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日本的雄心还不止于此。
称雄东亚,与中国争霸,才是日本长久萦绕的梦想。
一旦时机显现,日本就会敏锐而迅速地抓住,“反噬”中华,而不思反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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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日本的扩张,有一个战略支点,就是“大陆政策”。
很难说,“失之欧美、补之亚洲”的思想催生了“大陆政策”,但可以肯定,这一思想急剧地强化了“大陆政策”。
实际上,大陆政策一直是日本国策,也是一种战略思想。
争论大陆政策出现得早晚,也是一个很无聊的事情。
简而言之,那是早就有的东西。
从拥有大陆的梦想开始,到成为一个系统的理论,并上升到国家政策层面,有一个过程。
日本人始终是边实践边总结,绝对没有等着思考明白了,才开始动手。
日本人动手时,他已经梦想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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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上的——
首次明确提出征服朝鲜、中国乃至亚洲的狂妄计划,并身体力行付诸实施的第一人,当推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在初步完成日本的国家统一之后,就企图乘胜进取、踏出国界,先占朝鲜,后征服中国和印度,定日本国都于北京。
可惜,他发动的两次战争都踏上了朝鲜,却终于停在朝鲜。
这似乎说明,日本的影响力只能限于日本沿海以内,好比“神风”走不过对马海峡——在自己的地面上,日本人有“神风”护体,跑到别人的土地上,“神风”就没了。
但是想法永远还在。
如果从上到下画一条线的话,日本扩张思想的演进线路,依然绵延不断而且越来越清晰。
其实我们不必去琢磨日本是不是一直想征服中国,需要我们琢磨的问题是:为什么日本得意的时候,都要做起“大陆梦”,而日本失意的时候,就把入侵朝鲜、进攻中国,作为解决问题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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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到德川幕府末期——这个时候,日本人正在被西洋压迫,抱着脑袋寻找解决办法。
思路与出路,好象自然而然要把“扩张”纳入其中,朝鲜、中国也就再次成为侵略扩张的必然之选。
其代表人物阿猫阿狗三狼四犬的很多,多到无法细言。
拣一个重量级的群体来说吧。
江户中后期,最大的“扩张帮派”——经世学派登场。
“帮派宗旨”:主张用纵横五大洲的大眼光,跨越岛国局限,以经世济民、自强自存并雄飞海外。这个“纵横五大洲的大眼光”,跟今天安倍晋三的“地球仪外交”有得一拼。
经世学派就以“海外雄飞”及“尊皇攘夷”为目标,高声宣扬开国论和海防论。
简记一下那些代表人物和他们的代表作,你会知道那绝不是为了说着玩的:
178年工藤平助著《赤虾夷风说考》(又名《俄罗斯略记》),疾呼关注盘踞在“赤虾夷”(堪察加半岛及周围地区)的俄国人南下日本的动向;
1785年,林子平写成《三国通览图说》,1786年又推出《海国兵谈》,这两部书提醒人们注意朝鲜、琉球和虾夷地等国状况;勿忘江户日本桥下的流水直通中国、荷兰;主张作为海国的日本应铸炮造舰,演习水战以防御逼近日本沿海的外寇俄罗斯;
184年佐久间象山提出《海防八策》,力主铸洋炮、造洋舰,严守海岸关防;
1849年维新运动的先驱者吉田松阴推出《水陆战略》,强调操练陆海军,认真研究海外动向。
拔除经世学派发展航海、贸易的有关论著,以上这些专注于军事的论著,已经开始把眼光伸向海外地区。
依我看,与其称其“开国论”、“海防论”,莫如称之“开拓论”、“陆海进论”。
在这些著作中,经世学派不光是叫嚷,还对近代日本“走向世界”的战略,作出了未雨绸缪的先期探索。
他们提出的主攻方向上,基本都是以西侵朝鲜半岛及中国大陆为主,兼顾北攻俄国,南进琉球、台湾、南洋和印度。
这一点,经世学派们从来不加掩盖。
林子平自称著《三国通览图说》,是为将来用兵朝鲜、琉球、虾夷地时预作准备。
本多利明在《经世秘策》中,将堪察加、满洲(即中国东北)、库页岛等地划为进攻方向。
吉田还提出了“开垦虾夷(北海道),夺取满洲、朝鲜,吞并南方,然后挫败美国,制服欧洲,就将无往而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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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值得一提,在众人集体的研究中,成果逐渐上升为国家意志的代表作出现了。
18年佐藤信渊搞出了一个影响极大、史上非常有名的《宇内混同秘策》(差点可以理解为“地球大一统”了)给天皇看,更加明确主张和鼓动——“皇国欲开拓他国,必先从吞并中国开始”;而当今最易攻取之地,“莫如中国的满洲”;欲攻取满洲,则应先攻黑龙江地区,再陷松花江、盛京,入山海关,占领江南;一旦“将中国纳人日本版图,其他如西亚、暹罗、印度诸国”,必“慕我之德,畏我之威,叩首匍匐,甘为臣仆”。
