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来,朝廷上下,基本上是群情激愤,一片言战。言和者,少数之少数,都难称得上“派”。
事情很容易理解:敌人还离得远,喊打,风险小。而且显得自己人品正、胆气足、知恩遇,具有种种的优秀品质。
清朝统治者,除身在前线的官员还能了解形势,后方这帮人,既看不清世界局势,也看不明东亚局势,最后也谈不上战场形势了。
因此,开始的时候,大清朝闻说日本出兵朝鲜,还不是那么敢相信小日本要搞大事。即便图谋不轨,也不过派点兵马过去,“弹压”一下罢了,还能打起大仗来?
随着局势的发展,小日本还真逼上来了,太气人了!主战派们更是群情激昂,一副“早打、大打”的样子。
这种盲目自大的集体病态下,这种压倒性的语境下,谁言和不言战,谁就是不忠君、不爱国,谁就要回家抱孩子。
孙毓汶,徐用仪,就已经到了回家抱孙子的边缘了。
所以,就算是李鸿章,刚说了句“现在还不是时候”,就被训斥一通,也不敢再明目张胆,说“打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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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别看大清的主战派,整天在庙堂之上慷慨陈辞——打,打,大多都是喊喊而已,至于如何打,具体的谋划,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就象今天网上的一些“童子军”,遇事就一片喊打差不多,还动不动就“马踏某处,血洗某处”。
战争,可不是一款游戏。
朝臣中难得有军事素养、能提出些战略、战术的人,则是另一种方式的白话——置身事外,旁观者清,说说而已,就是不愿挽袖子上。
大清除了主战的占主流,如果硬要从中摘出一派,那还有一派很明显:没主意派。
没主意派最大的主意,就是一会跟着这拨人吆喝,一会跟着那拨人吆喝,举手同意、随声附和。
所以大多数书上都提及的“主战、主和”之争,充其量也就是每天一个话题,分成几拨吵上一阵子,散会,明天再来。贯彻始终,吵到了最后,几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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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主战派盲目要求开战,导致大清失败”,这纯粹是个伪命题。
这么说,近似于指责主战派引发了这场战争。
战争不是中国挑起的,中国不存在开战责任问题。
中国是应战。应战还有开战责任,那是不是打了不还手,才好啊?
不管轻率与否,开战的责任,应该推给日本。
就象古书中所讲:季氏将伐颛臾。孔子的弟子冉有、季路将“季氏将有事于颛臾”推给“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说:“求!无乃尔是过与?……‘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夫子所谓“这特么不是你们的过错吗?”诸如这些指责,与大清这帮看面象就是一副挨揍样子的人挂不上私毫关系。
况且,战争需要的是谋士。而大清朝唯独最不缺的,就是这帮官僚。
官僚们,评论别人一套一套的,说到自己,兴许也能表白一套。
这么怎么怎么不行,那样怎么怎么不对。然后,事情回到原点,重新讨论。该怎么办?一人说完,大家又要相互咬一场,看看日头西斜……永远找不到那个统一的思路。
别看吵吵的欢,我看,只要大清皇帝问一声:谁上?
保准,朝会就可以结束了。
所以,要是说主战派除了瞎吵吵,实际上帮不上什么忙,倒还接近事实。
要说因为他们轻率开战,而导致战争失败,那纯粹是高看了他们一大截子。
要知道,我们今天才将这顶帽子扣给他们,而当初战败之际,那一帮人还立刻转成了“事后明白派”,将“轻启战端”的帽子扣给了李鸿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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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书,想看看大清的战争谋划,记录林林总总,看得我头都大了几圈,却总是浑浑沌沌,几乎失去学习的信心。
观点太多,太杂,都难以理出一个主题、一个清晰的线条。
值钱的不多。或者说前线最需要的,作战指导、筹划、运作,寥寥而已。
换句话说,看到的多是没用的虚话,或者是非常正确、却非常没用的废话。抄几句给大家看:
“轻于开衅,则兵连祸结,恐无已时;急于求和,则贻患养骄,亦非至计。”词倒是整得象对联一样工整,也不能打,也不能和,这意思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此时舍大张旗鼓,攻其所必救,则朝鲜之事无可望其瓦全。”正确,加十分。知道攻其必救,看来读过孙膑的书。打哪儿,仁川还是直扑东京?不知道。
如果这也算真知灼见,偌大一个大清朝,不知能找出多少。
科举制度考出来的文人,做官样文章倒是有一拼,耍滑头也有一套,一堆大道理,但就是没有急需的措施方案,特别是对战场有指导性的意见。
这样说文人也不对,由文人或者有秀才进士“职称”的文人,而至知兵带兵者,中国历史上不知凡几,兵家鼻祖姜太公,给人拾鞋子的张良,投笔从戎的班超,打得刘备找不着北的陆逊,诸葛亮、司马懿这对老冤家,能诗能战的杜牧,能文能武的范仲淹,能填词也能率三十骑杀入杀出金军大营的辛弃疾……也曾经灿若繁星。连被大清灭了的大明,也能举出一些进士出身的军事家。
大家要是读一下中国的军事思想史,就知道,历代名人辈出,兵法洋洋大观。到大清,能称得上军事家的只有四个,一个林则徐,其余揭暄、王余佑、魏禧三个还是抗击过大清的明朝末年人,勉强算作大清的人了。那时大清已经占了北京了,这些人不过是在南方给大清找了些麻烦,已经无力回天了。
当然,由秀才进士到名将名帅之路,大抵都是在战斗的实践中,见过阵仗、经过风浪,刀口上舔过血的。人非生而知兵,泰山不是一天,啊不对,战将也不是一天炼成的。
不管怎么说,大清倒是胜了大明,“明亡清兴××年”嘛,兴了之后大清文人怎么样了呢,比武不行,比文也没人家厉害啊。在大清奴才的治理下,倒是成了“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了。
曾国藩、李鸿章怎么没被称为军事家呢,可能是,他们始终被认为是文人,也可能是——让他们成名的对手,太弱了!
