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杀局3_第十二章 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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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节,是唐代最隆重的节日之一,举国上下,普天同庆。

长安城在一年之中,仅于正月十五和前、后各一日开放夜禁。这三天,整个帝京火树银花,张灯结彩,游人如织,车马如龙,可谓“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尤其是上元节之夜,长安城中不论王公贵戚还是黎民百姓,都会通宵达旦地聚宴庆贺、夜游观灯、燃放烟火,尽情享受这一年一度的良辰美景。

这一天的太极宫百福殿,更是装点得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大殿内外挂满了造型各异、别致精美的大小花灯,令人赏心悦目。

百福殿位于两仪殿之西,前有百福门。武德九年三月,高祖李渊曾在此宴见各地来京的朝集使。李世民即位后,也曾多次在此殿与四夷使者和王公大臣聚宴。

夜,戌时整,百福门缓缓开启,上百位亲王、王妃、公主、驸马、元勋老臣、诰命夫人鱼贯而入。李承乾与李元昌、杜荷缓步经过百福门,走进殿庭。他目光一扫,看见该殿的五十名“禁军”士兵大概分成了三拨:第一拨十人,守在百福门;第二拨二十人,束立于甬道两侧;第三拨二十人,分立于殿门两侧。

当然,这五十人中,有二十五人是李承乾的东宫侍卫。

按照李承乾的要求,这批人并未与李安俨的手下平均混搭,而是有五人守在百福门,另外二十人全部放在了百福殿的殿门两侧。如此安排,自然是为了确保在行动开始后,李承乾能够在第一时间命令自己人进殿控制李世民。

此刻,李承乾发现,李安俨的确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计划:殿门两侧果然都是自己的东宫侍卫,领队的是一名叫韩聪的千牛备身。

迈进殿门的时候,李承乾跟韩聪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

按计划,宴席进行到一半时,李承乾将以“掷酒壶、踹食案”为号发出命令,然后韩聪便要率众杀入,劫持李世民。

身为太子,李承乾的座席位于大殿左首的第一位;第二位是晋王李治,第三位是吴王李恪,其他皇子依长幼依次排列。李元昌、杜荷、李道宗、尉迟敬德等人,则分列于大殿右首就座。其中,李道宗是以资深郡王的身份出席,尉迟敬德则是以元勋老臣的身份出席。

李世民坐在御榻上,面带笑容,看上去心情不错。李承乾上前见礼时,忍不住想象待会儿劫持父皇逼他下诏退位的情景,心中不由既紧张又兴奋。忽然,他注意到了父皇额上的皱纹和斑白的两鬓,一时竟隐隐有些伤感。

对不起父皇,并非儿臣不忠不孝,一心要篡夺您的皇位,而是魏王、吴王他们对儿臣虎视眈眈,令儿臣深怀忧惧、寝食难安,所以儿臣只能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正如您在武德九年迫于无奈,才发动了玄武门之变一样。

原谅我吧父皇,儿臣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直到行礼完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李承乾心里还一遍遍地念叨着这几句?话……

不一会儿,赵德全尖着嗓子高声宣布宴席开始。李世民端起酒盅,照例讲了一番应景的吉祥话。众宾客一同起身,纷纷举杯,齐声念了一堆歌功颂德的祝酒词,然后君臣同饮了杯中之酒,宴席才算正式开场。

宴会的第一个节目,照例还是演奏《秦王破阵乐》,跳“七德舞”。自李世民即位后,每回宫宴必有此乐舞,以示不忘本之意。李承乾从小到大,已观听过无数遍,对此早已兴味索然,加之行动在即,心中紧张,一时竟怔怔出神。

“大哥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乐舞不知何时已经结束,宴会进入了自由敬酒的环节。吴王李恪手里端着酒盅,正微笑地站在他面前。

李承乾回过神来,缓缓起身,矜持地笑笑:“三弟莫不是一直在留意我,否则怎知我有心事?”

“大哥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是你自己神游天外,谁人看不出来,何须我特别留?意?”

“别人我就不管了。只是你目光如炬,让我这个做大哥的未免有些害怕呀!”

李恪哈哈一笑:“大哥真会说笑。您贵为大唐储君,何须怕我这个庶出的弟?弟?”

“三弟智勇双全、英武过人,唯一可惜的便是庶出。”李承乾忽然凑近他,低声道,“如若不然,父皇说不定早就立你为太子了。”

“大哥这么说,好像在怀疑我有夺嫡之心哪!”李恪保持着笑容,“若是让父皇听了,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李承乾邪魅一笑,“若你并无此心,就算父皇听了,又能拿你怎么样?”

“话也不能这么说。自古以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事还少吗?如若问心无愧便可万事大吉,那世上又怎会有冤狱呢?”

“放心。父皇天纵圣明,又那么喜欢你,岂会让你坐冤狱?除非……”李承乾又凑近了一点,鼻子都快蹭上李恪的脸了,“除非,你真的心怀不轨,让父皇抓住了把柄。”

“大哥你真有意思,本来没影的事,倒被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李恪晃了晃手上的酒盅,笑道,“这酒举得我手都酸了,大哥能否赏脸,让小弟敬你一杯?”

“抱歉三弟,我今日有些不适,这酒我还真喝不下。”李承乾背起双手,淡淡?道。

李恪举杯的手僵在半空,眉毛一挑:“大哥真的不给我这个面子?”

