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军游击为主的作战虽杀伤有限,但它巨大的牵制效果却显现出来。
接连发生的袭击,后路不稳,让日本侵台军感到步履维艰,开始明白要想一下子占领全台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本来,日军眼看推进不利,为加速占领全台,还准备调集兵力,在台湾南部如打狗(高雄,平埔族语‘takau’,意为竹林,与中文‘打狗’音相近,故高雄也被称作打狗)、安平(今台南海边,荷兰入侵时筑城,就是史上著名的赤嵌城,郑成功驱逐荷兰人后,改称安平城,亦称台湾城)或哪个港口来一次登陆,先捣台南,再南北夹击。
但现在北部这么乱,打乱了日军的企图。
接受教训的桦山资纪决定改变“南征”计划,暂缓南进,先完全控制台北新竹间的局势后,再全力南侵。
桦山组织重新制定了一个扫荡台北新竹间抗日力量的计划。
整个作战分两期实施:第一期,清剿台北至大嵙崁和中坜的义军;第二期,驱除和追击大嵙崁至新竹间铁路线右侧的义军,并向新竹以南进兵。
桦山一面加紧派兵在台北新竹间进行扫荡,一面还加紧对台北人民施行残暴的统治,以稳固占领区。这个不难理解和想象,对待中国人民,鬼子的方法五十年延续的始终是这一套。
桦山以所谓“钦命台湾总督”的名义公布了《台湾人民军事犯处分令》,其第一条便规定了“八项死罪”,包括抵抗、破坏、投毒、帮助抗日军、侦测日军情况等,俨然将自己视为“正统”,贼喊捉贼地将台湾抗日军民污蔑为贼寇、反叛者。[据《日清战争实记》]
残酷的镇压根本吓不住以牺牲为荣的反抗者。怕死的人,也根本不会组织起来抗击倭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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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台北新竹间的抗日义军主要有三支,让敌人屡遭痛击。
第一支义军,以胡嘉猷为首。
胡嘉猷(189—190年),又名阿锦,号甫臣,新竹安平镇人,原籍广东梅县。其父胡珠光从军来台,留居新竹城。甲申年法军侵台,胡珠光为清军修枪械,以功授粮总官,所以胡嘉猷袭封父亲官职,赏戴五品蓝翎。台湾民主国成立后,胡嘉猷起而响应,组织义军备战。日军占领新竹,胡嘉猷以安平镇为根据地,所率义军擅长的是利用居民房构筑工事,屡屡袭击日军兵站补给线的就是他们。据日军森田工兵少尉致东京友人书称:“其队伍之剽悍,与一闻炮声即逃之清兵相比,实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在丛林中实行坚固的家屋防御,经常袭击我兵站线,夺我粮食,杀戮我兵。我先头部队有此后顾之忧,而不能向新竹以南进兵。”[《日清战争实记》]
日军决定进攻安平镇,但打了三次才得手,总算是勉强攻下。
第一次,败回。
6月8日,凌晨4时,近卫第一联队第一大队从中坜出发,向安平镇前进,行进途中便多次遭到义军袭击。面对敌人攻击,义军“以竹丛中的家屋为据点,顽强地抗御”,日军往往防不胜防,腹背受敌,攻击毫无办法,隐蔽也无处藏身,连伤员都没有安全的地方进行救治,仗打得十分狼狈。大队长三木一少佐见久攻不下,便施出纵火的惯伎,命令士兵“收集茅草,在竹林中放火,但不知何故,火总是烧不起来”。[《日清战争实记》]
从上午8时战至10时半,三木技穷,下令撤退,抬着伤兵回到中坜。
第二次,再度败回。
经过8日之战,三木有了心得,发现义军防御的特点是“以家屋为阵地,周围有土垒、堡垒或竹林环绕,加之四面全是水田,敌军只从墙壁上的墙眼里向外射击,难攻易守。”所以,他增调了一个炮兵中队和一个工兵中队,于7月1日,又率队卷土重来。
上午7时半,日军炮兵中队首先发炮轰击。胡嘉猷就用旧式大炮还击敌人,沉着应战。战至下午时,义军气势毫未减弱,而日本“炮兵已将炮弹全部打光,攻击却毫不奏效”。三木命工兵上去爆破屋墙,费尽力气终于炸开了一个缺口。但是,义军弹如雨注,难以近前,而且三木只注意了他所谓的家屋,未料到义军还会从日军背后进行抄袭。打到5点,日军丢下死者的尸体,“背负着轻伤的十一名伤员”,“用担架抬着剩余的八名重伤员”[《日清战争实记》],撤回中坜。
第三次,终于攻进了安平镇。