就这样,大清,偏偏是不知道战略的人,在指导战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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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的军事体制下,遥控指挥的,似乎就是那个不知道军事才能多少的光绪皇帝。
中间具体谋划的,好象就李鸿章。
军机处呢,兵部呢?就象是传达室。恐怕不干事还好点,干事就是碍事,甚至坏事。
看看那几个人吧。主管军事战备的军机处大臣,多为庸禄无知之辈。史书记载的情况来看,礼亲王世铎,唯唯喏喏,整日以讨太后欢心为要旨。最能抓权的孙毓汶,除了迎合慈禧外,对外情知之甚少。
不仅无能、无知,而且这帮家伙相当无耻,相当贪。
讲一个故事。1889年,有个学生樊增祥给老师张之洞的一封信(樊增祥致张之洞密札)中讲到,京城公然行贿,没有底线,送银子也是“量身而定”,说“近有一人,引见到京,馈大圣六百(见面,不道谢),相王半之(道谢,不见面),洨长二百(见面,道谢),北池一百(见面,再三道谢),其腰系战裙者,则不过问矣,时人以为得法。”
这就是一个行贿记录,师徒二人在信中,用的全是代称或外号。你不需要猜,有解释,查查便知。进一步对照解析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因为军机大臣官员皆知,通信的人略有所指,大家就明白,不明白的也“对号入座”吧,还象模象样地有点“为尊者讳”,或者“保密”意识呢。
这些代号,“大圣”就是指孙毓汶,因为姓孙的嘛,最大的名人当然是孙悟空,“大圣”的官位就当世袭给孙大人了。“相王”就是指礼亲王世铎,亦王亦相,皇帝的孙子也穷到要吃“回扣”了。“洨长”代指许庚身,可能借的是东汉经学家和文字学家许慎名号,他编过一本影响巨大的书《说文解字》,曾经当过洨县的县长,世称为洨长,别无二人,因为晋朝洨县就没了。姓许嘛,与许庚身一家子。至于“北池”,指的是张之万(此人还是张之洞的叔伯兄弟哪)。可能因为张之万是当时著名书画家(毕竟公务员考试得过状元),书精小楷,唐法晋韵,兼擅其胜,和另一外书法家戴熙交情也不浅,并称为“南戴北张”,所以,“北池”者,北面的那个书法家喽。还有“腰系战裙者”,就是武将出身,指的当然是额勒和布。揣测古人之意,真是妙趣不少啊,充满文化感。
看送的数目,孙毓文还是最多的呢,600(单位是两噢),表面上地位最高的亲王世铎00,这已经对亲王相当“尊重”了,因为军机处是孙、许二人最受太后宠信,孙毓文权力最大。不但送银子有等差,接银子的人行为、态度也有等差,有的当面收下,已经非常平常了,有的代为转交,然后代转谢意,有的就当面收下,还要连连道谢。呵,真是形象生动。
送礼人没考虑额勒和布,都没上门去。看来他还真是为官清廉自守的,估计在那帮文人当中,他也说不上话,被边缘化了。史书上也说额勒和布喜欢沉默,不管事,有人评价他“木讷寡言,伴食而已”,型男就是这么炼成的吗?我真怀疑他这个武将是怎么混起来的。军机大臣不说话,不办事,不就是个灶王爷画像吗——你说他不行吧,他是“一家之主”,说他行吧,他又不管事。
这就是光绪的“参谋指挥班子”。不,是慈禧太后给配的“参谋指挥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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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战争当中,整个大清指挥体系落后、低效,不是表现于一时,是兢兢业业、锲而不舍、贯彻始终。
该出来作主、指挥的,不断不决。
两国相争、兵锋相见,这么个专业性很强的事情,清朝廷却让大臣们展开“大讨论”,广泛听取意见。因为有人给朝廷提意见,说这么大个事,一定要讨论讨论,“饬下廷臣密议,广集群策,独运宸谟(专指帝王独自运用权威谋略),计必出于万全,事无持夫两可。”意思是让大家都说说,必须广泛听取意见,皇上再拍板定调,那样才能想得周全,不能老是这样也行,那样也行。
好,有道理,问题找到了,那就改正。然后,就开始广泛征求意见。
然后,“大讨论”就变成了“大鸣大放”。
人人发言,个个表态。
公开讨论,不加遮掩。
不怕没招法,就怕没想法。
不怕敌人知道,就怕敌人不知道。
与日本战时大本营的高效率相比,差的,正好就是“一胜一负”之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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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王朝的历朝历代,对武将始终又不不信任、又得依靠,用了也是防而又防。清朝同样也是“以文制武”,有提督,有将军,但兵权最后握在巡抚、总督这些文官之手,带兵者不知兵事,拿什么取胜?
况且地方督抚也被隔离在外,包括靠打仗出身的总督、巡抚。
要说他们不关心战局,那是不公允的。虽然他们也纷纷上书,但就好似被隔绝在这场战争之外。
李鸿章的老哥们,湖广总督张之洞还是打电报给津海关道盛宣怀,打探朝廷意思:“日来情形如何?内意及傅相意若何?”云云。
内意及傅相意——问得真准。主战主和,拿意见的还是皇上和皇上的师傅、军机大臣翁同龢等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