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板车上的少年耳朵动了动,掀开大兜帽。
雪白长发迎风飘扬。
马车与板车交错而过。
剑意乍起,如一颗石子投入静谧水面。
落水起火,煮海烧天。
围观百姓顿时惊呼出声,四散奔逃。
官道两旁的杨柳树皮爆开,金红火焰攀附其上,天地之间气息更加灼热。
《饮沧海》剑典其一,酿万里沧海一碗酒。
秋白茶从不饮酒。
剑势却如蛰伏于地下的蛟龙,瞬间暴起,搅动风云。
“久仰将军大名,烦请赐教。”
赵策在板车之上坐直,双眼之中青光流转。
钝重剑意在眸子之内交错而过。
重剑骤起,被少年握在手中,一剑劈向马车,在天地间阻滞灼热的气劲之下,此一剑却流畅得如鱼得水。
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没有凌厉萧杀的剑意奔腾,更没有如火如荼的攻势。
这一式剑招浑然古朴,宛若天成。
秋白茶一双柔和的眼睛内闪过惊讶之色,似是自言自语道:“单单凭借此剑,也不枉此行了。”
他身体之内的真力在这个瞬间骤然回缩,竟是自封经脉穴道,以武道一轮大成的境界同赵策过招!
秋白茶,大秦南地剑道院第一,有古贤遗风。
一道剑意自马车窗户处递了出来,与赵策劈过来的一记重剑相持。
战马长嘶,前蹄扬起。
“此处对局,怕是会搅扰了黎民百姓。将军,请跟我来。”
秋白茶自马车之中飘出,径直往一个方向凌空渡去。
赵策踩在马车车顶,一个纵跃踩上街道边杨树树干,追着秋白茶离开。
官道上来不及退避的围观者呆愣半晌,惊魂初定之后,便和周边人展开了热切的讨论。
“刚才那白发俊秀少年,可是咱们大秦将星赵策?”
“必然是赵将军无疑,当真是少年英雄,头角峥嵘!”
“那斗笠男子是何身份?却也是风度翩翩,浊世佳公子!”
“这却不知了,想来也该是一方青年才俊,仰慕赵将军之盛名,前来讨教。”
“啧……我大秦如今人才辈出,假以时日,必定四夷臣服,万邦来朝!”
围观者们热切讨论之时,被赵策束缚住手脚的江南镇剑士囚犯则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便蠢蠢欲动,想要逃跑。
不过秋白茶驾马的马夫却在此时以极危险的眼神瞥了他们一眼,冷笑道:“我劝你们不要想在此时逃跑,被我逮住了少不了要断条胳膊。”
江南镇剑道院主仔细观察了那马夫一会儿,看到其身后背负的长剑之后,顿时知道该如何求情:“这位大侠,你我皆为剑道之子,何苦为难我等?我等受那赵姓贼人挟持已久,还请大侠高抬贵手!”
马夫上下扫了一眼衣衫不再整洁的剑道院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我与你等可不是一路,就不要来套近乎求情了,你等何去何从,还得听从我家公子吩咐,否则,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你!”
剑道院主一时气结,指着马夫,完全说不出其他言语。
一个鸣平的马夫,就敢这么对待自己这一院之主,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你若要在此骂街撒野,我倒不会打压于你,主要不逃跑便是。”
马夫说完这句话,闭目休憩了起来,一副你爱咋样咋样,但是要是敢逃跑,我就肯定会打折你一条胳膊的模样。
剑士囚犯们又是跃跃欲试,又怕对方真的打折自己的胳膊,受那皮肉之苦,还要被再度追回来,立刻失了主意。
围观百姓则将目光焦点转移到了这些囚犯身上,议论纷纷。
一处原野上,赵策同斗笠男子相对而立。
田垄处偶尔可见一棵梧桐树,单是其下面一块干燥平整的土地,便让人觉得梧桐树下必然很是阴凉。
太阳大喇喇地挂在天空上,农夫绝不对选在这个时候耕作。
四下无人,只有蝉儿与鸟兽时不时响起的鸣啼。
秋白茶朝赵策行礼,声音柔和:“今日无意冒犯将军,实在是在下讨教之心无法抑制,还请将军见谅。”
赵策挠了挠头,面对陌生又有礼节的人时,少年一般都会是这个反应。
尤其是当他感觉到了对方的善意时:“不会觉得你冒犯,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吧,各出一式,定下胜负,我还有事情去鸣平之内。”
少年出身乡野,话语之中带着一丝淳朴真诚的味道,不由得令秋白茶心底对其评价再高了一分。
“先生既然欲要一招定胜负,那便一招定胜负好了。”秋白茶道,“不过武道技艺之比拼,若没有彩头,恐怕太过无趣,你我二人不如各出一些彩头,为此次对局增加一些乐趣,先生意下如何?”
