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在百福殿和尚书省所做的安排。”
在平康坊一座高楼的屋脊上,萧君默将自己大部分的防范计划向楚离桑和盘托出。最后,他远远地望了太极宫一眼,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会儿,太子身上的药力就该发作了。”
“药力发作?”楚离桑刚才并未听他说到这一块,顿觉诧异,“你让人给太子下药了?”
萧君默点头。
“你应该不会要他性命吧?”
“当然,只是在酒里下了点蒙汗药而已。”
“你是安排什么人下手的?吴王吗?”楚离桑大感好奇。
“宫宴上那么多人,到处都有眼睛盯着,吴王怎么有机会下手?”萧君默道,“事实上,我连安排人下药的事都没告诉他。”
楚离桑一惊:“为何不告诉他?”
“如果事先什么都知道,他的反应就不真实了,难免会露出作假的痕迹。”萧君默笑了笑,“皇帝是何等精明之人,岂能看不出破绽?所以,我故意隐瞒了一部分,就是想让吴王随机应变、临场发挥,这样才能取信于皇帝。”
楚离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接着刚才的问题问:“那你是安排什么人给太子下药的?”
“这个嘛,你暂且就不要问了。”萧君默神秘一笑,“该让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楚离桑心想关于这场政变还有好些部分没弄清楚,大可不必纠缠这件小事,便又问道:“那魏王府那边你安排了吗?”
“当然。”萧君默道,“我给魏王送了一封匿名信,告诉他今夜会有一支不可小觑的江湖势力夜袭魏王府。”
“你说的这个江湖势力,是咱们天刑盟的人吗?”
萧君默点点头:“谢安的后人,羲唐舵的谢绍宗。”
楚离桑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你说过,魏王便是谋害你养父的凶手,你迟早要找他报仇,可这次为何还要救他?”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这样太便宜他了。”萧君默冷冷道,“我会让他付出比死亡更大的代价。”
“还有什么是比死亡更大的代价?”楚离桑不解。
萧君默眼中寒光一闪:“身败名裂,众叛亲离,远离朝堂,流放边地,在余生中品尝失败的苦果。所有这一切,对魏王这种人来说,才算是真正的惩罚,也才是他应得的报应。”
楚离桑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隐忧。
母亲以前经常告诉她,人是很容易被环境改变的,在什么样的地方待久了,人往往就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古人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萧君默置身于这样一个权力斗争的旋涡之中,每天面对的都是尔虞我诈的权谋和你死我活的杀戮,久而久之,他是不是也会变成一个追逐权力、冷酷无情的人呢?
谢绍宗在魏王府南门外的横街上燃放了八束五色烟花。
对于此刻“火树银花不夜天”的长安而言,这些烟花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对埋伏在魏王府四周的羲唐舵成员来说,这个信号无疑是异常醒目的。
发出信号后,谢绍宗便率领百余名精干手下从南门直接杀进了魏王府。
起初的进展十分顺利,因为魏王府的守卫压根没料到会在这样一个喜庆祥和的夜晚遭遇突袭。谢绍宗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杀到了魏王府的正堂前。他相信,既然从正面突入都未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那么从北、西、东三个方向杀进来的手下一定也不会遇到多大麻烦。所以他断定,这场血洗魏王府的行动至此已经成功了大半,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搜出魏王并砍下他的人头了。
正堂大门紧闭,灯光昏暗,无从看见里面的情形。
谢绍宗率众冲进堂前庭院的时候,忽然感觉地面异常滑腻,脚一踩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由于他们冲得太快,等察觉之时,已经有一多半的手下相继滑倒在了地上。
谢绍宗顿觉不妙。
正狐疑间,身后那些滑倒的手下纷纷起身,谢绍宗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他们的腿上、身上和手上全都沾上了一种黑乎乎的黏稠的不明液体。
石脂水!
谢绍宗猛然反应过来——这是石脂水,也叫石漆,是一种极易燃烧的液体,人一旦沾上,只要再加一丝火星引燃,立刻会被烈焰吞噬!