此“秘策”一句话表述:甩开其它地方,把一步步进占中国作为决定性步骤。
至此,“大陆政策”已经初步成型,显现给世人。
100多年后,臭名昭著的“田中奏折”被曝光,“奏折”中所谓“如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若中国完全被我国征服,其他如小亚细亚、印度、南洋各民族必敬畏我国并降服于我”的侵略方针,与佐藤构想如出一辙,甚至不过是个翻版。个中微妙,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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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个人,以很专业的角度,为日本的“大陆政策”出炉添了大大的一把“柴火”。
山县有朋。
日本陆军的缔造者,当过陆相,干过军司令官,也任过内阁首相,一个相当不简单的人物。
他算是近代以来一个国际政治概念的创造者,第一个提出“主权线”和“利益线”理论的人。
1890年(明治二十三年)11月,日本召开第一届帝国议会会议。第一次出任首相,也是议会选举成立后的第一届内阁首相——山县有朋在对议会的施政演说中讲道:国家独立自卫的道路,不仅仅是国家主权线,即不仅仅是国境,还必须要保护国家利益线。而所谓国家利益线,是指和国家主权线紧密关联的区域。
至今为止,这是我见到的最简略、最清晰、最准确的表达,关于一个国家的生存、安全、利益空间的范围。
而且,山县还相当早地确立了“国家利益到哪里,军队就到哪里”的军事理念。
时至今日,这条理论仍对我们有启示意义。后世所谓“利益攸关地区”,“保护海外利益”,大概与此相似。
虽然内阁随后便提出了以陆海军经费为主的预算案,显得这次演说有点象打广告、目的是为军队要钱,但是这个理论仍是突破性的。
当时的议会会议上,人们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利益线即暗指朝鲜。
从此,足以影响日本努力在国际上争取“生存空间”,拓展“利益空间”。
谁都知道为维护利益线,拓展海外利益,必须将朝鲜纳入,并力争向中国扩张。为此,使用武力也是当然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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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使这些理论上升为国策,变为“大陆政策”的,最终还应归功于天皇。
明治天皇上来,素以继承所谓神武天皇以来的宿愿——“兼六合”、“掩八纮”,以征服亚洲乃至世界为己任,到处鼓吹宣扬“国威”、扩张“国运”,为日军官兵参加侵略战争打气。
还是天皇说了算嘛。
天皇说得更崇高,更宏大。
从此,天皇和臣民们就不遗余力地去实现这个“崇高理想”。
日本帝国的“大陆政策”,也就在实践上把资本主义的殖民政策,与军国主义奇特地融汇起来,变成了日本近代外交、特别是对邻近国家关系的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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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上的——
1880年(明治十三年)11月,参谋本部成立第二年,效率很高地以山县有朋参谋本部长的名义,将编写好的6册《邻邦兵备略》连同上表,一起呈给天皇。
《邻邦兵备略》是为了对外备战,在福岛安正实地考察的基础上,从日本的对中、对俄政策出发而编撰的,其中特别详细地说明了中国的兵制军备,并叙述了日本对外军备的要点。
还有188年(明治十六年)4月,日本参谋学府——陆军大学校的小川又次大佐,在参与办学和随同学习之余,便着手编制《征讨清国策案》,1887年上书天皇。这个策案肯定是得到了天皇的高度评价,小川之后又不断修改完善,至1889年(明治二十二年)月,终于完成定稿。
读了《征讨清国策案》,不由从脊梁生起一股凉意。
《策案》侵略意图昭然。
以参谋本部多人亲身参加过对中国的实地调查,所以所列要点基本切中要害。
对我大清政治体制,对大清兵力、战备,弱势不足,策案中的判断极为准确。而且在以后的中日甲午战争,基本上一一得到了印证。
战略构想很宏大,涉及东北、华北、华南。何处直接占据,何处培植傀儡政权,将中国分裂成多少块,区分情况分别加以控制,均给予了针对性的建议。
行动方案也择重详尽,对征清的步骤、兵力部署、作战行动,均做了具体安排。
文如其名,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全面侵华计划,恐怕以后几十年的战略思想和行动步骤也与此一脉相承。影响深远到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仿佛也是以此为蓝本的,很多实际作战行动与策案所议,如同“照章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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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史实说明,日本不但一直存在大陆梦想,逐步形成完备的大陆政策体系,而且从军事上已经做了实际的研究和准备工作。