7月6日,日军步炮联合部队重整旗鼓,再次强攻,然而竟发现,安平镇空无一人。日军迅速进入镇子,取得了烧毁全部房屋的“辉煌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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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胡嘉猷只是因水井被炮轰塌,没有水吃,“汲饮维艰,乃退龙潭陂”。然后又把这里作为根据地,继续“时而袭击中坜,时而破坏沿途交通”,成为日军的心腹之患。
然而不幸的是,败类中败类——汉奸,及时地向敌人报告了胡嘉猷的行踪。于是,北白川能久立刻增派军队,由近卫步兵第二旅团长山根信成少将亲自出马,率步兵第三联队第一大队、炮兵第四中队及工兵中队等人马,组成一个混成支队,于7月1日自台北出发,前往镇压。
对一部民间义军来说,这种“待遇”也是够高的了,按兵力对比看,肯定是高于对同等数量的正规清军能享受到的。
山根混成支队按日军惯用的战法分两路进兵,山根旅团长率支队主力沿铁路线经中坜到龙潭陂,实施主要攻击。
坊城少佐率第三联队第二大队为左路,沿大姑陷河(大汉溪)右岸前进,到龙潭陂与支队主力会合。分出这一路,主要是沿途还要扫荡三角涌、大嵙崁两处,防止义军威胁支队的翼侧,或实施包围攻击。
山根少将还仔细研究,下达了正规的龙潭陂进攻令,针对他所称的“少数土匪”、“土匪百余名”,认真安排部署了任务和行动,可见日军的重视程度。[命令见《日清战争实记》]
14日上午7时,日军前卫抵达龙潭陂村东,又被义军“隐藏在竹丛间的家屋里乱射,因而不能前进”。日军混成支队主力赶到后,将村庄包围,用六门大炮轰击,发炮五十余发,全庄几乎被夷为平地。义军死伤甚重,难以抵御,只好突围而走。
日军得手,向上报告打死了胡嘉猷。
实际上,胡嘉猷率余部突围转移,继续坚持抗敌,这年除夕还出现在了进攻台北的战役中。失败后,才内渡广东梅县,健康活到8岁。
而“击毙”他的对手山根少将,就很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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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主力部队作战顺利。
但这次的分路前进,却没有奏效。相反被义军抓住了薄弱之敌,左路日军的遭遇,实在很悲惨。
按计划,坊城大队所需粮食也由大姑陷河运送,包括大米一百五十余包和梅干(日本人腌了当咸菜吃的玩意)三十余桶,分载于十八只木船,由樱井茂夫曹长带挑选出来的部分健壮者担任护运任务。
7月11日黄昏,运粮队先于大队本队,由台北出发溯流而上,1日下午抵达三角涌。
三角涌系沿河的一座街市,超过两千多户人家,“地近内山,与生番邻,人皆蓄火器,善战斗”,“山箐丛深,径路险曲”。从这个记录我们就可以知道,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在日本人这边,此行,注定凶险。
日军运粮队的行动早已被掌握,义军就在三角涌附近选好了地形,静静等着他们。
一次著名的伏击战即将打响。
1日晨,运粮队从三角涌出发,一切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前进约四里路,一下子落入了义军的伏击圈。
义军有五六百人,在火力上占有优势。护粮队三十五人分为两组,樱井自率一部抵挡左岸的进攻,军曹江桥勇次郎带一部抵挡右岸的进攻。劈头盖脸的打击下,樱井中弹穿胸,士兵纷纷倒毙。江桥率残兵突围,最后只冲出九人。江桥等五人已受重伤,知道势难逃脱,下令自裁。鬼子神情“黯然”,“二人取剑互刺,继之二人自刎。江桥军曹……亦取出刺刀自尽。”[《日清战争实记》]仅存者四人,在逃回的途中还有一人失踪了。
运粮队遇上的,是以苏力为首的本地第二支较大的义军。
苏力,就是淡水县海山堡三角涌人,略读诗书。靠开山煮樟脑,辛勤劳动过上了较好的日子,据记载他平时爱赒济贫困,见义勇为。清廷割让台湾,苏力敢说出“朝廷割地,也没告诉我,那就不算”这样的话(“朝廷割地未我闻,是以抗也!”),可见为人的豪爽。说抗就抗,苏力变卖家产,筹集粮饷,号召乡人起兵,没几天,聚众千余人。一家子齐上阵,儿子根铨,年方二十岁,随父抗敌。姑表弟陈小埤,自幼习武,有胆识,曾随刘铭传“开山抚番”,也参加了苏力义军。