“快撤!”谢绍宗爆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便射来了无数支火箭。顷刻间,正堂前的这片庭院就变成了一片火海,而谢绍宗的绝大部分手下,自然也都陷入了地狱般的烈火之中。
只有谢绍宗和身边几个心腹反应敏捷,在那些火箭落下之前便拔腿飞奔,蹿到了正堂门口的台阶上。几个人惊魂未定地转过身去,只见百余名弟兄大多在火海中狼奔豕突,声声惨号响彻夜空。少部分没有被烧着的手下试图逃离,却被突然从周遭暗处杀出来的一群黑衣人一一砍杀。
谢绍宗万般惊骇地看着这一幕惨状,意识到自己被人出卖了!
很显然,突袭计划事先便已泄露,此时其他那三路手下肯定也都遭遇了埋伏。而可以想见的是,太子和侯君集的行动很可能也已经失败了。
“羲唐,别来无恙啊!”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谢绍宗一震,猛然转身,只见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在一群黑衣人的簇拥下从正堂走了出来。
“冥藏?!”谢绍宗从沙哑的喉咙里蹦出了两个字。
王弘义站定,摘下面具,得意一笑:“羲唐,江陵一别,有二十多年了吧?真没想到,咱俩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当年,智永带着六七个分舵前往江陵辅佐萧铣,冥藏和羲唐便是其中的两个。虽然后来谢绍宗先行离开,但跟王弘义也算短暂共事过。
谢绍宗苦笑:“王弘义,你我都是天刑盟的人,可你居然下得了这个狠手!”
王弘义呵呵一笑:“各为其主罢了!今日若换作是我夜袭东宫,你肯定也会以相同的方式来欢迎我,对吧?”
“自从去年的厉锋案后,魏王就已经废了。王弘义,你辅佐他,又能指望有什么好结果?”谢绍宗既已落到这步田地,便已抱定必死之心了,所以反而轻松了下?来。
“是啊,你说得没错。本来魏王的确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不过你跟太子今晚搞这么一出,无异于帮了魏王一个大忙,也等于帮了我一个忙。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和太子呢!”
谢绍宗冷哼一声:“就算太子倒了,你以为魏王就能入主东宫了吗?别忘了,现在李世民身边的红人可不是魏王,而是吴王。”
王弘义闻言,不禁沉默了片刻,旋即笑了笑:“谢绍宗,你我这么多年不见,就别谈这些无聊的朝堂之争了,咱们还是叙叙旧吧。”
“你想说什么?”谢绍宗冷冷道。
“我想说,其实你谢绍宗的野心,我当年在江陵便看出来了。你一心想跟你的先祖谢安一样,成为一个治国安邦、名垂青史的宰相。我说得对吧?可你离开江陵的那些年中,却一门心思做起了生意,在天下各道都买了不少铜矿。此举一时迷惑了我,让我以为你是厌倦了权力斗争,打算从此归隐江湖了。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在韬光养晦,目的便是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如今看来,是我低估你了。想当年,谢安直到四十多岁才入仕为官,给世人留下了‘东山再起’的典故,而今你谢绍宗可以说是学得惟妙惟肖啊!只可惜,你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空有一腔抱负,却跟错了主子,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真是替你感到惋惜啊!”
“王弘义,你也不必急着笑话我。”谢绍宗依旧冷笑,“我不否认,我谢绍宗的确想追踪先祖,做一番经天纬地的功业。如果这就是你说的野心,那你王弘义又如何呢?你非但不择手段要篡夺天刑盟的大权,而且还想利用组织,帮你重拾当年‘王与马,共天下’的荣光。可在我看来,你这纯属痴人说梦!以你的所作所为,我敢保证,你到头来非但什么都得不到,而且本盟的兄弟还会联手反对你。所以,焉知我的今日,就不是你的明天?我甚至敢断言,你最后的下场,会比我更为不?堪!”
