁开双眸，以意犹未尽的姿态凝视虚空，轻柔说：

“总而言之，欧阳，希望你不要忘记了事件的主次之分。在今次的诸多事件中，贽姬氏的血脉为何，真相并不重要。硬要说的话，贽姬氏的后人们，以及贽姬静女士本人，她们如何看待自己的血统——这才是值得你认真考虑的问题……再者，我之所以告诉你永泰公主与贽姬氏的关联，为的是帮助你理解静女士的人生。先前的那些说辞，其实，全部都是对最终话题进行的必要补充哪。”

“还有最终话题？”

我格外惊讶。

“就是关系到静女士本人的话题哪。”

城心小姐手持红色团扇悠然一摆，理所当然似的说道。

啊，对了。

搞清楚静女士的事情，这是我来拜托城心小姐的原本目的。

城心小姐悠远而精彩的讲说，美好而幻灭的扇舞，差一点就让我把最重要的事情忘却了。

我如梦初醒般的大彻大悟。

“静女士本人，出生于贽姬家这样一个自视血统高贵、纯净、悠远的古老家系。对于贽姬氏的后人来说，自己必然是永泰公主的后裔，这种问题的答案只会有一个。只要自家的谱牒上是那样记载的，年长的长辈们是那样教导的，贽姬氏的后人们，对于自己血统的来源就永远不会心生质疑，贽姬氏高贵血统的正当性，也永远不会被轻易撼动。欧阳，我之前告诉你的那一番有关永泰后裔的假说，那个说法本身，就是维系着这个古老家系永不变动的根基哪。”

“永不变动的根基？”

我相当困惑。

“不错。称之为家族血统的力量也不为过。可以预见的是，只要贽姬氏的历史仍旧被传承下去，这个古老家系，在之后的百余年内，都未必会发生什么巨大变动。太过久远的历史，早已成为了荆棘一般的束缚，成为了凡人无法逃脱的牢槛。这即是永恒的——血的诅咒。欧阳，也许你无法理解吧，但是，这血的诅咒，确实深深扎根于贽姬氏后人的心中。每一个诞生于这个古老家系的年轻生命，终生都会受到血的束缚，生命的活力也会被诅咒彻底吸干。这即是继承贽姬氏血脉的宿命……贽姬氏的每一个后人，最终，终究都会沦为久远血脉诅咒的牺牲者。”

——贽姬的血，就是诅咒。小姐阴沉沉地说道。

城心小姐以我从未见过的无力姿态，低声说出相当具有当事人风范的话语。

我大为吃惊。

“欧阳，成为贽姬氏的后人，便意味着余下的终生里，都要与永恒不变的时空相抗衡。稍有不慎，便会沦为古老家系漫长家史中的，另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偶先祖，毫无意义地存活，之后成为漫漫历史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装饰品。大概，静女士正是不满于此，她想要反抗自己的宿命，为了获得与诅咒对抗的力量，于是便委身于一种完全不同的思潮——新纪元运动思想之中。结局如何暂且不论，起码在刚开始时，静女士确实成功地借助着新纪元运动这个噱头，募集了七名与自己有类似经历的同伴，创立了万里会这个团体……这一切全部都是，静女士想要反抗‘贽姬的血’的尝试……”

——反抗贽姬的血。小姐是这样说的。

听着城心小姐的叙述，我联想起静女士的生平，以及女学生连环自杀事件中的六名自杀者。又想起黄雨寒对我诉说她的往昔时的落寞表情。

心中的无力感，正伴随着一股苦涩缓缓盘旋而上。

“原来如此……按照小姐的说法，静女士募集的都是与自己经历类似的同伴吧……难怪，所以说万里会内只有女子啊……”

这样一想确实十分合理。先不论身世悲凉的黄雨寒，其余的六名女孩子都出自单亲家庭，或多或少，幼年时都过得比较辛苦。

原来万里会成员之间的联系存在于此。

不过……

新的疑惑再次产生。

“请不要嫌我啰嗦，可是，之前的那些历史推演暂且不论，为什么城心小姐如此清楚静女士的事情？这些情报，不是外人可以随便得知的吧？”

