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不息,天渐昏黄,也未曾果腹。幸是捎了些昨儿蒸的荷花糕。囫囵吞了几块,想着沈重卿也未曾歇过。我挪身到他边上,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花草盛。
“可是饿了?”他斜睨一眼,继而专心行车,道:“还好。”想他行车也腾不出手,我便将糕点塞与他,瞧着他腮帮子鼓鼓,甚是动情,抬手一戳,忍俊不禁。
行了数余里,缓缓停下,林壑人事少,风烟鸟路长。
他下了车,平地上活动筋骨,我也随着跳下。半晌,我问道:“夜里接着行路?”他走近,目光温温,撩人心。道:“你累吗?”天色骤浓,我道:“不累,可偏是无趣的发慌。”他直起身,道:“怕是安好出来你就该心烦了。”平日净恼她,现下却有些念她,真是怪了。
他沿着小道缓慢行走,我也随着他并肩相行。无言,只听得野中虫鸣深,风声彻。许久,他才道:“今晚月光明朗,能行路,你若是累了,说一声,我们便歇着。”我只应了声好。
继而也是无言,山空月色深。
颈上的竹玉幽幽泛着绿光,寒得灼心。适时不安分的晃动,安好霎时现在眼前,彤色罗衫俏皮正可人,她道:“姐姐,才多久不见你就想我了?”安好这小嘴可真贫,我道:“谁想你,我可烦着你呢。”
安好环顾周下,俨然得了兴趣,兴高采烈道:“姐姐,我想到处转转。”我道:“可我们该赶路了。”她霎时不乐意,眉儿蹙着。
沈重卿却是温和道:“你且跟紧我们,别远了就成。”她顿时喜笑颜开,眉眼弯弯,霎时没了影,脖颈的竹玉已回温,与玉肌相融。我们继续赶路,又行了约莫一昼夜,翌日黄昏,才抵达姑儿山山脚。水漫漫,深似无底,姑儿山屹于水间,雪皑皑。
诚然,我是畏惧大江大河的,别过脸,没有瞧。沈重卿立在我身后,白衣宛若雪山顶,他道:“若是害怕便在这儿等我吧。”我抬眉瞧他,皎若玉树临风前,我心则夷。我问:“你为何要去姑儿山?”
“求羽。”末了,又道,“为一友人。”
我又问:“那,可有危险?”他点头,是有些风,扬起他青丝。稍是迟疑,我道:“我陪你去吧。”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魄,心下明是怕的。这样的决定如同与他一起赴刀山,下火海,只执着于与他同行。
他怔了片刻,随即是笑意,溢于言表。我也是头一回见他这般。甚是动情。他道:“好,那我便护你。”这会儿,换作我,像痴儿般傻笑。
安好不老实地道一句:“你们这样不如订终身了吧。”我啐道:“少胡言乱语了。”夜色浓稠,漆黑中又裹着几点光亮,少顷,我又问道:“你怎么不出来了?”可是半晌她才道:“我害怕。”从不见得她有何畏惧,此番却畏缩,让我不由升了几分不安定。安好也再无回应,竹玉的绿光泛得平静。
沈重卿寻了块平坦的青石,屈膝坐下,我也于他身旁歇下。青石圆润,触手凉薄。
他指着涛涛江水道:“现下退潮,估摸着三更,我们便能过去了。”我眯着眼对着江河,雾气茫茫,江水泛泛,退潮也是难以淌过去的吧。
他又对我道:“先睡会吧,晚些我叫你。”现下我虽是难眠,可我依旧把头枕着他肩上,他微微侧身,枕得惬意。我眯着眼对着翻涌的江潮,有些渗人。
适时捂了我的眼,手心温润,我眨着眼,睫毛挠着他的手心。他道:“怕就别看了。”我不禁笑道:“可我还能听到潮声啊。”