王弘义听完,不仅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谢绍宗,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像你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的确很难接受如此惨痛的失败!所以,你想骂就骂吧,我不会跟你一般见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就赶紧说。看在你我都是同盟之人的分上,我会帮你把遗言转达给你的后人——如果到时候你没有被朝廷灭族,还有后人在世的话。”
“不必了。”谢绍宗举起横刀,一脸决然,“你还是想想自己的遗言吧,很快你就用得着了。”
王弘义无声冷笑,轻轻挥了挥手。
身后的韦老六立刻带着十几名手下扑了上去。此时谢绍宗这边,连他在内只剩下四个人,显然寡不敌众。但是此时此刻,除了力战至死,他们已别无选择。
这场厮杀没有悬念。双方大约打了一炷香之后,谢绍宗的三个手下便相继被杀,他自己也多处负伤。当然,韦老六这边也付出了伤亡六七人的代价。
在此期间,王弘义一直背负双手静静观战。最后,就在谢绍宗精疲力竭,眼看就要死于韦老六的刀下时,王弘义突然出声喝止,然后走到谢绍宗面前,正色道:“兄弟,再怎么说,你也算是天刑盟的好汉,别人没有资格杀你。你的头颅,理当由我来取。”
谢绍宗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他奋力用刀拄地,才强撑着没有倒下。
“这话倒是不错。”谢绍宗惨然一笑,“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的好意?”
“不必客气。”王弘义缓缓抽出了佩刀,“举手之劳。”
谢绍宗面带笑容,直视着王弘义的眼睛。
刀光闪过,谢绍宗的头颅飞了出去,可他的身躯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片刻之后才颓然倒下。
就在谢绍宗这路人马被地狱般的烈焰吞噬之时,其他三路也都被事先埋伏的王弘义手下杀戮殆尽。从魏王府北门杀进来的这一路,其中有两人异常悍勇,竟然径直杀到了李泰所在的佛堂。
当时李泰和苏锦瑟正在专心诵经,这两名杀手突然破门而入,把苏锦瑟吓得失声尖叫。李泰却面不改色,迅速从香案下面抽出一把事先藏匿的精致短刀,反身迎战,不过几个回合便将这两人结果了。
苏锦瑟惊诧地看着他:“你在佛堂里也藏了兵器?”
李泰笑笑不语,拿着沾满鲜血的刀在那两具尸身上擦拭了几下,然后轻轻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个血腥的夜晚,太子李承乾的这场政变共有四处战场,除了百福殿、尚书省、魏王府外,还有一处,便是玄武门。
当其他三处战场都已尘埃落定的时候,李安俨和封师进仍旧并肩站在玄武门巍峨的城楼上,等待着计划中的信号。
按原计划,一旦太子在百福殿得手,便要燃放一红、一绿、一黄三束烟花。
然而,封师进从今日午后率部潜入玄武门直到现在,看见了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无数烟花,却始终没有看见约定的信号。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封师进越来越焦躁不安,最后只好对李安俨道:“李将军,情形好像不太对头,我得带人过去看看。”
约定信号没有出现,完全在李安俨的意料之中。此刻他几乎可以断定,太子的行动已
经被挫败了。所以,按照他和萧君默事先商定的计划,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收拾封师进了。
“也好,封将军放心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了。”李安俨不动声色道。
封师进冲他抱了抱拳,随即带上几名亲信转身就要离开。
此时,封师进的百余名手下都在城楼下严阵以待,而城楼上的数十名禁军则都是李安俨的人。李安俨给了手下一个眼色,数十名禁军立刻抽刀出鞘,将封师进等人团团包围。紧接着,李安俨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然后便有数百名禁军从各个方向拥出,迅速围住了城楼下的那些东宫兵。
封师进大惊失色,回头怒视:“李安俨,你想干什么?!”
“封师进,太子已经完了,你投降吧。”李安俨淡淡道,“现在你只有这条路可走。”
封师进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不禁暴怒:“李安俨,你竟敢背叛太?子!”
“你错了。”李安俨打断他,“我从来就没有投靠过太子。”
封师进至此才终于恍然,旋即抽刀,怒吼着要冲过来。不过,他根本没有机会跟李安俨交手,因为旁边的数十名禁军可不是摆设。一转眼,城楼上下就都陷入了混战状态。李安俨转过头,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环视了太极宫一眼,然后又往东南方向遥遥一瞥,最后才拔刀加入了围攻封师进的战团。
约莫一盏茶工夫,封师进和数名亲信便被砍倒在了血泊之中。
李安俨一刀砍下封师进的头颅,大踏步走到城垛边,把头颅高高举起,厉声道:“下面的人都睁大眼睛瞧瞧,这就是你们的太子左卫率!要是不想跟他一个下场,就统统给老子放下武器!”