赵策愣了愣,脸孔微红,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钱,也没有好的东西可以送给你……”
这一句话说完之后,赵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拍了拍腰间两柄战锤,道:“这两柄战锤可以说是一宗宝贝了,陈兵涧出来的兵器,不过是师父留给我的,不能用作赌注。”
“在下并不贪图先生身上宝物。”秋白茶摘掉斗笠,露出一张无法分辨出男女的面容,唇角挂着浅浅笑意,“如果我胜了,将会继任大秦尚阳侯之位,先生不可阻拦在下家族于此事之上的谋划,先生以为如何?”
赵策嘴角抖了抖,脸色凝重起来,腰背微弓,却是摆好了对待敌人时的战斗姿态:“尚阳侯德高望重,怎么会被平白剥夺诸侯之位,你的家族在此事之上该是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吧?”
语气已与刚才大不相同。
秋白茶张了张嘴,朝前走了一小步,又退回原地,半晌才道:“此事确实诸多见不得光的谋划,在下不愿与先生多说,污了先生的耳朵。”
他咬了咬嘴唇,当真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赵策见得秋白茶面上表情,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个男子如此作态,令他感觉十分别扭,心头刚刚积攒起来的几分战意也被冲散了去。
“男子汉大丈夫,何须顾及那么多,你若真为自己家族行事感觉不耻,便该知道反抗,而不是为虎作伥。”
秋白茶眼睛之内愧疚之色闪过,叹息了一声:“先生,家族同帝国一般,规矩森严,在下如若违逆半分,便是万劫不复。我们还是以剑论胜负吧。”
说罢,端平长剑,脸上一片认真。
气势集聚,惊起天地之间气机波澜。
飞鸟掠过长空。
饮沧海——北海钓鲸。
长剑如鱼竿,朝赵策轻轻一甩。
一道道剑光于秋白茶身后迭起数十重巨浪。
剑光推着秋白茶的长剑,径直拍向赵策的脑袋!
赵策大惊!
此一剑下,周遭天地气机尽被封锁,自己如困锁于深海之中的鲸鱼一般,空有万钧巨力,却无计可施,任由那飘忽长剑朝着自己轻轻拍下。
虽然是轻轻一拍,赵策却相信,其中必然挟裹着怒海倒倾之力!
危急时刻,赵策体内‘东山神灵’的血脉力量苏醒,一层层鳞片覆盖住了他的身体,倒提身体之内所有真力,尽数往鳞甲层之上汇聚而去!
当!
剑面精准无比的拍在赵策脑顶!
若洪钟大吕一般的声响在赵策脑海之中经久不歇!
单单凭借这一剑,寻常武者必然中招,倒地毙命!
好在赵策真力与鳞甲双重加持之下,终是险之又险的抵御住了这一式剑招,至于秋白茶为何是以剑面拍击自己的脑袋,而不是直接以剑锋劈杀过来,情急之下,赵策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一剑封锁天地间气机流动!
使山河失色!
赵策身体之内奇经八脉隐隐胀痛,真力在经脉之中以洪水冲刷般的速度奔腾,他紧皱眉头,双手握住长剑,一寸寸上提,腰背也一寸一寸上扬!
“给我开!”