“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对贽姬氏进行过调查……在调查时，多少也就了解了一些静女士去世前的近况。处于我这样的位置，但凡得知了这些情报，大多数人，都可以很容易地推理出这番观点。”

城心小姐用冷然的面容，说出很像是借口的话。

比起之前的精彩论证，眼下的这番话显得相当牵强附会。我认为，小姐明显将一些至关重要的情报避而不谈。

——换言之。小姐又说。

城心小姐并不在意我的看法。她的双眸凝视着虚空，自顾自地说道：

“今次的事件，是其中的诸位当事人，各人各自愿望与意志，螺旋结合，相互作用之下书写而成的浩繁剧本。”

——各人各自愿望与意志书写的剧本。

小姐是这样说的。

“当然，为这个剧本最初起头的人，毫无疑问是静女士本人。可是，在静女士逝去之后，这个剧本仍旧在不断自我完善，随着它的演出，牵连进去的人也愈来愈多……这其中，不仅有起初的静女士，万里会的六名女学生，还有之后的万里教，以及其百余名信徒。就连欧阳你，刘伯，还有黄雨寒等诸人，全部都被牵连进这出戏剧，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着。新纪元女学生连环自杀事件，与万里教事件，确实可以看成是两个相互独立的事件。但是，事实上，要留意它们其中包含有相当程度的同一性。换句话说，这两起事件，其实是血脉同源的同一场盛大演出。我可以断言推测——这个剧本最终，一定会让这些事件在同一个地方、同时宣告谢幕。”

城心小姐以盖棺论定的语气说道。

我只能呆呆地听着。

默不出声。

“我记得，在静女士罹难的数月前，贽姬家曾请来自家的医师为静女士诊断。那段时间中，常有人目睹医师装扮的黑衣男子，频繁出没于贽姬宅内……那时的静女士，由于身体上的诸多不适，精神上也出现了衰变……”

城心小姐一手轻舞红色团扇，以想要驱散世间一切疑问的姿态说道。

我有些困惑。

贽姬家的自家医师。

医师装扮的黑衣男子。

难道说。

那个医师的身份是……

不肯留给我思考时间似的，城心小姐继续说：

“生活对于人来说是不尽如意的，无须不惜代价地拖延。无论是谁，即使生活充满了恶行和罪孽，也必死无疑……适时而死，是人最伟大的幸事……这是某位有学识的智者曾说过的话。那时的静女士，正临近《卵之梦》完稿，对于她而言，当时大概是再好不过的——赴死的时机了。”

城心小姐不动声色地说着。

“欧阳，你知道吗，文字的界限其实就是世界的界限。所以，静女士用文字描绘的遗书，正是她世界的具象化……即便在她逝去后，贽姬静的世界，也不会消失。我看，静女士正是由于坚信着这一点，认为自己已经改变了命运，撼动了血缘的牢槛。才会毫无留恋地抛下孤女，选择了新的梦……而她的遗书，交由万里会之后，又唤醒了更多的，与她有着相似人生的少女们，对于贽姬静存在过的世界的憧憬。而这份憧憬，最终带着纯真无邪的少女们，走向了一个相同而扭曲的结局。静女士与她的眷属们，她们所处的世界里，大概……存在有永远不会醒来的梦的体验——”

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城心小姐将视线悬在半空中，惨淡如白蜡的脸上神色凝重。

“静女士……有孩子吗？”

窗外大雪纷飞。

我仿佛也在梦中。

城心小姐讲话的声音显得遥远。

“留有一名女儿。今年应该是刚满七岁。”

外面已是一片皓白。

城心小姐微微眯眼，怀念似的，轻声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继承了‘贽姬的血’的孩子，名字叫做贽姬雪子——”

