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相魏徵于贞观十七年正月与世长辞,唐太宗李世民哀恸不已。
李世民为此废朝五日,追赠魏徵为司空、相州都督,谥号“文贞”,还下诏厚葬,准备赐予其“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等最高规格的葬仪,并准其“陪葬昭陵”。在当时,这是人臣所能享有的最大哀荣。不过,魏徵之妻裴氏却以魏徵平生俭素、厚葬之礼非亡者之志为由,婉言谢绝了。
出殡当日,李世民命朝廷九品以上官员全部去给魏徵送行,同时御笔亲书,为他撰写了墓志碑文。这天在甘露殿,写完碑文,李世民止不住潸然泪下,对身旁的赵德全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
“大家节哀。”赵德全也陪着掉眼泪,“魏太师虽然不在了,但还有长孙相公、岑相公、刘侍中他们呢……”
“他们?”李世民苦笑了一下,“他们凡事都喜欢随顺朕意,有谁能像魏徵那样犯颜直谏?”
事关对几个宰相的评价,赵德全身为内臣,不敢多言,便噤声了。
“明日便是上元节,宫宴的一应事务,你可安排妥当了?”李世民转换了话?题。
“大家放心,老奴都安排好了。”赵德全躬身道,“保管让您和皇亲国戚们过一个祥和太平的节日。”
“这就好。”李世民颔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青雀这几日身体如何?”
“昨日老奴刚刚去了一趟,魏王的风寒之症似乎还未见好,只怕明日这宫?宴……”
“既然有恙,那就好好养病,明日宫宴他就不必参加了。”李世民道,“明儿一早,你再去慰问一下,顺便把新罗进贡的人参、南海进贡的燕窝给他带点过去,就说朕让他安心养病,别的无须多想。”
“老奴遵旨。”
萧君默参加完魏徵的葬礼,来到了忘川茶楼。
他在魏徵过去常坐的这个二楼雅间中煮水烹茶,心情颇为沉郁。
从数日前得知李安俨的家人被东宫的人带走,到现在三四天过去了,袁公望和郗岩带着手下日夜寻找,用尽了各种办法,却仍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眼看明晚便是太子发动政变的时间,倘若在此之前还是找不到李安俨的家人,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萧君默不得不有所行动。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些无辜的老弱妇孺为此搭上性命。
茶汤刚刚煮沸的时候,李安俨到了。
自从设计让李安俨打入太子集团内部,萧君默便尽量避免与他直接接触,只保留传递情报的渠道,可今天他却不得不主动约了李安俨。
“盟主,急着找属下来,所为何事?”李安俨坐下,有些诧异。
萧君默舀了一碗茶,递到他面前:“家中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
“变故?”李安俨装糊涂,“没有啊,有啥变故?只是拙荆带着老母和孩子回乡下走亲戚而已……”
“别瞒我了,”萧君默打断他,“我早就知道了。”
李安俨一听,这才忍不住眼圈一红,把头低了下去。
“那天一出事,吴王便来告诉我了。”萧君默道,“我当天就让老袁和老郗他们去查了,问题是……直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所以,我才不得不找你过来。”
李安俨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哽咽道:“盟主,大局为重,至于属下的家?人……”
“没有任何大局,会比家人的性命更重要。”萧君默不假思索道,“咱们若连家人都不能守护,还谈什么守护天下?”
“不瞒盟主,”李安俨擦了擦眼泪,“这几天,属下也让弟兄们到处去找了,可偌大的长安城,随便哪个地方不能藏几个人呢?要找到他们谈何容易?”
“不能再这么大海捞针了。”萧君默沉沉一叹,“必须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李安俨不解,“盟主何意?”
萧君默眉头紧锁:“我估计,奉太子命绑架令堂和你妻儿的人,必定是谢绍宗。只要咱们设法把他引出来,就能找到他的老巢,进而找到令堂和你妻儿的下?落。”
“可是,怎么才能把谢绍宗引出来?”李安俨犯愁,“那天聚会之后,太子就说了,若非万不得已,所有人不得再碰面,以免泄露踪迹,引人怀疑。”
萧君默冷然一笑:“所以,咱们就得给他们制造一个‘万不得已’的情况,迫使太子再次召集谢绍宗聚会。”
“那……具体该怎么做?”
萧君默略为沉吟,道:“你待会儿立刻去找李元昌,就说宫中安防部署有变,得赶紧找太子商议。”
“那属下该说些什么?”