城楼下的东宫兵本来便处于劣势,现在一看头儿死了,更是斗志全无,遂纷纷缴械投降。
李安俨吩咐副手关押俘虏、打扫战场,然后说自己要亲自入宫去向圣上禀报,便独自走下了城楼。
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李安俨下了城楼之后,并未走入宫中,而是朝相反方向快步走去,转眼便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他离去的方向,正是禁苑。
半年多前,萧君默就是从这个地方逃出了长安……
玄武门的东南方向,也就是方才李安俨目光遥望的地方,便是平康坊。
此刻,萧君默和楚离桑仍旧坐在屋脊上。
“你说什么?”当楚离桑听萧君默讲完有关李安俨的部分计划,顿时不解,“你的计划是让李安俨消失?”
“是的,他必须消失。”
“为什么?”楚离桑越发困惑,“他冒着危险刺探了太子的全盘计划,这才挫败了太子的政变阴谋,现在他可是朝廷的有功之臣啊,为什么要消失?”
“没错,他是立了功,而且还是大功。”萧君默微微苦笑,“可问题是,他没办法向皇帝解释这一切。”
“为何没法解释?”
“道理很简单。你想想,他要怎么向皇帝解释他是如何刺探到太子情报的?要讲清这一点,势必要把我和吴王都牵扯进来,对不对?这样不仅我和吴王撇不清,他李安俨也撇不清。此其一。其二,身为禁军将领,得知了太子的政变阴谋,是不是要立刻向皇帝告发?可事实上他并未告发,这又该怎么向皇帝解释?难道要说他的家人被太子绑了,他不敢告发吗?这样的理由皇帝如何接受?难不成皇帝和那么多皇亲国戚的命,都不如他李安俨家人的命值钱?”
楚离桑沉默了。
的确,李安俨解释不清这么多东西。所以,无论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危,还是为了保护萧君默和整个天刑盟,他离开长安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李安俨的家人呢?你把他们救回来了没有?”楚离桑终于想起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咱们说话这会儿,郗岩应该已经得手了。”萧君默站了起来,“走吧,过去看看。”
“去哪儿?”楚离桑一脸懵懂。
“李安俨的家人被谢绍宗之子谢谦关着。”萧君默指了指不远处的某处院落,“喏,就在那儿。”
楚离桑不免惊诧,旋即想到什么,故作不悦道:“哦,我明白了,你今晚带我来这儿,其实并不是真的来赏花灯的,对不对?”
“这你可冤枉我了。”萧君默一笑,“我只是搂草打兔子,公私兼顾而已。”
楚离桑娇嗔地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最会狡辩!”
萧君默带着楚离桑走进那座院落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已经横陈着七八具尸体,其中一人正是谢谦。
想到谢绍宗、谢谦父子和整个羲唐舵,就在今夜一夕覆灭,萧君默心里不禁有些痛惜。可是,这个结果归根结底是谢绍宗自己选的,没有人能够帮他挽回。
郗岩从屋里迎了出来:“盟主,楚姑娘。”
“辛苦了,老郗。”萧君默拍拍他的肩,“弟兄们怎么样?”
“就两位弟兄受了轻伤,不碍事。”
萧君默点点头:“李将军的家人呢?都安全吧?”
“全都毫发无伤,已经从后门送出去了。”郗岩道,“老袁照看着呢。”
“好,这里就交给你了。”萧君默又看了一眼谢谦的尸体,“都是天刑盟的兄弟,找个地方,好生埋了吧。”
“盟主放心,属下一定让他们入土为安。”
随后,萧君默和楚离桑从后门出来,看见一驾马车正静静地停在后巷,袁公望和十几个手下牵着马守在一旁。见萧君默出来,众人赶紧上前见礼。萧君默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马车旁,轻轻掀起了车帘。
车内坐着李安俨的老母、妻子,还有四个尚未成年的儿女,个个蓬头垢面,眼里都还有惊惧之色。
“大娘,嫂夫人,对不起,让你们和孩子受委屈了。”萧君默柔声道。
“这位郎君,多谢你们出手相救。”李母急切道,“我……我们家安俨在哪儿?呢?”