“我说过了,今日身体不适。改天我做东,一定陪三弟喝个痛快。”

二人正僵持间,脸色酡红的李治忽然举杯凑上前来:“大哥,三哥,值此良辰美景,正应一醉方休,何必改天呢?来,小弟我敬二位大哥一杯!”

“小孩子家,喝那么多酒干吗?吃你的菜!”李承乾袖子一拂,坐了下去。

李治窘迫:“大……大哥,我都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来吧九弟,既然大哥不喝,那咱俩喝一杯。”李恪说完,把酒一饮而尽,亮出杯底。李治憨憨一笑,也赶紧把自己的酒喝了。李恪若有似无地瞟了李承乾一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御榻之上,李世民与一旁的赵德全谈笑风生,事实上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正当李世民在百福殿举行宫宴的同时,长孙无忌也正在皇城的尚书省宴请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刘洎、岑文本、侯君集、杜楚客、刘德威等人都在列,就连被停职了大半年的房玄龄也被邀请来了。

由于没有皇帝在场,这里的氛围轻松了不少。而且,这是长孙无忌第一次以首席宰相的身份主持百官宴会,也有意制造和乐气氛,所以宴席一开始,便主动讲了几则最新的坊间趣闻,把众官员逗得哄堂大笑。

侯君集表面上跟着众人说笑,实则内心却隐隐不安。

因为他发现,今日赴宴的官员中少了一位重要人物——李世勣。

“刘侍中,”侯君集终于忍不住,跟坐在隔壁的刘洎打听了起来,“这李世勣将军怎么没来?不会是去赴圣上的宫宴了吧?”

“那不能。”刘洎道,“论爵位,李大将军只是国公,并未封王,岂能参加宫宴?若要以功臣元勋的身份论,他倒也名列其中,只是还排不上号。”

“朝中的功臣元勋这么多,迄今也没见圣上排过座次啊。”侯君集忽然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刘侍中怎敢断言李世勣就排不上号呢?”

刘洎一会儿时间已经喝了不少,此时已然微醺,话也多了起来,便笑道:“侯尚书焉知圣上就没有给功臣排过座次?”

侯君集感觉他话里有话,便凑近了一些,低声道:“刘侍中,您位居清要,且深受圣上信任,可曾听圣上讲过这方面的事?”

刘洎呵呵一笑,卖起了关子:“即便是有,刘某也不敢乱讲啊!”

侯君集赶紧帮他斟了一杯酒,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容:“思道兄,咱俩的交情也不算浅吧,您怎么还跟我保密呢?”

刘洎想,侯君集毕竟也是吏部尚书,且资历深厚,总不好太驳他面子,便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道:“此事尚属机密,侯尚书知道就好,切不可外传!”

“这是当然。”侯君集一喜,“侯某自有分寸。”

刘洎凑到他跟前:“前几日,圣上拟了一份开国功臣名单,交给了阎立本,让他绘制画像,事后准备挂在凌烟阁。”

“功臣名单?”侯君集睁大了眼,“有多少人?”

“二十四人。”刘洎看着他,微微一笑,“侯尚书放心,您的大名也在其?中。”

侯君集闻言,稍感安慰,赶紧问:“谁排名第一?”

刘洎笑而不语,朝坐在首座上的长孙无忌努了努嘴。

“果不其然!”侯君集撇了撇嘴,“那,房玄龄呢?”

“第五,仅次于魏徵。”

“尉迟敬德呢?”

“第七,在高士廉之后。”刘洎说着,瞥了他一眼,“侯尚书只顾着关心别人了,您自个的名次都不问问?”

“我自己?”侯君集自嘲一笑,“可想而知,别垫底就谢天谢地了。”

前几年他率部远征西域,平灭了高昌,却只因私吞了一些财宝,凯旋回朝后不仅没有论功行赏,反倒被李世民丢进了监狱。想起这事,侯君集心头的怒火就噌噌地往上蹿。虽说后来李世民赦免了他,可从此便对他日渐疏远,如今给功臣排座次,侯君集又岂敢奢望李世民让他名列前茅?

“侯尚书也不必妄自菲薄嘛。”刘洎道,“您的排名虽然不算靠前,但也不至于垫底。”

“敢问,我到底排在几位?”

“十七。”

侯君集苦笑了一下。这个结果,只能说给他留了面子,却远远低于他的期望。想当年,他和尉迟敬德可以说是玄武门之变中最重要的两员悍将,因为当时就是他们两个跟随李世民入宫控制了高祖。要论功勋,他无论如何也该排在十名之内,至少也得在尉迟敬德之后,位列第八吧?

若能如此,他今天也就跟尉迟敬德一样,有资格参加百福殿的宫宴了。

想到这儿,侯君集忽然反应过来,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今日政变若能成功,自己就是新朝首屈一指的大功臣了,何必稀罕李世民的功臣座次?!

“侯尚书,”见他发愣,刘洎便碰了碰他,“想知道,在凌烟阁的这个功臣排位中,哪几个是真的垫底的吗?”