“就说明晚宫宴,圣上有可能会让吴王率百名武候卫进驻百福殿,以加强安?防。”
此前,萧君默已通过李安俨给他的情报,得知了太子政变计划的全部细节,所以他知道,太子最在意的便是百福殿的兵力部署,倘若百福殿突然多出一百名武候卫,太子必定震恐,也必定会立刻找谢绍宗商议。
李安俨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眉头微蹙:“这个办法是能引出谢绍宗,可问题是,李元昌和侯君集在宫中都有不少眼线,只要他们一打听,马上就知道这是个假消息啊!”
“这我当然想到了。”萧君默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会让它变成真消?息。”
李安俨想了想,恍然道:“盟主的意思是,让吴王配合咱们?”
萧君默点头:“我回头就让吴王去跟圣上提这个事,理由便是他羞辱过你,恐你怀恨在心,所以最好让武候卫进驻百福殿,以防不测。”
李安俨笑:“这倒是个不错的由头。”
“如此一来,这就是个真消息,至于圣上答不答应,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以盟主看,圣上会答应吗?”李安俨又有些担心,“倘若圣上答应了,太子恐怕会放弃此次行动吧?”
“依我看,圣上不答应的可能性会大一些,因为他信任你,怎么可能相信你会因这种小事而谋反?何况圣上举办宫宴,本就是为了庆贺太平,若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阵仗,岂不是有违本意?不过,凡事也无绝对,万一圣上答应了,而太子也知难而退的话,那他就没有理由再扣着你的家人不放,相信很快会把他们送回。所以,不管圣上答不答应这件事,咱们都可确保令堂、嫂夫人和孩子的安?全。”
李安俨这才发现,萧君默提出的这个办法其实是个两全之策,目的都是保护他家人的安全。相形之下,对付太子的事反倒退居次要地位了。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大为感动,道:“盟主,倘若太子放弃行动,那……那咱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来日方长,我就不信太子能安分多久。只要咱们睁大眼睛盯着,就随时都有机会。”萧君默笑笑,指了指案上的茶碗,“来吧,别光说话,尝尝我煮茶的手?艺。”
离开了忘川茶楼,萧君默和李安俨随即分头行动。
萧君默来到武候卫衙署的大将军值房,找到李恪,把事情跟他说了。
“没问题,我待会儿就入宫向父皇上奏。”李恪道,“可我有个问题。”
“你说。”
“要是父皇答应了,东宫也打了退堂鼓,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宁可日后再找机会,也不能累及无辜。”萧君默决然道。
“你这人的毛病就是心太软。”李恪叹了口气,微微讥笑道,“似你这般妇人之仁,如何做得大事?”
“古人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尚且不为,你若踩着李将军一家人的鲜血上位,于心何安?”萧君默反唇相讥。
李恪冷哼一声:“孟老夫子说这个话,是他太过迂阔!君不见,吴起为了功名,不惜杀妻求将?刘邦当年为了逃命,把一双儿女三次踹下马车?”
“那是吴起和刘邦,不是我,也不是你。”萧君默看着他,“除非你想告诉我,你跟他们是一样的人。”
“如果我说是呢?”李恪笑道。
“那只能怪我眼瞎。”萧君默道,“从此你我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这么绝情?”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恪呵呵一笑:“拥我上位,你将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难道你不想要?”
“不就是宰相吗?不稀罕。”
“宰相都不稀罕?”李恪眼睛一瞪,“莫非你还想当皇帝不成?!”
“怎么,”萧君默淡淡一笑,“怕我跟你抢?”
“有种就放马过来!”李恪道,“不过你要跟我抢,也得先当权臣再篡君位吧?那不也得先辅佐我当上皇帝吗?”
萧君默一听,蓦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实际上,作为隐太子唯一在世的遗孤,原则上他也是有权继承李唐皇位的,还真不必像李恪说的那样,“先当权臣再篡君位”。换言之,假如真要抢这个皇位的话,他和吴王、魏王乃至太子,其实都具有同样的资格。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比他们更有资格,因为大唐皇位本来便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就算他加入夺嫡的行列,也只是拿回本来便
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想到这些,萧君默不免在心里苦笑,嘴上却道:“我只辅佐君子,你若把吴起和刘邦视为楷模,那你就是小人,请恕我不能奉陪。”
李恪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鄙视他们可以吗?说正经的,若父皇不答应我的奏请,太子明晚照常行动的话,我该怎么做?”