军队寸步不落地在理论上为“大陆政策”出力,在实行上更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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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中的必然——
如同那种因日本公开的历史并未记载,而置疑《田中奏折》的真实性,进而认为“日本全面侵华并非早有预谋、而是由一群参谋有意挑起、遂至扩大”的观点是错误的,那些认为日本甲午逐步扩大战争、开战前并未准备占领中国的说法,应该也是不够准确的。
擦枪走火有可能,但我认为那不过是点燃导火索,而一堆炸药早已堆在那里了。
其实甲午之战,唯一扼止住日本的,是日本自身实力的问题而已。
开战之后,决定战争的规模,以及是以低烈度还是高强度方式进行的,还是日本自身的实力。
所以,了解甲午,必先了解日本国策。如果对日本国策不了解、战略目的不清楚,先错在前,战术层面的讨论也就无法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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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观点认为,看历史不能只看到军事,不能只看到侵略,要从经济角度去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无非是资本、商业,无非是市场,我们不应把大清中国与日本的关系看得那么严重。
当然,说得很温情——如果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通过通商签订条约,完全可以避免战争。说得很轻松——做生意嘛,就象现在只要我们有钱,我们也可以去,可以买下纽约,买下巴黎任何一处地方。
我觉得这已经脱离历史实际,无异于“刻舟求剑”的故事。
决不是一句“反正是做生意嘛”那么简单。
晚清时代,世界资本主义发展,基本形态是殖民,是掠夺。西方列强内部可以平等,但列强与落后的国家之间签订的,基本全部是不平等条约,是掠夺与被掠夺的关系。纯粹的谈肯定谈不出什么平等的结果,非洲、太平洋国家被直接占领、瓜分,不存在谈的问题,亚洲国家都是被迫开国,一边谈一边打,谈不拢就打,军事压力下签订的屈辱条约,也不存在依靠谈的问题。
世界各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用了近一个世纪,付出多少牺牲和代价,才先后逐步取得独立地位。亚洲,0世纪50年代,非洲,0世纪50——70年代……怎么解释“做生意”这个事?
独立也不行,“全球化”都不行。
即使是现代社会,资本也不保证就是纯洁的,就是公平的。全球贸易体系附着在全球权力体系上,霸权从来是“霸王条款”、“霸王贸易”的强大支柱。
要想公平,你得拿出相等的实力。这一个法则不敢说永远不变,至少到目前始终未变。
贸易只是人类全部活动之一。记住,是之一。
就算你能买下纽约,你能把纽约搬回来吗?你能把军队派到纽约吗?不能,那么你的财产靠谁,靠什么来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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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对岸,似乎,也有一部分日本的历史学者认为,以日俄战争为界限,之后日本才走上了扩张道路。而之前,皆为求独立,或者是自保。
这当然是自说自话,不过,各家有各家的不同观点,排除掩饰、开脱的因素,这也值得我们更开阔地分析日本的对华政策演变。
甚至有时候我们还真得适当站在日本人的角度去看一看,那样反而可以证其虚伪,发现其原罪。
当是时也,大清帝国确实面临被列强瓜分的危险局面。
日本人需要抓住时机,加入到其中,因为机会千载难逢,而且机会从来都是失不再来。
取得满洲,开疆拓土,是取得“实地”,获得实利;加入瓜分中国的行列,以此表明日本已有资格成为列强之一员;以实利强实力,更进一步保证与列强平起平坐的地位。
这是日本发动清日战争的思维逻辑,也是战争的基本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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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日本国内,始终也有一种声音,就是与中国、朝鲜等亚洲国家一起,抗衡西洋、抵挡白人,避免亚洲灭亡或被奴役。
这是一个相对理性的思路。
但这种声音太弱,零零星星、隔三差五地发出,而且全部是民间的呼声,而不是政权上层的声音,无力影响社会,也无力改变日本的走向。
为什么日本的当政者多抱强梁意识?为什么说友好的政治家一再被边缘化,包括二战以后,仅有的几位推动中日友好的日本政治家要顶着压力,冒很大的政治风险,甚至生命危险?为什么对华强硬派被选上台,日本右转?
这难道不是日本国内承自明治时期的思想基础雄厚,侵华罪行未及清算,“以邻为壑”的心态始终未彻底清除所造成的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