侯君集回过神来:“刘相公请讲。”

“倒数第一,秦叔宝;倒数第二,李世勣。”

侯君集哑然失笑。

怪不得刘洎刚才那么肯定,说李世勣没有资格参加宫宴,原来他才是垫底的。想来,这李世勣定然是近来追查天刑盟不力,让李世民深感不满,才会被放在这么靠后的位置。

“刘相公,你说说,”侯君集回到了最初的话题,“李世勣若没去宫里赴宴,这尚书省总该来吧?他连这儿都不来,岂不是太不给长孙相公面子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据我所知,他今晚好像在自己的衙门犒劳属下呢。”

侯君集一听,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玄甲卫衙署与尚书省不过一街之隔,若此消息属实,那么他一动手,玄甲卫必定察觉,顷刻之间便可杀过来,足以在兵力上对他形成压倒性的优势!

这如何是好?!

他今夜只带了百来个精锐亲兵潜入皇城,此刻正埋伏在尚书省的围墙外,本以为对付尚书省的数十名守卫和长孙无忌这些文官绰绰有余,却万万没料到李世勣和他的手下会凭空出现!

往年上元节,玄甲卫都是放大假各回各家的,今年怎么突发奇想要聚宴了呢?会不会是李世勣事先听到了什么风声,才假意以聚宴为名,集合部众防范变?故?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不顾一切往前冲了。即使李世勣早有防范,自己也只能拼死一搏!只要劫持长孙无忌和百官,占领尚书省,自己就掌握了先机,不怕李世勣不乖乖就范!

想到这里,侯君集再也坐不住了,便找了个由头悄然离席,然后匆匆赶到尚书省大门外,找到埋伏在暗处的亲兵领队侯七,命他立刻带人去玄甲卫侦察。

侯七领命而去。

一炷香后,侯七便又摸了回来,面露喜色道:“主公,玄甲卫的人确实在聚宴,不过个个喝得烂醉如泥,依属下看,根本不足为虑。”

侯君集暗暗松了口气,不过仍不太放心,沉声道:“你带上三十个弟兄,去玄甲卫门外埋伏,以防有诈。倘若他们有任何异动,即刻格杀!”

“遵命。”侯七随即带人离开。

侯君集接过身旁亲兵递过来的一把横刀,唰地抽了出来,环视余下的六七十人,慨然道:“弟兄们,皇帝无道,听任小人阴谋夺嫡、谋害太子,我侯君集身为大唐的开国元勋,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小人祸乱社稷,令太平盛世毁于一旦!所以,为了家国大义,为了天下苍生,咱们今夜就要把那个昏聩的皇帝拉下马来,辅佐太子登基继位。过了今夜,你们个个就都是新朝的首功之臣,这辈子定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弟兄们,成败在此一举,有种的就随我杀将进去,无论何人阻拦,一律格杀勿论!”

众亲兵闻言,无不摩拳擦掌、双目放光。

“走!”侯君集横刀一挥,率先朝尚书省大门走去。众人抽刀出鞘,紧随其?后。

魏王府的后院,有一座清净雅致的佛堂,堂上供奉着西方三圣的檀木雕像:中间一尊是阿弥陀佛,其左边是观世音菩萨,右边是大势至菩萨。

此刻,佛像前的一座铜香炉上点着三炷香,一阵青烟袅袅升腾。

李泰和苏锦瑟并肩坐在佛前的两个蒲团上,两人都微闭双目。

“锦瑟,今夜危险至极,你其实不该来的。”李泰道。

“正因如此,奴家才要来。”苏锦瑟道,“你和我爹都置身于危险之中,你让奴家一个人待在家里,怎能心安?”

李泰叹了口气,扭头看着她:“对不起锦瑟,我近日闭关持戒,多有不便,把你冷落了……”

苏锦瑟也睁开眼睛,嫣然一笑:“殿下别这么说。只要殿下心中有奴家,奴家便心满意足了。”

李泰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握住她的手:“锦瑟,过了今夜,太子必定垮台,若父皇能让我入主东宫,我一定会设法给你一个名分。”

“但愿殿下心想事成,得偿所愿。至于奴家,有没有名分并不重要……”

“不。这是我的承诺,我说到就一定做到!”

苏锦瑟闻言,心中大为感动。

此时,在魏王府的四周,正有数百名精壮男子混杂在观赏花灯的人潮中,从各个方向不紧不慢地向魏王府靠近。

为首之人正是谢绍宗。

他亲率百余名羲唐舵的精干手下,正策马从魏王府南面的横街自东向西而来。

魏王府的正门就开在延康坊的南边坊墙,谢绍宗本人将率这队人马担任主攻,从正面突入,另外三个方向也各安排了一队人马。

片刻后,谢绍宗将在魏王府南门前燃放八束五色烟花,以此为号,四路人马同时对魏王府发起突袭……

上元之夜的平康坊,各家青楼为了招揽客人,也为了显示排场,无不在花灯的设计和制作上投入重金,竞相夸饰,于是满坊的花灯千姿百态、争奇斗艳,把相邻诸坊的众多百姓都吸引了过来,因而大街小巷都被车马行人挤得水泄不通。

今日天公作美,夜空一片晴朗,一轮皎洁的圆月孤悬中天。

清冷的月光下,平康坊东南隅一处高高的屋脊上,竟并肩坐着两个人。

他们就是萧君默和楚离桑。

萧君默日暮时分潜入崇德坊乌衣巷的王宅,找到了楚离桑,说带她到平康坊观灯。楚离桑当然很高兴,但一听是平康坊那种烟花柳巷之地,不免诧异,说满城都是花灯,为何要去那种地方。萧君默说平康坊的花灯最好看,整个长安城罕有其匹。楚离桑没再说什么,便随他来了。

不料一进平康坊,顿见人山人海,一眼望过去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楚离桑顿时泄气,说你是带我来观灯还是来看人的。萧君默笑而不答,拉起她的手,喊了一声“上”,就带她跃上了街边的屋檐,然后笑道:“举头望月,俯首观灯,红尘纵有万般扰攘,岂能碍我自在独行?”

