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李鸿章奉旨筹办北洋水师。从那时起,他就费尽心思地采购欧洲近代舰船,同时,又是派人,派了官员还要派洋员,又是自己亲自踏勘,惮精竭虑地选址和兴建海防要塞。
我估计大清“以陆制海、以舰护港”的思路,多半也是出于李鸿章的决策。
在大清,李鸿章对建设海防体系算是相当明白的人了,而且他还注意吸取别人的意见,委托出使大臣郭嵩焘考察洋人舰队,亲切询问留洋归来的学生,还十分信任千方百计请来的一班洋人顾问。所以他才被认为颇有见地,大家都承认。
他主张的就是“水陆相依”,强调:“水师以船为用,以炮台为体,若有兵船而无炮台庇护,则兵船弹药、煤、水耗尽,必为敌所夺。有池、坞、厂、栈而无后炮台,亦必为敌所夺,故炮台与水师极宜并举。”
可仔细思忖这这段话,当然我们主要是从北洋舰队的失败的结果去反思、印证,这段话可谓“正谬参半”。
我感觉,要害就在“舰船——港口——炮台”三者之间的关系中。
诚然,每一支舰队都需要有良好的基地。再强大的海军舰艇,续航能力终归有限,海军总要回港,总要靠岸,总要补给,总要修理养护……
所以,李大人重视港口建设,把港口建设成强大的“基地”,是正确的。
而有港口,必须要考虑港口的自身防卫,所以修炮台,以护港口,也是正确的。
甚至必要时,以炮台与军舰相配合,也有其必要性。保船也是保港,保港也是护船。
但请注意——我说的是“必要时”,只能是偶然的,一时的,比如,港内的舰队突然被袭击,岸上的防御炮火就必须发挥作用。
这种时候是有的。二战,英国舰队突袭法属北非的奥兰和米尔斯克比尔军港,把此地的法军舰队送入了海底(法国投降德国了嘛,英美都不愿法国舰队变成德国的财产)。即使有了雷达了,珍珠港还被日本人突袭了呢。
但,这种情况是少数的,那这种依靠和配合也就不是永久性的。
舰船是机动力量,是进攻性力量,是独立作战的军种。
舰队要离港作战而不能老躲在港口里开炮,舰队也不可能带着港口去作战。
这能解释为什么一支舰队还需要多个补给基地,基地延伸到哪里,战舰就能到哪里。
即使是防御作战,非击败敌舰队,就无法取得胜利。舰队也不可能依靠基地的港口、炮台,消灭机动之敌。要想击败和消灭敌人,唯一的办法,还得打出去。
这么思考,我们就可以发现,李鸿章的观点,缪就缪在“以船为用,以炮台为体”,和“以炮台庇护兵船”。
它清楚说明了李鸿章在海军力量运用的根本认识上,出了问题。而问题就在,把炮台、堡垒、要塞,当成了主要依靠(炮台为体嘛)。
李鸿章有言,“我之造船本无驰骋域外之意,不过守疆土保和局而已”,专“防敌之登岸”,也许是他作为一个海军统帅,自己给出的最贴近的解读。
读大清海军史,对于北洋舰队成立时轰轰烈烈,后来竟日渐凋敝,战时做出那么多怪异的行动,直至风吹云散一样消失在历史中,这个吊诡的轨迹,一直困扰着我。直到读到这句话,我几乎瞬间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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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思路,与海军战略上所称的“要塞舰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惜的是,这恰恰是海军战略家马汉所批评的——这种作战观念严重限制了舰队的活动半径,桎梏了机动自由,窒息了海军指挥官的主动性。
这一点,与海军舰队的机动作战特点,是背道而驰的。
按照李鸿章的思想,清朝海防十分重视永固型防御体系的建设,确实大大强化了清国海岸的防御能力,舰队在港湾内的停泊安全似乎得到了有效保证。
这是符合当时海军曾有一段时间内的传统做法。在大清海军力量尚不足以制海的条件下,倒也不失为一颇为正确,至少属于“最优策略”的选择。
但大清“要塞舰队”的弱势就很明显。
弱在弱在,基本丧失出海作战、机动作战能力。
弱就弱在,“依靠岸防要塞的舰队”缺乏杀伤力。
因为躲在岸炮火力的掩护之下,就等于把海军行动范围限制在近海、限制于岸炮的有效射程之内。
如果科技能有象现在这样的水平,具备远距离火力打击或投送能力的话,依托岸基飞机、导弹等远程武器或作战平台,舰队与岸防将相得益彰,有效地控制大片海域,让敌人停止在安全区域之外。
只是,大清时代与现在不同,那个时代,最远的岸基火力有效射程也不足10英里。
时代不同,武器不同,同样一种战略,同样一种行动,却是天壤之别的差距,就是对与错的距离。
所以,马汉的结论虽未有所指,但几乎就象是对大清海军的结论:
“一支被限制在港口周围的舰队不过是浅水困龙,不足以有效地行使海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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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一点说,战略战术的选择服从于军事思想。大清、李鸿章的海军思想,就似乎没有海权一说。