“大娘别着急,李将军正在城外等你们呢,咱们马上过去跟他会合。”
半个时辰后,萧君默、楚离桑、袁公望等人护着马车来到了禁苑东北十多里外的龙首原。李安俨已经换上了一身布衣,单人独骑等候在此。
一家人大难不死,终于团聚,大人小孩不禁都在一起抱头痛哭。萧君默和楚离桑在一旁默默看着,也都红了眼眶。
李安俨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安抚完家人后,便径直走到萧君默面前,忽然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多谢盟主救了属下一家老小!”
“快快请起!”萧君默赶紧把他扶起,“这事主要责任在我,是我让你卷进了这场阴谋,才让令堂他们身陷险境,而今不过是在弥补过失,谈何‘谢’字?”
“盟主切莫这么说。此次行动虽然是您一手安排,但属下既是天刑盟的人,又是大唐的食禄之臣,逢此社稷危难,自当挺身而出;一切代价,也自应由属下承担,岂能说是盟主的责任?”
楚离桑在一旁闻言,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又是一位铁骨铮铮的义士,正与当初的蔡建德和孟怀让一样。
“我知道你一腔忠肝义胆,可不管怎么说,我安排你今夜出走,不仅葬送了你的仕途,还让你背上了谋反和畏罪潜逃的罪名。这一切,都令我深感不安和歉?疚……”
“不,盟主无须自责,这都是我自己选的。”李安俨道,“那天在忘川茶楼,您把参与这次行动的后果都跟属下讲清楚了,让我自己决定,您忘了属下是怎么回答您的吗?”
萧君默的思绪回到了数日前的忘川茶楼。
那天,当萧君默得知今年的上元节夜宴不在魏王府而改在太极宫举行时,便预料太子很可能会在这次宫宴上发动政变。于是,萧君默立刻想到了一个反制计划,该计划的核心便是要派人打入东宫内部,刺探太子情报,而身负宫禁安防重任的李安俨,无疑是最有可能获取太子信任,也是最适合执行此次任务的人选。
然而,这却是一个极度危险且无法回头的任务。
萧君默很清楚,由于整个反制计划到最后根本无法向皇帝解释清楚,所以执行这项任务的人,最后也必然无法洗清自己,很可能要背负谋反的罪名,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当萧君默想到这里,差点没忍心跟李安俨提这个事,然而出于大局考虑,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开了口。
那天,萧君默是这么说的:“老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慎重考虑一下,不必现在就回答我。”
李安俨有点蒙:“盟主想问什么,还……还请明示。”
萧君默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凑近身子,用很轻的声音道:“如果有办法可以挫败太子的政变阴谋,然而代价是把你牵连进去,最后你可能无法洗清自己,只能永远背负历史骂名,你愿意吗?”
李安俨闻言,猝然一惊,赶紧问是什么计划。
萧君默将计划和盘托出。
李安俨听完,呆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道:“敢问盟主,这个计划的胜算有多?大?”
“九成。”萧君默不假思索。
李安俨又沉吟片刻:“若按此计划行事,最后……只能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结果?吗?”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艰难地点了点头,少顷道:“当然,这事由你自己决定,我绝不强求。你若不应承,我也完全能理解,毕竟此事非常人所能行……”
“不,我愿意。”李安俨忽然下定了决心。
“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不必现在就答应。”
“不用考虑了。”李安俨笑了笑,“自从魏太师召我加入天刑盟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发过誓了,为了守护天下,头可断,血可流,赴火蹈刃,在所不惜。如今不就是丢个官、背个黑锅而已吗?多大点事,有什么好磨叽的?”
萧君默闻言,不禁大为感动……
此刻,萧君默收回了思绪,心情却仍无法平静,遂郑重抱拳,朗声道:“李将军,我替本盟的兄弟和天下的百姓,谢谢你了!”