楚离桑仰头望了望皎洁的明月,又俯视周遭那些造型各异、美轮美奂的花灯,再看看脚下涌动的人潮,听着耳旁喧嚣的市声,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既喧闹又宁静的感觉。

“算你聪明。”楚离桑道,“不过你刚才说错了,你今夜可不是‘独行’。”

“对,方才说的是我往年独自观灯的感受。”萧君默说着,忽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可今年不同了,有你相伴,所以这话应该改成‘红尘纵有万般扰攘,岂碍你我执手同行’?”

楚离桑一听“执手”二字,蓦然想起了《诗经》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诗句,脸颊微微一红,道:“大庭广众的,我可不与你执手。”

“哪有大庭广众?你放眼看看,现在整个长安城之上,不就只有你跟我吗?”萧君默仍旧直视着她,旋即不由分说抓起她的手,“来吧,来看看这只属于你我二人的长安。”

萧君默说完,便拉着她在屋脊上奔跑了起来。

楚离桑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阵阵温热,心想这上面的确也无旁人,便也悄悄用劲握牢他的手,跟着他飞快地跑了起来。

就这样,两人在红尘万丈、繁华喧嚣的长安之上,尽情享受着另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美丽而宁静的长安。他们时而奔跑,时而驻足,时而执手漫步,时而并肩而?坐……

此刻,他们坐在一座三层楼阁的屋脊上,楚离桑环顾四周,不禁感叹道:“长安真美!”

“是啊,所以很多人都想把它据为己有,千方百计想做长安的主人。”萧君默若有所思,“可无论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还是市井坊间的万千百姓,都沉醉在这盛世太平之中,又有几人知道,在这美丽祥和的景象背后,有多少阴谋和杀戮正在酝酿,正在发生……”

楚离桑听出了弦外之音,蹙眉道:“你指什么?”

萧君默往太极宫的方向瞟了一眼,淡淡道:“看见那些森严巍峨的宫阙了吗?那里就是大唐的心脏。今夜,就有人处心积虑要捅它一刀。”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楚离桑却悚然一惊:“是谁?”

“大唐太子,李承乾。”

“他想干什么?”

“劫持皇帝,篡夺天下。”

楚离桑吓得跳了起来,睁大眼睛道:“那你还有闲心坐在这儿?!”

“不然我该在哪儿?”萧君默微笑地看着她。

楚离桑看他如此镇定,心下明白几分,又坐了回去,道:“你一定是事先向皇帝告发了吧?”

萧君默摇摇头。

“没有?”楚离桑大为惊诧,“你为何不告发?”

“我调动了天刑盟潜伏在禁军中的人,打入了东宫内部,才掌握了太子政变的计划。”萧君默道,“我若是提前告发,必然要向皇帝解释这一切。那你说,我该怎么解释?告诉他我就是天刑盟盟主,而那个禁军将领也是我的人吗?”

“这……这些当然不能说。”楚离桑道,“你可以说你动用的是玄甲卫的身份和权力啊,玄甲卫不是专门侦办大案的吗?”

“玄甲卫再有能耐,也没那个权限和胆量支使皇帝身边的禁卫将领吧?”

楚离桑眉头一皱:“这倒也是。”

“所以,我只好保持沉默了。”萧君默摊摊手。

“可你总不会作壁上观吧?”楚离桑盯着他,“你一定把防范措施都做好了,对不对?”

“我为何不可作壁上观?”萧君默故意逗她,“反正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绑架过你和你爹,还差点要了你们性命。我这么做,不是替你和你爹出一口恶气?吗?”

“别逗我了。”楚离桑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睚眦必报的人。假如太子谋反得逞,社稷必定分崩离析,到时候别说长安,整个天下都会大乱。我怎么会不考虑这些?你又怎么会不懂我?”

“对,我懂你,你也懂我。”萧君默笑,“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心心相印吧?”

“错,这叫英雄所见略同!”楚离桑又娇嗔地白了他一眼,“别废话了,快告诉我,太子的谋反计划是什么,你又是怎么防范的?”

萧君默这才收起笑容,目光渺渺地望向太极宫:“咱们说话这会儿,太子很可能已经动手了……”

百福殿中,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宴会已接近高潮。

按原计划,杜荷此时便应借故离开百福殿,到附近的千秋殿和承庆殿召集事先潜伏进来的东宫兵,带他们包围百福殿,配合李承乾行动。

然而,让李承乾意想不到的是,酒过三巡之后,杜荷刚想离席,就被喝得满脸通红的尉迟敬德给拦了下来,硬要叫他一块喝。杜荷无奈,只好陪他喝了两杯,可尉迟敬德还是不依不饶,骂他喝酒跟娘们似的,一点都不痛快。杜荷满心恼怒,却又不敢发作。

李承乾心下焦急,频频给李元昌使眼色。李元昌赶紧上前解围:“尉迟将军,人家驸马爷喝多了内急,你总得让人家上一趟茅房,回来再跟你喝吧?”