“你就当事先什么都不知道,只需暗中盯住太子的一举一动,等他一发难,你便把他拿下。我已经叫李安俨吩咐下去了,他在百福殿那二十五名手下,到时候都听你的。”
李恪点点头:“除了在宫里动手,太子同时也会对尚书省和魏王府展开行动?吧?”
关于太子的政变计划,萧君默并未向李恪全盘透露,只跟他讲了太极宫这部分,因为另外那两个部分关涉到许多秘密,暂时还不能让他知道。现在听他问起,萧君默只好敷衍道:“别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李恪看着他,忽然有些不悦:“兄弟,我对你言听计从,可你却什么都瞒着我,这不厚道吧?”
“我是谋士,需要综观全局,才能谋定后动;你是主公,只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就够了,何必知道那么多细节,”萧君默也看着他,“除非你想跟我换个位?置。”
“什么话被你一说都好像挺有道理。”李恪哂笑道,“你这张嘴,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反正你又不是头一回领教,习惯就好。”萧君默笑着拍拍他的臂膀,“该干正事了,回见。”
说完,萧君默便转身走出了值房,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李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忽然有些复杂。
他在想,像萧君默这样的人,还好是自己兄弟,假如是对手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这日午后,王弘义一身商人装扮,从东北角的一个小门进入了魏王府,由管家领着径直来到了书房。刚一走到门口,他便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李泰脸色苍白,照旧裹着那件厚厚的狐裘披风,怔怔地坐在书案后。此时书房里烧着好几盆炭火,王弘义一进来就感觉有些热意,可魏王仍是一副瑟缩畏冷的样子,看起来果真病得不轻。
见王弘义进来,李泰也未起身,只是屏退了下人,示意他到身旁来坐。
“殿下贵体抱恙,还未见好吗?”王弘义在书案边坐下。
“是啊,谁能料一病便这么多日。”李泰有气无力道,“未能远迎,先生勿?怪。”
“殿下不必客气。”王弘义摆摆手,瞥了他一眼,“明日便是上元节了,不知殿下能否照常入宫赴宴?”
“刚刚宫里传来消息了,”李泰苦笑了一下,“父皇让我安心养病,明日的宫宴可不必参加。”
王弘义诧异,停了片刻,道:“如此说来,殿下这病可来得真不是时候。”
“世事无常,人命危脆,连死亡都可能随时降临,何况是病?”李泰讪讪道,“先生这么说,好像我还可以选择什么时候生病似的。”
“我当然不是这意思。”王弘义笑了笑,“天意如此,人力何为?我也只是替殿下抱憾,发个牢骚而已。”
“先生,你是不是在暗示我,在夺嫡这件事上,上天已经抛弃我了?”李泰斜着眼看他,“无非就是一场宫宴而已,参不参加真有那么重要吗?”
“宫宴本身自然无关紧要,我只是担心殿下荣宠渐衰,日后别说夺嫡,自保恐怕都成问题。”王弘义直言不讳。
“先生还真是快人快语。”李泰笑道,“那我想请问先生,倘若我真的落入这般境地,先生还愿不愿意辅佐我?”
“只要殿下不自暴自弃,我当然愿意辅佐殿下。”
“哦?”李泰眉毛一挑,“先生是不是认为,我这段时间闭门谢客、茹素持戒就算是自暴自弃?”
“不,我更愿意相信殿下是在韬光养晦。”
李泰直视着他:“先生这么说,可是实话?”
“当然。”王弘义迎着他的目光,“我与殿下之间,还有必要虚情假意吗?”
李泰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露齿一笑:“好,既然如此,那我也跟先生说句实话,本王韬光养晦的日子,就到今日为止了。”
王弘义不解:“殿下此言何意?”
“我的意思是,过了明晚,便是我李泰扬眉吐气,也是先生你大展宏图的时候了。”李泰眼中忽然泛出激动的神采,“换言之,明日的宫宴,便是太子的死?期!”
闻听此言,王弘义越发困惑:“殿下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李泰笑而不答,从案上的文牍中抽出一封信函,递了过去。
王弘义接过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魏王殿下亲启”的字样,字体遒媚劲健,竟然颇有几分王羲之行书的神韵。王弘义取出信纸,展开一看,先是眉头微蹙,紧接着脸色大变,忍不住道:“这是何人所写?”
