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便是在雅致的屋内,窗门捂得严实,正好隔了外头的严寒,却是有些昏,宁耳一挥袖,蓦然燃上了两盏灯,红泥小火炉一带生了火。
她栖在贵妃椅上,轻慢摇着,分外慵懒。她轻声道:“这里许久没来过人了。”像是拉家常一般,与初见时的嚣扈乃是天壤之别。当真,我不知宁耳把我带来的用意,她会食人,恐怕我会被她吃了。她却似瞧透了我的小心思,莞尔一笑,道:“放宽心,我不吃女子。”我才瞧见几案上一盆红梅,生的艳若桃李,灿若红霞。她又道:“姑儿山很是贫瘠,终年雪,长不了作物,也只吃些飞禽走兽。你要是饿了,我给你捕几只吧,这时候吃烤野兔似乎不错。”我随口应了一声。屋内有些暖融融,氅衣着的雪也化了,我靠着火炉,把它烘干些。
她又问:“你叫什么。”我答:“竹清歌。”她随手绕着青丝,打了几分精神,道:“那男子是你的意中人吧。”被她一语道破我有些羞怯,未作应答。对上她的双眸,清如秋水,宛若香浮小白萍的荷塘,只叫人深陷。不知间我便向她走近,她却一眨眼,我才回神。她粲然而笑,道:“鲜少有人能不被我所蛊,即使是女子。”轻叹一声又道,“可你的意中人却没受我所蛊,应是无情的人。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我心似雨打浮萍,面上也不由沉下。她起身,脚步聘婷向我来,伸手向着竹玉,我下意识捂着。她只好抿嘴笑道:“怕什么,它对我没什么用处。”罢了,又道:“你好生休息。”转而直往房门走去。我突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他呢?”她回眸对我笑道:“你担心他?你只要在这等着他便是了。”顿了顿,语气阴沉了几分,“若是等不到,你可要一辈子呆这里了。”
宁耳掩了门,房内再无他人。烛光影沉沉,四下寂静,依稀听得雪花簌簌。我开了一角的窗,窗外依是粉妆玉砌,气色阴飘着雪,宛若柳絮因风起,诚然是赏心悦目,若再煨壶酒……可我现下哪有什么兴致,偏是担忧着沈重卿。不知他在何处,又如何。
我便一直启着窗,迎着凛冽寒风,当是与他一同,才觉好受一些。良久,才听得安好道:“姐姐,这般会受寒的,怕是未等到重卿哥哥,自个便得了风寒。”安好竟会心疼人,我才闭了窗,面上已无知觉,炉内火苗依是雀跃,许久才回温。
我倚在贵妃椅上,轻轻晃荡着,与家中的贵妃椅无异。前几日还是轻罗小扇纳着凉,今日却温着火炉。离了沈重卿竟是万般愁绪,许是为宁耳的“好自为之”黯然。
独自思量了许久,烛影摇曳,窗外透了些许光亮,难辨白昼黑夜。
这般坐着闲的慌,我便敞了门扉,一条垂长走廊,未透风。斜对的门户半掩,门缝隐约见得娇纱裙角。我祟着步子推门入,扑面即是烈酒香。宁耳躺在地上,许是醉了。娇纱裙隐隐透着凝凝玉肌,架上还温着酒。
地上有些凉,我虽知晓她不惧冷,偏是取了墙上挂着的锦织斗篷,给她盖上。斗篷罩她身上是大了,似是男子所着。
宁耳似是假寐,俊目流转,向我瞧着,蓦然又是黯然神伤。只轻声道:“你来了。”言下不由的凄凉。她给我倒了盏酒,我接过,银酒盏,雕琢精致,浅斟一口,暖暖入喉。
她饮了些许,醉眸微醺,道:“雪下大了,不知你的意中人如何了。”对沈重卿的担忧才下眉头,这会又上了心头,我亦一口尽了这盏酒,灼得能化一寸雪。
许久,她搁下酒杯,道:“你遇上是无情郎,可巧,我偏遇上是多情郎。”她暗自嘲讽一番,她玉面被火光一迫,更觉楚楚动人。
她开始娓娓道起了她的往昔,和一个叫岳川的男子。