白雪之子。

雪女之子。

沙沙。

积雪崩落。

窗外传来落雪的声音。

被眩目的白色包围，我仿佛又听见幻听。

叮铛。

叮铛。

叮铛……

银铃响起。

清脆的银铃铛声。

——是幻听。

说完之后，城心小姐陷入沉默之中。

我也同样无话可说。

大概是已将一切告诉了我，对话到此便宣告结束。城心所长手持红色团扇从旋转椅上起身，沉默地眺望窗外的大雪。

巨大的沉重感降临于事务所内。

时间已经接近上午十点。

我一面细细咀嚼着与小姐交谈的种种，一面推测刘伯到来的时间。我打算等刘伯一到，就告诉他我要退出调查。虽然有些对不住刘伯，但是我还是要遵守与小姐的承诺，主动放弃对万里教的调查。况且，我想事到如今，就算我本人撤出调查行动，刘伯依靠自己的力量独自展开调查，剩下的那些阻碍，是不可能难住那位资深编辑的。

好的。已经决定好了。待会就这样告诉他。

我有些期待刘伯的到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楼梯间里便传出急促的脚步声。

来访者似乎颇为焦急。

——叮咚。门梁上的铃铛响了。

事务所的木门被猛然推开。

一个惊惶失措的，面色煞白的男人闯了进来。

——是刘伯。

“欧阳兄、还有安城氏，不、不好了！你们听我说，外面出大事了！”

一夜未见，我感觉刘伯憔悴了许多。

中年文士的短发湿漉漉的，衣冠楚楚的衣装因落雪而变得潮湿。这个男人做事一向从容得体。他如此慌乱，如此手足无措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让我看到。

“欧、欧阳兄、还有安城氏……”

刘伯喘着粗气，用惊魂未定的眼神环顾我们二人。

“刘兄，你这是怎么了？”

我呆愣于原地不动。完全忘记了本来想说的话。

城心小姐将头转过，冷眼静观着这位浑身湿漉漉的闯入者。一副早已有所预料的平静姿态。

“又出现了！又出现了啊……欧阳兄！”

语气近乎悲鸣。

“什么又出现了，刘兄你先冷静一些啊。”

刘伯用愧疚的眼神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在来的路上，前辈突然打电话告诉我说，新纪元连环自杀事件，第七名自杀女生出现了……”

“什么……”

膝盖处顿时变得无力。我发出没用的哀鸣，接着软弱地踉跄起来。

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寄宿于心头。

我感到黑色在内心悸动。

“自杀的女生……是、是谁？”

沉默的城心小姐站在远处。小姐的身影变得遥远。

“前辈告诉我说，事件发生于今日的凌晨。因为警方对媒体封锁了信息，细节一概不得而知，但是，根据现有的线索推想……发现自杀女生的场所，在距离万里教总坛的不远处……”

刘伯不干脆地说着。话语显得支离破碎。

“……万里教的总坛？”

我感到一阵眩晕。

“自杀者、自杀的那位女学生，她的确切身份，前辈已经得到确认了……”

时间的流淌变得缓慢。

我甚至可以看清楚，刘伯费力地挪动嘴唇，不甘地紧皱眉头，违心地吐出声音的每一个瞬间动作。

说话的同时，刘伯显得十分痛苦。

我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一切。

我确实知道一名符合自杀者条件的女学生。那位女生，正巧是万里会的末位成员、万里大人的第七位眷属。

虽然她说自己只是为了凑人数，而被勉强算上的。但是，她毕竟与那位贽姬静女士有所牵连……

一切都对得上。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事发突然。不知道事件前因后果的刘伯，难怪会如此动摇。

我事不关己般的如此遐想道。

“所以，那个，欧阳兄，对不起了……”

刘伯的话语将我拉回现实中。

中年文士向着我道歉。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忍。

他接下来想说些什么。

我已经明白了。

远处的城心小姐望着我们二人。我觉得小姐的样子有些悲伤。

“自杀的女生，是黄同学，黄雨寒……”

——是黄雨寒。

啊，果然是这样子。

“据我的那位前辈说，事情一经发现，黄同学就立刻被送至附近的中医房接受抢救了，说不定，也许还有转机……”

马上就能得到救治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

附近的中医房？

我露出困惑的表情，刘伯看见了，面色尴尬地说：

“黄同学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由黄道平掌管的那间黄氏中华医药房……”

“你说什么？”