李泰摇了摇头:“没有落款,我也猜不出是何人。”
王弘义之所以大惊失色,是因为这封匿名信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内容却足以石破天惊:信中说,明日上元节宫宴,太子会有异动,同时会有一支不可小觑的江湖势力夜袭魏王府,让魏王小心防范。
“殿下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
“有人把它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王弘义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把信封和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却没有任何有用的发现。
“依先生看来,这个消息可靠吗?”李泰问。
“应该可靠。”王弘义神情凝重,“此人既然不愿透露身份,撒这个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泰道,“另外,这里头说的江湖势力,会不会也是你们天刑盟的人?”
“有可能。本盟各分舵自武德九年后便各行其道了,不排除其中有人投靠了东?宫。”
“既然是天刑盟的人,那明天晚上,本府的安全就拜托先生了。”李泰恳切道,“我府里的侍卫,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王弘义颔首:“放心吧殿下,我会亲自带人过来,保管让他们有来无回!”
李泰放下心来,感叹道:“还好有人暗中给我透露了这个消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封匿名信到底是谁人所写,殿下完全猜不出来吗?”
李泰思忖片刻,摇摇头:“一点头绪都没有。”停了停,又道:“管他是谁呢,反正他既然愿意帮我,就肯定不是咱们的敌人。”
王弘义想着什么,冷然一笑:“他这回是帮了殿下没错,可此人究竟是敌是友,现在恐怕还不好说。”
李泰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王弘义沉默片刻,淡淡道:“没什么,直觉而已。”
玄甲卫衙署,桓蝶衣手里拿着一道折子,刚走到大将军值房前,便被守卫拦住?了。
“桓旅帅请留步,大将军有令,他在处理紧要公务,任何人不得入内。”
“任何人?”桓蝶衣眉头一皱,“包括我吗?”
“是的。”守卫道,“大将军说了,任何人不得例外。”
自从入职玄甲卫以来,舅父值房的大门始终都是对她敞开的,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不经禀报自由出入,虽说这并不符合规矩,但碍于她跟李世勣的特殊关系,守卫们从来不敢拦她,没想到今日竟吃了闭门羹,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桓蝶衣大为诧异:“什么公务如此紧要?”
守卫犯了难:“这个……请恕属下无可奉告。”
桓蝶衣正想再说什么,值房内忽然传出李世勣的一声呵斥,虽然声音不大,但听得出极为愤怒。桓蝶衣和守卫同时一怔。
“还有谁在里面?”桓蝶衣问。
“是……是左将军。”
“君默?”桓蝶衣越发狐疑。舅父和萧君默一向情同父子,即使在公事上偶有意见分歧,两人也从未红过脸,今天这是怎么了?
正思忖间,值房中再次传出砰然一响,好像是谁一脚踹翻了书案——很显然,这一定是舅父踹的,因为萧君默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舅父面前如此放肆。可舅父生性沉稳,能有什么事让他气成这样?
“让开,我要进去!”桓蝶衣拨开守卫,当即要往里面闯。守卫慌忙张开双手挡住去路,苦着脸道:“抱歉桓旅帅,大将军下了死令,任何人都不让进啊!”
“你耳朵聋了?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吗?”桓蝶衣急了,“快给我让开!”
就在二人推搡之时,萧君默忽然阴沉着脸从大门里走了出来,看到桓蝶衣,有些尴尬,遂勉强一笑,算是打招呼。
桓蝶衣甩开守卫,走到他面前,瞪着眼道:“你跟舅父说什么了,惹他生那么大气?”
“生气?”萧君默迅速恢复了镇定之色,“没有啊,我跟师傅谈了点事,谈得挺好的,谁说他生气了?”
“连书案都踹翻了,还说没有?!”桓蝶衣气急,“快说,你到底跟舅父说什么了?”
萧君默无奈一笑:“蝶衣,你现在也是堂堂旅帅了,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清楚?我跟大将军谈的事情,哪能随便告诉你?”