尉迟敬德两眼一瞪,粗声粗气道:“他内急你咋知道?莫非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李元昌看出这老家伙已经醉了,懒得跟他计较,笑道:“老将军兴致这么高,不如让本王陪你喝几盅?”

“王爷此话当真?”

“这还有假?”

“好!”尉迟敬德忽然抓过食案上的一只酒壶,往他手里一塞,“要喝就喝个尽兴!”

李元昌慌忙接住,却登时傻眼。

趁二人说话的当口,杜荷拔腿想溜,不料尉迟敬德反手一捞,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驸马爷,咱的事还没完呢,你就想溜?”说着也抓起一只酒壶塞给了他,然后自己操起一壶,哈哈大笑道:“来,有种的话,咱仨就一块把这些酒干了!”

李元昌和杜荷面面相觑,都哭笑不得。

“怎么,都了?”尉迟敬德一脸不屑,“你俩还是不是爷们?”

就在三人僵持之际,坐在尉迟敬德邻座的李道宗看不过眼,便走了过来:“我说尉迟,你就节制一下吧,哪有人像你这么喝酒的?”

尉迟敬德斜眼看他:“你不服吗?不服你也来呀!”

李道宗苦笑了一下,凑近他,低声道:“敬德兄,这可是在宫里,不是你自己府上,况且圣上还在这儿呢,你就别让汉王和驸马爷难堪了,万一闹起来对谁都不?好……”

“李道宗,你把话说清楚,啥叫我让他们难堪了?我跟他们喝酒是看得起他们,若换成你,一个小小的江夏郡王,我尉迟敬德还瞧不上呢!”

李道宗一听,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正色道:“敬德兄,我是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才对你好言相劝,你可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少教训我!”尉迟敬德怒目圆睁,“老子今儿高兴,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关你李道宗鸟事?!”

“尉迟敬德,你嘴巴放干净点!”李道宗也怒了,“这儿可是太极宫,容不得你放肆撒野耍酒疯!”

“哟嗬,还跟老子来劲了!”尉迟敬德狠狠把手上的银质酒壶往地上一掼,抡起拳头,不由分说砸在了李道宗的右眼上。

李道宗猝不及防,仰面跌坐在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李元昌和杜荷不禁大惊失色,一时竟手足无措。

李承乾霍然起身,脸上写满了惊骇。

李恪淡淡地瞟了李承乾一眼,不动声色。

附近的皇亲国戚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不过隔得较远的大部分宾客并未察觉,依旧在推杯换盏、笑语喧哗。直到看见皇帝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离开御榻,一步步走了过来,整座嘈杂的大殿才慢慢归于沉寂。李道宗慌忙从地上爬起,右眼眶黑了一圈,神情煞是狼狈。

李世民走到尉迟敬德和李道宗中间,左右看了看,冷笑:“打呀,怎么不打了?二位都是我大唐的开国元勋,都是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主,今儿倒在这里对上了!很好,那就当着朕和众位宾客的面,好好打一场,让朕看看二位是不是宝刀未老,也让大伙开开眼,领略一下二位老将的雄姿和风采!”

李道宗大为尴尬,赶紧跪地叩首:“圣上恕罪,臣与尉迟将军只是……只是闹了点误会,并非打架斗殴,还望圣上明察。”

此时尉迟敬德也终于清醒过来,急忙跟着跪下:“对,李尚书说得对,臣和李尚书只是闹着玩的,并没当真……”

“闹着玩?”李世民冷笑,“你们俩加起来都一百岁了吧,玩性还这么大?既然你们童心未泯,不如朕就放你们回家去含饴弄孙好了。如此一来,你们可以玩个尽兴,朕也眼不见为净,岂不是大家都好?”

李道宗和尉迟敬德面面相觑,都不敢答言。

此时,李承乾就站在李世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右手紧紧抓着那根从不离身的金玉手杖。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随时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尉迟敬德这一闹,原定的计划就被彻底打乱了。

本来李承乾的计划是:让杜荷去千秋殿和承庆殿,召集事先埋伏在那儿的百余名东宫侍卫,带他们过来包围百福殿;与此同时,守在殿门外的韩聪在听到酒壶掷地的声音后,便要做好准备,只等第二个信号——李承乾踹翻一张食案,便带人冲进来,劫持皇帝和众宾客。

可是,该死的尉迟敬德方才碰巧掷了酒壶,韩聪一定会误以为这是李承乾发出的信号,现在肯定都已经拔刀出鞘了!

然而,杜荷眼下出不去,也就通知不到千秋殿和承庆殿的人手。李承乾不免担心,如果以现有殿门外这五十人发起行动,李安俨那二十五名手下能否听命于己?万一待会儿他们慑于父皇的赫赫天威而临阵倒戈怎么办?

李承乾焦灼地思考着对策,额头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李世民忽然沉声一喝:“来人!”

李承乾心头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上的金玉手杖。他的手背因过于用劲而青筋暴起,每一根手指的关节都在微微颤抖。

听到皇帝的喝令声,外面的“禁军”不太正常地沉默了一小会儿,才把殿门推开,然后韩聪便带着十九名手下大步跨进殿门,径直朝李世民走了过来。

一般而言,大殿的守卫听到皇帝召唤,通常只会进来二人或四人,此刻却一下进来了二十个人,这绝对不正常!何况他们的表情都那么奇怪,面孔又都那么陌?生!