听刘伯这样说，我顿时感到一阵眩晕。

“这是在开什么恶劣的玩笑啊？天哪，这也太糟糕了，失去意识的女孩，竟被送到危险教团的大本营里去了？”

刘伯也很无奈，只能摆着手说：

“欧阳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哪。毕竟就那间中医房离得最近，相关人员考虑到抢救需要争分夺秒，自然会把黄同学送去那里。况且，当时在场的都是些圈外人士，他们也不可能知道，那间中医房里隐藏着什么样的猫腻啊……”

“就算是这样……这也……”

我仍处于极度惊异中，无法言语。

向我报告完信息之后，刘伯显得虚脱，如木偶脱线般无力地向沙发上倒去。

我回忆起昨日夜晚。

以哀怜的表情向我诉说着过去种种的黄雨寒。

哀泣着向我自白的黄雨寒。

孤单而坚强的。

真挚又坦率的。

告别时向我露出美丽笑颜的少女。

——这样一来，就再没有遗憾了。

在离别时，黄雨寒曾经这样跟我说过。

——再没有遗憾了。

怪不得当时她会那样说，原来那些话，是这个意思……

黄雨寒之所以想要遇到我。

她讲给我听的那些话。

全部都是。

她的，

——遗言。

我的手中紧握着那本《卵之梦》。漆黑的封皮正放出靡丽凄美的哀光。

呆滞于一旁的我，孤单地恍然大悟。

大理石雕塑般巍然屹立的城心小姐凝视窗外纷飞的白雪。

静观一切的小姐什么也没有做。

《卵之梦》

贽姬静遗书

（前半段略）

将木盒轻轻抱起，放至舒适的稻草上面。

那张黑色的粗麻布被鲜血浸湿，变得肮脏，不能再使用了。

用自己的衣服裹起盒子。将盒子重新包裹好。

师傅被留在大殿的另一端，当然，讨厌的师傅已被砍去四肢，做成了无害的人彘。

何等适合背叛者的结局哪。

心情变得轻松。

因为，旅途的终点，就快要近了。

这般安慰起盒子来。

不会再有人来伤害你了。寡情的父亲也好，恶毒的母亲也好。都不会再有了。

已经平安了。

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想要唱歌，便可唱歌。想要奔跑，便能奔跑。

束缚着你的东西，都已不在了。

接下来，就要让你得到幸福。

真正的幸福。

温柔地抚摸着盒子。

心中充满了平静与满足。

她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

得到幸福吧。

一定要得到啊。

我的双手沾满污浊的血，肮脏的我，已不配前往你的世界。

不过没有关系。

去不了也没关系。

不再记得也没关系。

忘记了反而会更好。

因为，像我这样的男人……

没有被你铭记的价值。

对。就是这个样子，快些忘记我吧。

忘记了我，继续自己的生活吧。

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不快。

得到自己的幸福吧。

那本就是属于你的。

什么？盒子里面发出声音。

侧耳倾听。

您说什么……哦，原来是这样，不过，您主动开口说话，这可真是稀罕事。

什么……您想要问我日后的打算。

可是，那些事情我自己也不清楚哪。

不不，请您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不想告诉您，不要生气。请您无论如何，都不要生我的气。

请您理解。

我只为您的愿望而存在。

您的梦，便是我的生。

您若是眩目的光。我便是您黯淡的影。

只是这般而已。

可是……

请原谅我的失态。我竟然会如此开心，如此高兴，如此幸福……

是的。我哭了。何等羞耻。何等无礼。何等没有出息哪。

可是……

我真是没有料到，您竟会留意我这样的男人。

就此死去也不再有遗憾。

呵呵。

没事的。

我不会死的。

至少眼下还不会。

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因为，像我这样的男人……

死去之后也会有其他替补品的。

数不尽的替补品在等着空缺呢。

啊……

抱歉呢。

不说那些了。

净说些不愉快的话题真是不应该呢。

天色已晚，您该休息了。

请睡吧。

安心地睡吧。

我一定会实现您的梦。

请相信我。

请信任我。

我会守护您的平安。

因为您是……

（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