桓蝶衣听他竟然打起了官腔
,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无言反驳,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又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大踏步走进了值房。
守卫还没接到李世勣解除警戒的命令,不敢确定能不能放桓蝶衣进去,正想追上去,萧君默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她进去吧,现在没事了。”
守卫这才松了一口气:“是。”
桓蝶衣走进值房,看见李世勣怔怔地坐在榻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是舅父碰上重大疑难时惯有的表情。桓蝶衣又瞥了一眼他面前的书案,虽然已经被人扶起来了,但并未摆正,案上的东西也显得颇为凌乱。一切迹象都表明萧君默一定是跟舅父说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从而给舅父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看到她进来,李世勣紧锁的眉头才勉强松开,换上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您前几天交办的案子,我都查清了。”桓蝶衣把折子递过去,观察着他的神?色。
李世勣“嗯”了一声,接过折子翻看了起来,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舅舅,刚才君默跟您说什么了?”桓蝶衣忍不住问。
李世勣眼皮也没抬:“没什么,就是例行公事。”
“是吗?”桓蝶衣故作无意地整理着凌乱的书案,“是什么样的例行公事,能让您发这么大的火,把案几都踹翻了?”
李世勣一怔,抬起眼来:“不该问的事情就别问,你一个小小旅帅,打听这么多干吗?”
没一会儿时间,桓蝶衣就让人呛了两回,且都是拿“旅帅”说事,心里不禁既委屈又气恼,便噘着嘴道:“我还不是担心你们俩?君默自从回京之后就神神秘秘的,什么事都瞒着我,现在您也学他了,都把我蒙在鼓里,要不是担心你们,我才懒得打听!”
李世勣最怕她撒娇,只好苦笑了一下,道:“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是好意,告诉你也无妨,君默是来跟我建议,说咱们玄甲卫素来公务繁忙,弟兄们都很辛苦,所以趁明日上元节之际,在咱们衙署聚宴一下,也犒劳犒劳大伙……”
“这是好事啊!”桓蝶衣抢着道,“这种事您有什么好发火的?”
“这当然是好事,我也是赞同的,只不过……”
“不过什么?”
李世勣迟疑着,眼睛转了转:“只是我认为,聚宴人数不宜太多,召集队正以上的将官便可以了,可君默硬是坚持说,凡队正以上将官及入职五年以上的弟兄都要召集过来,这一下可就是大几百号人哪!我便没同意,所以就争执了几句,其实也没啥。”
桓蝶衣狐疑地看着他:“就为这么点小事,你们就起了争执?”
李世勣自嘲一笑:“我或许是有些反应过激了,所以后来想想,多召集几个弟兄也热闹一些,便答应他了。”
桓蝶衣知道,舅父没说实话。
这件事既没有任何争执的必要,更不足以引发舅父的怒气和困扰。萧君默提这个建议,一定不仅仅是出于对本卫弟兄的体恤,而是别有动机。或者说,他只是以此为幌子,想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有这个原因,才会令舅父大光其火并且大伤脑筋。
可是,萧君默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舅父既然发火,就说明已经知道了他的真正目的,可为什么还要答应他?看舅父的样子,似乎是迫于无奈,甚至有点被胁迫的感觉。可萧君默是这种人吗?他怎么可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胁迫舅父?呢?
桓蝶衣百思不解。
突然,她感觉萧君默仿佛已经变成了陌生人,一个充满了神秘和诡异气息的陌生人。
李元昌听李安俨说宫中的安防计划可能有变,顿时吓坏了,立刻赶到东宫,把事情告诉了太子。李承乾也被这个突发情况搞蒙了,一边命李元昌赶紧入宫打探确切消息,一边命人通知谢绍宗和侯君集见面。
酉时末,李承乾、谢绍宗、侯君集先后来到平康坊栖凰阁,紧急商讨对策。
“先生,依你看,若父皇同意让吴王带百名武候卫于明晚进驻百福殿,咱们该怎么办?”李承乾一脸忧虑地看着谢绍宗。
谢绍宗拈须沉吟,片刻后道:“若果真如此,明晚的行动恐怕只能取消了。”
“什么?”侯君集眼睛一瞪,“我说老谢,你这未免太谨慎了吧?稍有变故就取消行动,那咱们还能干成什么事?”
谢绍宗笑了笑:“君集兄,这可不是小小的变故。若消息坐实,明晚的百福殿将是一个极度凶险之地,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岂能去冒这个险?”
“不就是区区一百名武候卫吗?有什么可怕的?”侯君集不以为然,“让封师进早一刻离开玄武门赶到百福殿,我在南衙收拾了长孙之后,也尽快带人杀进宫去,我就不信对付不了吴王和他的武候卫!”