李世民目光如电,倏然射向韩聪:“站住!”

天子的威严果然是无法抗拒的——韩聪等人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齐齐停下了脚步。

李世民正待继续喝问,耳边忽然传来“铿”的一声轻响,余音悠长。

这显然是某种兵器出鞘的声响,却又不同于刀剑。今夜宫宴,任何人都不许携带兵器上殿,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李世民当然不会想到,在他身后抽出兵器的人正是李承乾;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李承乾的兵器居然是从那根片刻不离身的金玉手杖中抽出来的——这是一把二尺来长、造型极为罕见的“细剑”;由于剑身很窄,所以到了剑锋之处已然收缩为三棱之状,看上去更像是一把尖锐的锥子。

此刻,李承乾正用这把独一无二的细剑抵住了李世民的后颈。

事已至此,除了立刻劫持父皇,他已别无选择。

见此一幕,所有人不禁都目瞪口呆,整座百福殿一下子鸦雀无声。

李恪静静地看着李承乾,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尚书省位于皇城承天门大街的东侧,是一座前后七进的庞大建筑,今夜聚宴之地是在第四进的都堂。侯君集率众杀入后,由于守卫毫无防备,所以纷纷被杀。侯君集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不消片刻便杀到了都堂前的戟门处。

此刻,长孙无忌和众官员仍旧在灯火通明的堂上开怀畅饮,喧哗之声阵阵传出,丝毫没有人意识到一股杀机已逼至眼前。

侯君集站在戟门之下,远远望着长孙无忌春风得意、笑逐颜开的样子,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他手握滴血的横刀,走下台阶,大步跨入庭院,踏着青石甬道朝都堂步步逼?近。

六七十名亲兵紧随在他身后,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兴奋和贪婪的光芒,仿佛一世富贵就在前方,唾手可得。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直到侯君集率众行至庭院中央,堂上的官员们依旧毫无察觉。

就在此时,都堂两侧回廊同时发出了一阵弩箭破空的啸声。紧接着,一连串近在咫尺的噗噗声便传入了侯君集的耳膜。

侯君集猛然刹住脚步。

他知道,这是弩箭刺入皮肉的钝响。

声音响过,他左右两边的十数名亲兵便都捂着喷血的脖子,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侯君集脸上泛起一抹苦笑——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一群黑影从都堂正门两侧的暗处走了出来。与此同时,都堂的屋顶上和庭院两侧回廊的屋顶上,倏然站起了一排排身着黑甲的弩手,手中的弩机全都瞄准了庭院中央的侯君集及其手下。

正面的那群黑影慢慢走到十步开外站定,然后为首之人又往前迈了一步,才开言道:“侯尚书,今天是上元节,普天同庆,明月高悬。如此祥和美丽的夜晚,似乎不太适合杀人吧?”

果然,不出侯君集所料,此人正是李世勣。

“李世勣,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在今晚动手的?”侯君集现在最想知道的便是这件事。

“碰巧而已。”李世勣微微一笑,“值此良辰美景,我本想召集弟兄们好好喝几盅,可你却生生坏了我的雅兴,硬要给我找活干,你说你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你放屁!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侯君集怒火中烧,“你到底是从哪儿听到了风声?”

李世勣叹了口气,摊摊手:“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行了,事已至此,你问那么多也没用。放下武器吧,今天过节呢,别再死人了。”

这时,长孙无� ��、刘洎、岑文本、房玄龄及众官员听到动静,无不惊诧,纷纷走到门口,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被桓蝶衣拦住了。

“长孙相公,诸位相公,现在外面不安全,请暂且不要出来。”

“到底出了何事?!”长孙无忌大惑不解。

“有人阴谋造反,带兵闯入尚书省,企图劫持您和百官,外面的几十名守卫都已经被他杀了。”

“什么?!”长孙无忌既惊且怒,“是何人如此大胆?”

“吏部尚书,侯君集。”

闻听此言,长孙无忌等人无不面面相觑。刘洎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庭院中,侯君集的亲兵们惊恐万状,纷纷望向主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侯君集面色如铁、眉头深锁,却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横刀。

“侯尚书,你可要想清楚了!”李世勣加重了语气,“你手底下这六七十条人命,是生是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你若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明天一早,这长安城就又要多出几百个孤儿寡母了!”

闻言,侯君集身旁的一个亲兵越发惊惧,低声道:“主公,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咱们还有退路,要不……撤吧?”

很显然,李世勣和他的手下是从尚书省后门进入,然后埋伏在此的,如果幸运的话,现在尚书省前门——也就是侯君集他们刚刚杀进来的地方——应该还没有伏兵。这个亲兵所谓的“退路”,便是指此。

侯君集犹豫片刻,才重重叹了口气:“撤!”

亲兵们如逢大赦,簇拥着侯君集迅速后撤。

站在李世勣侧后的裴廷龙见状,眼中杀机顿炽,趋前一步道:“大将军,给弩手下令吧,这些人个个该死!”