作为陆上大国的当权者,满脑子都是固守陆上要点(包括港口),而对于远距离保卫商业航路、到大洋上与敌决战,甚至到敌人家门口放火,是相当陌生的。
我这样说一点都不冤枉他们。如果真有这个眼光,哪怕还有那么点老祖宗努尔哈赤的冒险精神,就不会出现一跟日本人打起来,大清不是想着让舰队到日本本岛的港口去瞧一瞧,而是首先想到自己的“龙兴之地”奉天的安危。
从时人对军舰的认识,加上规定的“守备港口要地”的主要任务,我们也可以看出,大清和李鸿章的战略思想当中,就是把海军作为一道战略藩篱使用,大清舰队从开始建设,就是防御性的,每一艘舰船,也不过相当于一座海上移动炮台。
这一点实在令人可惜!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呀。英国人、法国人的军舰都是远离家乡,到我们门口来放炮,你倒是学学呀,从这些“海盗”身上就没瞅出什么门道出来吗?
又是留洋,又是聘请洋教官,大英帝国、“海上霸主”,老师的“牌子”这么“硬”,就没有教我们什么是真正的舰队,什么是真正的海战?
合着仅有的几次跑到人家门前,就是友好访问、接见、参观,真打起仗来,就跑回到里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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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清海军、北洋水师,一度威严地立在大中国的海疆,留下一个壮观的身影。
也给小日本敏感的心灵中留下巨大的阴影。
但它强大得近乎华丽的身影,却最终会被发现,只是一个外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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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名义上,海军的领率机关建立起来了。
虽然这一套衙门机构,完全不是“现代军队”指挥体系的标准,甚至基本不具备指挥机关的性质和职能。
但在一定程度上,全国的海军——北洋、南洋、广东三支舰队(福建,就那样了),还是有了一个统一的节制。
名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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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看来受刺激不小,似乎要振起一呼。这一套动作,确实挺吓人的。
日本一些人也对北洋海军的建设感到忧虑,咋咋呼呼的,担心自己以后出东海会遇到这条“大鲸”。
但多次出使大清的副岛种臣不愧为“中国通”,对此抿然一笑。他有这样一番话,可以让我们重新听一听:
“谓中国海军之可虑,则实不足以知中国也。盖中国之积习,往往有可行之法,而绝无行法之人;有绝妙之言,而绝无践言之事。先是以法人之变(中法战争),水军一旦灰烬,故自视怀惭,以为中国特海战未如人耳。……于是张皇其词,奏设海军衙门,脱胎西法,订立海军官兵及一切章程,条分缕析,无微不至,无善不备。如是,而中国海军之事亦即毕矣。彼止贪虚有其名,岂必实其效哉?又何曾有欲与我日本争衡于东海之志哉?”[姜鸣《龙旗飘扬的舰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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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军建设,跟大清的很多“工程”一样,是大清朝政的一个缩影。命运相联,结局也将一致。
恰巧,李鸿章和伊藤博文两位政治强人第一次交手之后,对两国的形势判断可以说明问题。
李鸿章在给总理衙门的报告中说:“伊藤实有治国之才……大约十年内外,日本富强必有可观。此中土之远患,而非目前之近忧,尚祈当轴诸公及早留意,是幸。”这个十年,判断得相当准确。
而伊藤归国后,说到自己的感观和评价:“现当法事(中法战争)甫定(刚一结束),似乎奋发有为,一二年后则又因循苟安。诚如西方人所说,中国又睡觉矣。”这个一二年,判断又确实不谬。
都是名人。名人就是名人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