“君集兄,话说起来容易,可事实哪有这么简单?”谢绍宗耐心道,“你让封师进早一刻离开玄武门,就等于把这个重地全盘交给了李安俨,万一玄武门遭遇攻击,李安俨抵挡不住或是临阵倒戈怎么办?即使百福殿得手,太子殿下不还是危险?吗?”
“李安俨的家人不是在你手里吗,你还怕他倒戈?”
“他们是在我手里没错,可人要是到了万般无奈的时候,什么绝情的事做不出来?倘若李安俨为了保命,宁可牺牲他的家人呢?”
“左一个万一又一个倘若,如此前怕狼后怕虎,那还打什么天下?!”侯君集知道自己的吏部尚书马上就要当到头了,若不尽快行动,局势将对自己非常不利,是故极力坚持,“咱们这回要干的,本就是惊天动地、九死一生的大买卖,哪能不冒风险?像你这么畏首畏尾,那索性啥也别干了,大家趁早散伙吧!”
李承乾听他越说越难听,不禁蹙眉道:“侯尚书,咱们这不是在商量吗?我也没说一定就不干了,你何必急成这样?再说了,父皇准不准吴王的奏议还不知道呢,若是父皇否了,咱们的计划不就可以照常进行了吗?”
侯君集这才撇了撇嘴,不再言语。可没过多久,就又瞅着窗外的天色,嘟囔道:“这个汉王就是磨叽,打听个消息也要这么久!”
“君集兄少安毋躁。”谢绍宗方才被他一顿数落,此刻却仍不愠不恼,微笑道,“反正今日必有准确消息。”
话音刚落,在门外放哨的封师进轻轻推开房门,然后李元昌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三人的目光立刻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怎么样?”李承乾紧张地看着他。
李元昌神情似乎有些沮丧,走到李承乾食案边坐下,抓起案上的酒盅,仰起头一饮而尽,却始终一言不发。其他三人不禁相顾愕然。
“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呀!”李承乾急了。
李元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嘿嘿一笑:“皇兄否了,没同意让吴王带人进驻百福殿。”
三人闻言,总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好消息,你干吗摆一张臭脸?”李承乾不悦道。
“我就是逗逗你们。”李元昌嬉皮笑脸。
“都什么时候了,王爷还有心思开玩笑?!”侯君集忍不住爆了粗口。
李元昌脸色一黑,正要回嘴,李承乾赶紧道:“行了行了,都别废话了,赶紧各自回去准备吧,明晚的行动按原计划进行。”
说完,李承乾便率先离开了栖凰阁,接着侯君集和李元昌也各自离去。谢绍宗却不慌不忙,又在雅间里坐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华灯初上,正是平康坊的夜生活开始的时候。栖凰阁大门外的街道上,行人熙攘,车马川流。没有人注意到,大门斜对过的一个暗处,停着一架不新不旧的待雇马车。此刻,车夫正歪躺在座位上,脸上盖着斗笠,似乎在打盹。
不时有客人过来,想雇他的车,却都叫不醒他,只好另找他人。
过了一会儿,谢绍宗低着头,带着几名贴身随从匆匆步出栖凰阁。这时,对面打盹的那个车夫忽然醒了。他伸了个懒腰,然后把斗笠戴在了头上,笠檐压得很?低。
此人正是袁公望。
谢绍宗紧走几步,登上早已候在门口的自家马车,那几名随从也各自骑上马,一行人前呼后拥地离开了。
袁公望暗暗一笑,随即提起缰绳一抖,轻轻“驾”了一声,马车应声启动,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大约一炷香后,栖凰阁后院一扇紧闭的小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黑影闪身而出。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光线昏暗,此人又穿着杂役常穿的褐色布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
此人警惕地看了看左右,旋即朝右首的巷口快步走去。
事实上,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谢绍宗,方才从大门离去的人是他的随从假扮的。为了避免被人跟踪暴露行藏,谢绍宗可谓煞费苦心。他料定,即使有人想盯他的梢,也想不到他会乔装成杂役,独自一人从栖凰阁后门离开。
然而,谢绍宗失算了。
他刚一没入漆黑的夜色中,便有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的屋顶上跃起,仿佛一个鬼魅,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跟上了他。
这个人正是郗岩。
他埋伏在这里,正是奉了萧君默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