此时只要李世勣一声令下,三个方向的弩手同时发射弩箭,足以把侯君集和他的手下们全都射成刺猬。

“我刚才说过,”李世勣淡淡道,“如此美好的一个夜晚,不应该再死人?了。”

裴廷龙一听,只好悻悻闭嘴。

那一头,侯君集和亲兵们刚刚退到戟门,还未迈上台阶,便又被一队突然杀到的玄甲卫挡住了去路。侯君集定睛一看,为首之人正是新近晋职的玄甲卫旅帅罗?彪。

罗彪手里拎着一个东西,朝着他放声大笑:“侯尚书,这就要走了?你也太不仗义了,怎么着也得把你们家侯七带上吧!”说完便把手里的东西掷了过来。

侯君集下意识伸出手去,接住的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侯七的人头。

身旁的几名亲兵吓得退了好几步。

侯君集惨然一笑。

“侯府的人都给我听着!”李世勣远远喊话,“你们现在放下武器还来得及,我会向圣上陈情,只治你们的罪,不株连尔等家人。可要是你们一条道走到黑,那朝廷必将以谋反罪诛灭尔等三族!你们忍心让父母妻儿陪你们一块死吗?!”

众亲兵闻言,最后的防线终于崩溃,遂纷纷扔掉武器,一个个跪伏在地。

“你们这群孬种!都给老子起来!”侯君集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大?喊。

“侯君集,别顽抗了,给你自己留个后吧!”李世勣再次喊话。

侯君集却扔掉手里的人头,挥起横刀,嘶吼着朝李世勣扑了过来。

裴廷龙等人正要上前,李世勣伸手一拦:“机会难得,谁也别跟我抢,让本官练练手。”说完,缓缓抽出腰间的龙首刀,迈着沉稳的步履朝侯君集迎了过去。

这两人都是久经沙场、戎马半生的武将,功夫都不弱,所以一交上手便杀得难解难分。此时局面已经控制住,长孙无忌等人便都走出了都堂,远远观战。但见两条身影紧紧缠斗在一起,兵刃相交处火花四溅,一时间竟难分胜负,把一众文官看得心惊胆战。

然而,侯君集终究年长李世勣七八岁,且功力也稍逊一筹,数十回合后便脚步虚浮,渐落下风。李世勣瞅准一个破绽,一刀将其横刀格开,同时左手肘朝其胸部狠狠一击。侯君集横刀脱手,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李世勣一招得手,旋即抢身上前,未等侯君集爬起,手中的龙首刀便抵在了他的胸膛上。

“侯尚书,请恕我直言。”李世勣一脸讥嘲,“都说岁月不饶人,你的身手可远远不比当年了!”

侯君集面如死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李承乾的剑尖抵上李世民的后颈,百福殿的气氛便瞬间凝固了。

李世民不必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承乾,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李世民淡淡道,那语气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在跟儿子聊家常而已。

“儿臣知道!”李承乾大声道,声音因紧张激动而颤抖,“儿臣已经受够了,只能破釜沉舟!父皇,都怪您太偏心,纵容四弟夺嫡,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赵德全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此刻早已吓得脸色煞白,便恳求道:“太子殿下,刀剑无眼,千万别伤着大家,有什么话咱好好说……”

“你闭嘴!”李承乾厉声一吼,“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赵德全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语了。

“承乾,就因为朕宠爱青雀,你就要杀朕吗?”李世民的声音仍旧平静。

“不,儿臣不想杀您,只希望您退位!”

“如果朕说不呢?”

“您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

“哦?听你这意思,不还是想杀朕吗?”

“我……”李承乾语塞,只好转而对李元昌、杜荷和韩聪等人大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李元昌和杜荷各自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分别挟持了尉迟敬德和李道宗,韩聪则持刀逼住了李恪,其他十九名侍卫也挟持了一群公主和诰命夫人。这些女宾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纷纷发出尖叫,有两三个胆小的甚至当场晕了过去。

正当李承乾暗暗庆幸自己掌控了局面时,殿外庭院中那二十名真正的禁军也冲了进来。不过,他们并未帮李承乾挟持宾客,而是拔刀指向了李承乾和他的人。可李承乾等人手里都有人质,所以他们也未敢轻举妄动,只能持刀对峙。

李承乾吃惊地看着他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原本他还只是担心这些人会慑于父皇天威而倒戈相向,可现在看来,这些人分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这头的!

这也就意味着,李安俨也根本不是自己人!

李承乾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一切。

现在看来,李安俨分明是假意投靠,目的是套取自己的全盘政变计划。可让李承乾百思不解的是:既然李安俨早就掌握了计划,为何不向父皇告发?难道是因为他的老母妻儿被自己挟为人质,他才不敢妄动?可到现在为止,他的家人还在自己手上,此刻的李安俨就全不顾惜了吗?

就在李承乾愣怔之际,一直沉默的李恪开口了:“大哥,放了父皇,我来当你的人质。”

李承乾冷笑:“你现在也是我的人质,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是吗?”李恪被韩聪和另外两名侍卫一起用刀指着,却毫无惧色,反而微微一笑,“就凭这三把千牛刀,你觉得会吓住我吗?”

韩聪闻言,不禁怒形于色,把目光转向李承乾,显然是希望他下达格杀命令。

李承乾看着李恪,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很快,韩聪便看见太子朝他微微颔首,旋即狞笑着对李恪道:“吴王殿下,是你自找的,可别怪哥几个心狠手辣!”