我不记得哪年了,反正终年雪,我从不记日子。只知他来那日,正出了晴日,雪化了。
岳川生的俊俏,干净得像我的雪一般。那日,他就立在屋前,所着便是这件斗篷。他笑靥如十里春风,暖融了方圆雪。他道:“谁家小娘子,竟生得绝代色。”
我蛊惑了一辈子男子,却是被一个凡尘男子给蛊惑了。
我道我是宁耳,他道他正是找我。无疑,他是来求羽的。他言是求羽以悦新婚妻。原是有家室的人,我心内仿是被钝器重重一击。
我问:“你单枪匹马来求羽,就不怕丢了命吗?”他仍是粲然而笑,道:“为搏新人一笑,又何惧。”
我心下不甘,五百年才脱一羽,万不会便宜她的娇妻。于是我道:“你若在此呆三年久,我便将羽毛给你,如何?”他便应下了三年期约。
不出所料,期间,他当真是爱上了我。索性,大如平常夫妻一般,琴瑟和鸣。
他不喜无花只有寒,我便在不生寸草的姑儿山,费尽心思给他植了一林子傲梅,可算是赏心悦目。也正是梅花栽成那一日,他在花间吻了我。莫如春风拂柳,此生难忘。
最是偏爱晴雪夜,碧玉相近,也不乏满幕星斗。我便与他躺在屋顶,醉酒谈天,聊起人间风韵事。瞬间我便厌倦了经日雪,只想随他看遍人间花柳。可我终身被囚于姑儿山,千万年。
转瞬已过三年,短之甚短。我以为他爱上我之后便会忘了家中妻,情愿留在姑儿山,却不过是我痴人梦罢了。
我问他,可爱家中妻子?他答爱。那我呢?他也爱。真是个多情郎。我又相较一番,我与家中妻,更爱谁?他未答,只道:“三年已过,还请你兑换当年承诺。”
我却是不愿放他走了。我大可蛊惑他,可这般,他只能成为我的腹中餐。我便只好拖几日,拖几日。
可他还是趁我不备,偷了羽毛,私自逃下山。我发现时,他已冻僵在雪地里。他对妻子的执念竟深到这个地步。也是,若非,当初也不会只身无惧来姑儿山了。
我把他救起,他偏是不吃不喝,铁了心。
可我当真,当真是离不了他。我只好,蛊了他。自此,他的心里只容下我,再无他人。
七日后,我终是将他食了。心爱的人的味道,食之无味,到最后竟是呕了。他也只剩了森森白骨,埋于梅花林。
宁耳到最后生生哽咽着,只是重复唤着,岳川,岳川,岳川……
酒壶已空,她已是醉了。我轻抚她脊背。许久,她的抽泣声渐止,合眼沉沉睡去,我替她撘上了斗篷,便回房里,启了窗,已是天色昏沉,也无月光,四下漆黑。我又为沈重卿焦心,如此林寒洞肃,他偏又无定所,也不知在何处。
行也思,坐也思。不容易和衣而眠了一会,梦里尽是他,立着坐着,动的静的。
脖颈的竹玉骤然闪着,只听到安好急促地喊着:“姐姐,姐姐,快跑。”我不明所以,竹玉偏是扯着我往屋外跑,四下黑黝,只有竹玉的星点光,时有磕绊。慌乱中我问道:“怎么了?”安好答道:“宁耳怕是不对劲,她要杀了你。”
我甚是疑惑,早前明明安然。可安好这般焦急,不容质疑。我只好随着竹玉跑,未敢停。寒风侵肌,在延绵雪中慌乱跑着,不时绊着漆树枝,想是划了些痕。
喘息间,听到宁耳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歌,清歌,你在哪呢?让我好找。”宛如地里伸出的利爪生生将我撕扯,除了慌乱逃跑别无他法。脚下却踩着碎枝,跌倒在雪里,四肢已冻得发麻,却是生疼。
“清歌,我闻着你的味道了。我知道你在这里。”
宁耳依是一声声的清歌,清歌。我虽是栗栗危惧,可再跑不动半步,只坐以待毙。
蓦然,有手掩了我的口鼻,手掌宽厚有力,熟悉的鼻息扑面,是了,沈重卿!心下仿是找了归依,煞是安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