一声断喝,少年身周金黄色气焰张牙舞爪,撕扯开封锁的天地气机!
一道金黄色流光携裹着少年朝秋白茶头颅袭杀而来!
秋白茶却在此时,将长剑归入剑鞘之中,脸上还有浅浅笑意。
他竟然不打算反抗这一剑!
重剑劈杀而来的速度由慢到快,数个呼吸之间,带着灼热与深寒两种气息的巨剑距离秋白茶头顶已经不足两尺!
大剑卷起锐利金风,一寸一寸割开秋白茶的衣服!
赵策冒着金黄与青色交杂气焰的眸子与秋白茶此时异常恬淡的目光相接,内心所有情绪在触碰到他的目光时,出现了几分迟疑。
“你为什么不反抗!”
少年猛然转动真力,身体往后撤!
重剑携裹着巨大的力量倒轰在他自己身上。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秋白茶闭上了眼睛:“能死在先生这般帝国英雄的剑下,在下心中万分庆幸。”
“在下出生于家族,便当为家族效死,哪里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先生,请出剑吧,我之人头或可令鸣平之内诸多势力黯然失色!”
少年的重剑插在松软的泥土内,雪白长发遮住了他的脸孔。
他低着脑袋,看泥土里那些已经结出穗子的清脆麦子,声音平白多了几分冰冷:“你为什么不反抗?”
“先生,似我们这般,大族子弟,从来没有反抗的余地。”
“没有一个人的生命不应该是为自己负责的,没有一个人的信仰不是靠自己亲手捍卫的。”
赵策的心底平白涌出了许多怒火。
“你既然学不会反抗,我就教你怎么反抗。”
赵策自地上直起身子,嘴角还有鲜血沾染。
他将重剑剑面搭在了秋白茶肩膀上。
秋白茶愣了愣,这个动作在大秦之内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
以剑平肩,侠客令战败者成为自己剑仆的一种方式。
这种仪式的出现,在大秦备受推崇,传出无数美誉。
只是仪式太过古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还能记得这些。
先生才是继承了古贤遗风的侠客啊……
秋白茶心里转动着许多念头,脸孔微红,她注意到了自己的衣衫已经多处出现破烂,露出内里雪白的皮肤……
这些乱糟糟的念头令她不由自主地朝赵策弯下了腰。
这场战斗的胜利方究竟是谁,早就已经不重要。
秋白茶此刻认定自己是失败的一方,她想要任性一次。
“尊上剑之所指,我之所向。”
赵策点了点头,属于朝朔站飞骑军统帅的气质,一个立志成为大侠的少年具备的坚韧性格,在这一刻,缓慢融合。
他带着遮掩自己裸露皮肤的秋白茶,一步一步朝来时的路走去。
在朝朔,他曾经胖揍过一个叫‘李帆’,因为他痛恨其轻视自己的生命。
在鸣平城外,他决定帮助一个叫‘秋白茶’的少年,令他明白生命的贵重,他决心为此拼尽全力,证明一切不该有的,都必须遭遇反抗。
“先生……”
秋白茶脸孔还带着些许红晕,语气里带着一丝甜腻的味道。
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称呼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为‘先生’,这个称呼实在太过珍贵。
走在前面的赵策皱了皱眉头,沉默片刻之后,忍不住道:“你一个男人,说话间有些女气了,这样柔弱,没有主见,也无怪乎你家族里的人欺压于你,你还连反抗都不敢反抗。”
秋白茶脸色顿时通红,声音便更加小了:“先生,在下本来便是女子……”
“什么?”赵策僵在原地,慢慢转过头来,在秋白茶身上扫了一眼,赶紧别过头来,将用来遮蔽头发颜色的兜帽轻袍脱下来递向身后,“赶紧把这件衣服套上,我们待会儿有要事要办,不能耽搁。”
赵策言语之间已经失了方寸,不仅仅是为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秋白茶是一个女的而尴尬,还有其他东西。
秋白茶接过衣服,心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明眸转动之间,妩媚意态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