话音未落,韩聪手腕一振,千牛刀便闪着寒光削向李恪的脖颈。与此同时,站在李恪侧后那两人也同时出刀,一刀刺向他的后心,另一刀则从半空当头劈落。

这三人皆为东宫的千牛备身,都是从贵胄子弟中严格遴选而来,资质优异,武功过人,此时同时对手无寸铁的李恪发动攻击,无疑是要一举置其于死地。

眼看李恪避无可避,连见惯了杀戮和死亡的李世民也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呼。

电光石火之间,李恪突然出手抓住了韩聪的刀刃,旋即身体急旋,堪堪避过后心那一刀,同时将手中千牛刀奋力一举,铿的一声挡住了当空劈落的那一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有如行云流水,不禁把殿上众人都看呆了,连尉迟敬德、李道宗及一帮老臣都忍不住发出了喝彩。

李承乾更是看得瞠目结舌。

然而,千牛刀是一种异常锋利的兵刃,其“千牛”之名便取自“解千牛而芒刃不顿”之意,此刻李恪竟然徒手抓着刀刃,且硬生生扛住了当空一劈,他那只手掌定然皮开肉绽、受伤极重。

果然,一股鲜血从他的手掌中潺潺流出,啪啪嗒嗒落在了地板上。

韩聪万没料到李恪会如此勇猛,稍一愣神,李恪便已用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依旧抓着刀刃,两手同时用力一扳,那刀刃竟然直立了起来,接着把刀往上一送,刀尖便刺入韩聪的下颌,直接贯入头部,并刺破头盔自头顶穿出。

看到如此恐怖的景象,众人无不骇异,连李世民都赶紧别过头去,不忍细看。

另外那两人本欲再攻,见状也不由倒退了好几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李恪抽出千牛刀,刀尖唰地指向他们,刀锋上的脑浆竟甩到了二人脸上。仅仅这个动作,就把二人又逼退了数步。

然后,李恪缓缓转过身来,对着李承乾露齿一笑:“大哥,现在我可以换父皇了吧?”

李承乾早已变了脸色,持剑的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李恪冷笑了一下,朝他走了过来。

“别过来!”李承乾手一抖,剑尖竟刺破了李世民后颈的皮肤,殷红的鲜血立刻渗出。

旁边的赵德全一看,急得都快哭了,却又无可奈何。

李恪见状,只好顿住脚步。

“李恪,你要是想换父皇也可以。”李承乾恼羞成怒,“那你就刺自己一刀,以表明你的诚意!”

李恪愣住了。

李世民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地厉声道:“承乾,做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我这么无耻也是你逼的!”李承乾愤怒咆哮,几乎丧失了理智,“你对我从来都不满意,只是碍于我是嫡长子,碍于魏徵那些老臣反对,才不敢下决心废长立幼,对不对?可你又不甘心,只好私下纵容四弟夺嫡,想让我们兄弟俩自己斗,看谁更有本事。四弟去年设计陷害我,你明明知道,却处心积虑包庇他,无耻地欺骗天下之人,我说得对不对?这阵子你虽冷落了四弟,可一转眼又宠上了三弟,说白了,你心里不还是存着废立之念吗?今天当着这么多宗亲和老臣的面,你敢大声说一句,你从来都没想过要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吗?我天天要提防这个,提防那个,食不知味,寝不安枕,这样的日子我早就受够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是你逼?的!”

李世民浑身一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其实早已知道李承乾对他心存不满,却没料到竟然有这么深的恨意。身为皇帝,身为父亲,竟然令自己的儿子深恨如此,不能不让李世民感到了一种锥心之?痛。

更让他感到痛苦的,还不只是这一点,而是李承乾这番话,其实在一定程度上道破了他内心的矛盾。

当然,在李泰夺嫡这件事上,李世民并没有像李承乾说的那么不堪,至少他不可能有意纵容李泰夺嫡,充其量只能说是无心之失。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过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想法,甚至直到今天,这种念头也依然没有消失。

就此而言,李承乾的这番话就不能说全无道理。纵然他今晚的行为大逆不道,罪无可恕,但他的恐惧和愤怒却是可以理解的,并且足以令人同情。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内心顿时充满了愧疚。

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一手培养的储君竟然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应该算是一个君父的失职和失败!

“承乾,如果杀了朕可以抚平你的心头之恨,那你就动手吧!”李世民凄然一笑,脸上写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沧桑。

李承乾的手又抖了一下,眼中竟然不由自主地泛出了泪光。

“大哥,我照你说的做,你放了父皇!”李恪突然一声大喊,旋即把千牛刀刺入了自己的大腿,登时血流如注。

李世民大惊失色,在场众人也不约而同发出了一片惊呼。

李承乾呆住了,没想到李恪真的会这么干。

李恪扔掉了千牛刀,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脸上竟仍旧带着一抹微笑。

就在这时,李承乾忽然感到脑袋发沉,两眼发黑,身体也随之摇晃了起来。李世民察觉,倏然转身,困惑地看着他。

李承乾持剑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

在身体失去平衡之前,他用尽全力对李世民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容,然后便向后倒去。

李世民一个箭步冲上来,紧紧抱住了他:“乾儿!”

“父皇,对不起,儿臣也不想这样……”

李承乾闭上眼睛的时候,感到了父亲身上的温暖,那是一种暌违多年的早已忘却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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