李安俨朗声一笑:“谢什么呢!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带着一家老小归隐林泉,享受天伦之乐,这是多美的事啊,别人还求之不得呢!好了盟主,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咱们就此别过吧。”
“此去山长水远,还望兄弟……一路保重!”萧君默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好,盟主保重!属下先走一步了。”李安俨冲着他和楚离桑抱了抱拳,然后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快步回到了马车上。
袁公望走了过来:“盟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老袁,李将军一家人的安危,就全拜托你了。”萧君默道,“到了塞外,安顿下来后,记得让人给我捎个话。”
萧君默说的“塞外”,指的是营州,那里远离长安和中原,是汉人和契丹人杂居的地方。由于袁公望与契丹人做过丝绸生意,在营州有据点,所以萧君默便命他保护李安俨一家人前往营州,找个荒僻的山野隐居下来,并且让袁公望也留下保护他们。这就是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袁公望就无法在萧君默的身边效力了。
“放心吧盟主,只要我袁公望还有一口气在,李将军他们就绝不会有半点闪失!”袁公望慨然道,“倒是属下这一走,盟主手底下的人就少了……”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萧君默笑了笑,“有老郗他们在呢。”
说完,双方互道珍重,袁公望等人便护着马车从一条小道离开了。
萧君默和楚离桑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心中不免都有些伤感。
“归隐林泉
,过简单的日子,享受单纯的快乐,也是我求之不得的。”楚离桑忽然幽幽道。
萧君默听出了弦外之音,淡淡笑道:“我答应你,咱们很快就能过上这种日?子。”
楚离桑一听,心里很是受用,嘴上却道:“谁说要跟你一起过日子了?我说的是我自己。”
“行啊,不一起过也没关系。大不了咱俩一人一间茅屋,中间再隔一道篱笆,做个邻居总可以吧?”
“嗯。”楚离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倒可以考虑。”
“不过……”萧君默转头凝视着她,“邻居做久了,怕也会日久生情啊!”
楚离桑笑了笑,忽然道:“假如你从未遇见我,也从未卷入过这些事情,你还会想离开长安吗?”
“会。”
“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不适合官场,也不喜欢。”
“可人是会变的。”楚离桑若有所思,“如果给你足够大的权力,让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还会不喜欢官场吗?”
“倘若没有遇见你,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萧君默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但是现在,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我不会变。因为我已经知道,我这一生要的是什么了。”
楚离桑也抬头看着他,蓦然想起了他的身世,不禁在心里说: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把你推上至高无上的皇帝之位,让你拥有整个天下,你还会拒绝吗?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笃定地说你想要的是什么吗?
当然,她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而楚离桑并不知道,此刻萧君默心里说的恰恰是:世上的男人都渴望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可你知道吗桑儿,我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三两间茅屋、七八亩薄田,还有一个白首不相离的你——这,就是我的全部天下!
一阵风吹来,拂动着他们的衣袂,也卷起了地上的零星积雪。
龙首原地势高耸,从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地望见整个长安。此刻,月光下的长安城依旧是一派灯火璀璨的繁华景象,仿佛今夜那些可怕的阴谋和杀戮从来没有发生?过。
贞观十七年的这个上元节,李世民经历了自他登基以来最危险、最混乱、最惊心动魄的一夜。
李承乾在百福殿晕厥后,李元昌、杜荷及一众东宫兵群龙无首,只好跪地投降。李世民命人将李恪及其他伤者送往太医署,同时命尉迟敬德率禁军搜捕宫中的太子余党,命李道宗将李承乾、李元昌、杜荷等人押往玄甲卫囚禁,又命赵德全处理各种善后事宜……就这么折腾了一宿,李世民也顾不上休息,又急召长孙无忌、刘洎、岑文本、李世勣四人入宫觐见。
晨曦初露,阳光散淡地照着重檐复宇的太极宫。
李世民坐在两仪殿的御榻上,脸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
赵德全侍立一旁,长孙无忌、刘洎、岑文本、李世勣跪在下面,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李世民沉郁忧愤的声音才在空旷的大殿上响了起来:“前几日齐王刚刚伏诛,朕心如刀绞;现在太子又公然造反,把刀都架到朕的脖子上来了!不知你们这几位文武重臣,此刻心中做何感想?”