他作罢,搁下手,从怀里取出一支白玉笛,前些日子我赠他的,谁想他竟稍在怀里,绵绵暖意升起。他道:“不如这样,你闭着眼,只管听我吹笛子,别去理会潮声,或许能安定些。”
我眯上了眼,只听他的笛声,悠游柔转,不喜亦不悲,如他性子一般,宛若朱雀般轻鸣,宛若万壑风声起。甚是悦耳,甚是凝神。
不由,心神安宁,凭生了几分倦意,虽说眼前是江河,然,依在他肩上,算是如临大敌,我也能怡然入梦。
入梦深,隐隐听得沈重卿在轻唤我,潮声盈耳。
入眼处,已是江潮退,水上横着桥,仅容一人通,一线桥,直通姑儿山,想着我们应是沿桥行了,甚是心慌。
我偏头瞧他,他道:“醒了?我们该过去了。”他起身,伸手将我扶起,久坐,身子有些僵了。
他径自上了车舆,给我捎了件藕色缎绣氅衣,覆于我肩上,道:“带着,山上冷。”我应着,拢了拢衣裳,瞧着他手里托着件莲青斗纹鹤氅。
他领我到桥头,因着水渍,漉漉怕是有些滑。他行了几步,步子稳健。转回身子道:“别怕,来我这。”
我迈下一步,如踩云端无所依,似是危危若坠,没胆量继续前行。倒是他向我走近,伸手搀着我。
“别怕,当是自己踩在平地上。”我只摇摇头,是有些为难。须臾,他取出一方帕子,遮罩在双目上,眼前无江河,也无孤桥。继而他执起我手,道:“跟着我走,别怕。”
他的手掌宽厚温润,力道不轻不重,却是攥的稳稳。宛若日夕飞鸟归巢,宛若枯木再逢桃李春。即使孤木桥,也如夷。
我便随他走,无忧亦无惧。蓦然,想与他这般执手,从年少到白头。
许久许久,才行完了这段桥,却飘起了鹅毛雪,如撕棉扯絮一般。
我折好帕子,还了他。也未注意鹤氅下掩了把伞。他撑于我头顶,道:“雪化了,衣裳会湿,怕你受了寒。”
我挽着他,彼此贴得近了,道:“这样,倒能一起撑了。”在我瞧的,他目光脉脉。
我又问:“你可知,宁耳在哪?”他道:“不知。”姑儿山不止方寸,皑皑雪里寻找也是难事。也罢,他这般从容,我何必忧心。我们便如闲游的旅人信步雪中。
天色微曦,雪也停。漆树未青,裹银装,轻于柳絮重于霜。忽是起了玩心,揉了团雪,抛在他茶白衣裳上,他未防备,偏是落了一身雪。我乐不可支,又是揉了团雪,偏是被他灵活的躲开了。
他掸了掸雪,站着未动。我颇是几分埋怨:“光是我砸你,真是无趣。”语毕,他便揉了团雪,我明是闪躲了,偏是砸在肩上,洋洋洒洒落了身雪。颇是不服,我们便一来一往抛着雪团子,空旷的幽谷萦着我若痴儿般的笑声。
玩的正兴,却听到幽谷里传来女子清厉的声音:“何人在此喧嚣?”我着实吓到了,刚飞出来的雪团子不偏不倚蒙在脸上,雪屑绕在青丝里,我饶是叹了声。
瞧着那女子,寒天里只着了梅花娇纱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妖媚无骨,入艳三分。煞是好看。她许是宁耳吧。
本是坐在树端,须臾,飞至我跟前,未卷起一更风。幸是沈重卿把我拉向他身后。
宁耳嗤笑,道:“三个。”目光聚在我脖颈的竹玉上。转而,她又道:“说吧,你们来此的目的。”沈重卿道:“求羽。”语气无惧。宁耳及他眼前三寸之余,四目相对。凝视许久,宁耳猝然哂笑道:“原来是个无情的人。”片刻,又转向我,道:“可对她又这般好。”
忽而,她黠笑着,蓦地抓起我衣领,腾空起,飘游无所依,我闭着眼不敢瞧。只听得风声飒飒,面上刮脂一般。我攥紧衣袖。许久,才落地,身子却已是结霜般发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