四人都不敢答言。可长孙无忌身为首席宰相,不作声是说不过去的,只好硬着头皮道:“回陛下,太子突然发难,臣等也深感震惊。所幸天佑我大唐,太子终究没有得逞,陛下也龙体无恙,只是虚惊了一场……”
“虚惊?”李世民冷冷打断他,“你说得倒轻巧!昨夜太子要是再狠一点,那把剑再往前送两寸,只怕此刻坐在这御榻上跟你们说话的,便不是朕,而是太子?了!”
“是是,未能提早察觉太子的阴谋,以致陛下身陷险境,是臣等之罪,臣等难辞其咎、罪无可恕!”长孙无忌慌忙道,“还好太子人性未泯、天良未丧,总算没有酿成大祸,此亦不幸中之万幸!”
李世民想着什么,忽然神色一黯:“身为宰辅,尔等固然是失职了,不过话说回来,教出这么一个儿子,朕身为君父,同样也有不可推卸之责。”
听皇帝竟然自责了起来,众人更不敢接腔,遂一阵沉默。
片刻后,李世民才叹了口气,让众人平身,然后问道:“侯君集现在何处?”
“回陛下,”李世勣道,“臣已将他关押在玄甲卫,等候陛下裁决。”
李世民苦笑:“朕刚刚把他评定为开国二十四功臣之一,阎立本给他画的像还没挂上凌烟阁呢,他倒好,冷不丁就把自个变成阶下囚了。”
一提到侯君集,刘洎心里便懊悔不迭。
自己一辈子谨小慎微、临深履薄,没想到昨晚多喝了几杯,竟把尚未公开的功臣名单向侯君集透露了,万一他把这事招出来,自己头上的宰相乌纱恐怕就不保?了。
“陛下,像侯君集这种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的小人,已经丧失了功臣资格。”长孙无忌愤愤道,“臣建议把他从功臣名录中划掉,不能让他的画像上凌烟阁。”
昨夜差点就成了侯君集的人质,长孙无忌到现在还后怕不已,故而耿耿于怀。
刘洎一听,心头猛地一颤。
长孙无忌和皇帝都不知道侯君集已经从自己这里得知了功臣名单的事,所以他们会觉得把他拿掉也无不可,可问题是侯君集现在已经知道了,倘若真把他刷掉,侯君集必然不忿,到时候为了争这个身后名,肯定会把自己牵扯进去,那就什么都完了!
思虑及此,刘洎不敢再保持沉默,忙道:“启禀陛下,长孙相公此言,臣以为不妥。”
刘洎一直都是长孙无忌的副手,向来对他言听计从,不料此刻竟然公开唱反调,长孙无忌大为诧异,不禁扭头看着他。
刘洎低头盯着地面,假装没看见。
“如何不妥?”李世民淡淡道。
“臣以为,侯君集曾为我大唐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几年前又率部远征,平灭了吐谷浑和高昌,诚可谓功勋卓著!而今虽然参与太子谋反,犯下滔天大罪,但功是功、过是过,并不能因为他现在的罪行就抹杀他过去的功劳。”
“刘侍中,”长孙无忌不悦道,“照你这么说,咱们还得把这种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供奉在凌烟阁了?这成何体统?你是想让后人笑话他还是笑话圣上?”
“长孙相公,圣上向来赏罚分明,该如何治侯君集的罪,圣上自有裁断;而让侯君集上凌烟阁,则是对他过去功劳的褒奖,二者岂能混为一谈?”
长孙无忌怎么也想不通刘洎会为了一个将死之人跟自己顶撞争执,正待再辩,忽听岑文本道:“长孙相公,在下也认为刘侍中所言不无道理。皇皇青史俱在,是非功过后人自有公论,又怎会因侯君集晚节不保便无视他的早年功绩?倘若真有这样的后人,那也只能说明他没有见识。在下相信,真正有见识的人,一定会赞赏圣上功过两分的做法。”
岑文本早在归附大唐之前,便与刘洎同在南梁萧铣朝中任职,二人关系匪浅,此刻当然要替他说话。长孙无忌发现自己孤掌难鸣,便把脸转向皇帝,巴望他支持自己。
李世民沉吟良久,才缓缓道:“刘洎和文本所言有理,功� ��罪是不该混为一谈。那就照原定的办吧,等阎立本把二十四功臣像都画完,择日挂上凌烟阁,这事就这么定了。”
长孙无忌大失所望。
刘洎暗暗松了一口气。
“德全,”李世民换了话题,“听说昨夜魏王府也出事了?”
“是的大家,魏王府遭到了一伙不明身份的歹徒攻击,所幸府中侍卫警觉,击杀了那群歹徒,魏王殿下也安然无恙。”
“不明身份的歹徒?”李世民有些狐疑,“有没有抓住活口?”
“据老奴所知,魏王府的侍卫好像采取了火攻之术,那些歹徒都被烧成黑炭?了……”
李世民蹙眉想了想:“世勣。”
“臣在。”
“这事交给你了,好好查一查,看这伙所谓的‘歹徒’到底是什么人。”
“臣遵旨。”
“对了……”李世民看着李世勣,“朕有些纳闷,侯君集昨夜带人潜入尚书省,你是怎么发现的?”
“回陛下,昨夜臣和属下恰好在本卫衙署聚宴,而本卫与尚书省仅一街之隔,无意间便发现了那些潜伏之人。”
“你们玄甲卫往年不都是放大假吗?怎么今年就想聚宴了呢?而且那么巧,恰好就跟侯君集撞上了?”李世民狐疑地盯着他,“你是不是事先听到什么风声?了?”
“陛下明鉴,绝无此事!”李世勣一惊,“这真的是巧合。臣是觉得过去这一年,本卫办了不少案子,手下部众都很辛苦,所以才想犒劳他们一番,以此提振士气而已。”
李世民想了想,没再说什么,把脸转向赵德全:“昨夜危急之际,承乾忽然昏倒,究竟是何缘故,太医后来是怎么说的?”
“回大家,太医说,太子殿下当时的症状是四肢冰冷、呼吸粗重、舌苔薄白、脉象沉伏,此种晕厥之状,应是过度紧张,精神受到刺激所致。”
李世民沉沉一叹,旋即抬眼环视众人:“昨夜这场事变,蹊跷颇多,其中最可怕的一件事,便是数百名东宫侍卫竟然全都换上了禁军的甲冑,而朕最信任的这个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偏偏又失踪了!世勣,李安俨在昭国坊的宅子,你仔细搜过了吗?”
“回陛下,臣入宫之前刚刚带人去搜过,可其宅已经人去屋空,不光是李安俨失踪了,他的老母妻儿也都不见踪影。臣询问其邻居,得知李安俨的家人早在几天前就被人接走了,家中的下人也在当天被悉数遣散,全都不知所踪。”
李世民冷笑:“这就很明显了。这家伙老早就参与了太子的谋反计划,却又担心事败,所以才提前把家人转移。”
“陛下所言甚是。”李世勣道,“只不过,李安俨后来可能又反悔了,才会亲手砍下封师进的头颅,并逮捕了埋伏在玄武门的东宫兵。”
“是啊,或许到最后,他是良心发现了吧。”
“启禀陛下,”长孙无忌道,“李安俨虽然最后有悔过表现,但终究是罪大恶极,现在又畏罪潜逃,纯属藐视国法,臣建议立刻下发海捕文书,命天下各道州县全力通缉!”
李世民沉默了一下,道:“这事你去办吧,不过要告诉下面人,倘若发现李安俨,只抓他一人便可,不得株连家人。”
长孙无忌诧异:“可是陛下,这李安俨犯的可是谋反大罪。按我大唐律法,一人谋反,家人皆须连坐啊!”
“律法不外乎人情。既然他最后时刻有悔过表现,那就应该酌情减罪。”
“是,臣遵旨。”
李世民说完,想着什么,忽然苦笑了一下,神情颇有些无奈和感伤:“说到罪,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觉得谁的罪责最大?”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答言。
“罪责最大的人,便是朕!”
众人同时一惊。长孙无忌忙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世民自嘲一笑:“古人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众人都不敢出声,大殿中一片沉寂。
良久,李世民才无力地摆了摆手:“朕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当即行礼告退。
走到殿门口的时候,长孙无忌偷偷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皇帝仍旧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辅佐皇帝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看到皇帝脸上露出如此憔悴和疲惫的神色,仿佛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