日军由台北南下,苏力义军也不断袭击日军的后方。
他所擅长的,是选择和利用地形,伏击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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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粮队残余士兵间道逃回台北报信,坊城大队仍毫不知情,实际上本队也在苦战中前进,与运粮队的联系早已被切断。
坊城大队1日出发,分成两路分别沿大姑陷河岸南行。当天,也在三角涌街宿营。
1日这天,大队出发,沿途也不断遭到义军拦击。本来按原先的估计,最迟于上午8、9点钟即可到达大嵙崁,与守备这里的第一联队第七中队会合,再掩护前进。但由于义军节节阻击,行进缓慢。进到福德坑,彻底走不动了——苏力所部义军主力突然从四面包围上来。
据日方记载:突然“一发空炮为信号,在四面的山腰、山顶出现了约有二千余名的敌兵,一齐向我射击,枪弹恰如雨霰,或打碎岩角,或打折树枝,山谷响应,如万雷齐发。”
此处地名很多带个“坑”字,估计是由地势而得来的形象叫法,现在成了坑敌的绝佳地点。“敌人据地物从上瞰射,我军全队都陷入研钵形的谷底中。”“这样,陷于敌圈之中,遭受敌袭两次,移时日斜,仍无暇吃饭,各兵都忍饥战斗,其间的困苦,殊非纸笔所能尽述。”[《台湾抗战日方资料》,《中日战争》]
原来,日军钻进了义军依地形巧设的包围圈,困在“研钵形”谷底,被义军据高临下,围着猛打。
由于义军枪械弹药不足,攻击直到14日凌晨1时,才暂时停止,日军得以移向字底坑北方一高地上露营。
拂晓,日军看看动静,决定赶紧脱离此地。天明时,顺利进到娘子坑,没想到,更多的义军早在此处等候多时。义军“包围如昨,进行猛烈射击,兵数比昨天大见增加,而且追蹑益急”。[《台湾抗战日方资料》,《中日战争》]
赶上了以江国辉为首的第三支较大的义军。
江国辉(1844—1895年),字耀明,号明亮,南雅厅大嵙崁人,原籍福建平和县,先祖随郑成功从军来台。江国辉本是武秀才,“好武能文,性急好公义。”当时乡人共议捐金雇勇,以保地方,募集了一千余人,就以江国辉为统领,吕建邦为副统领,李家允为帮带,简玉和为营官,组建了这支队伍。
另外,南雅厅乌涂窟的黄源鉴也拉起一支抗日队伍,一直与江国辉相互呼应。
黄源鉴(1851—1905年),字晓潭,是淡水县学出身的贡生,为人“朴诚勇敢知书”。日军自台北南侵,黄源鉴组织乡民自保,“以兵法部勒乡人,设授方略,屡败倭寇”。
江国辉与黄源鉴相互配合,还同三角涌的苏力建立了联系。日军所遇到的,正是各部义军的“联合作战”。
史载:14日这天,江国辉“率大嵙崁义民阻击于分水岭,苏力父子率三角涌义民进围福德坑,黄晓潭等率众起自乌涂窟,四乡义民亦各率子弟军参战。日军四窜无路,死伤尤多。”[《台湾人物志》,《江国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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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那边坊城大队护粮队悲惨覆没的消息也已随逃回的残兵传到台北。
北白川能久决定派出骑兵队侦察情况。7月15日这天中午,一股人的侦察队蹑坊城大队路径,向出事的三角涌前进。尽管一路上,日本骑兵小心翼翼,仔细搜索着,但还是再次落入了苏力的埋伏。
日军平安经过三角涌,向南走了约十里时,地形变得复杂起来。按日军的记述,是在一处右有河流左有山脉,中间夹着分散的稻田,小路纵横曲折,稍大的宽仅六尺余,到处是岩石的地方,日军侦察队迷失道路,转进了一条不可通行的狭路。
正当日军困顿路上徘徊踌躇时,忽然间枪声四起,响彻山中,日军只见一些农民不知从何而来,拿起预先藏好的步枪,四面齐向日军乱射。一时间,日军“……已经是八方受敌,两方都陷入重圈,无可措手了。刚才在浓雾淡烟中杳然含笑的小河,现在变成充满杀气,四面草木皆成敌人了。”“妇女童稚,全都勇敢地手携长枪,向我追赶而来,似乎老幼妇女都要当兵和我对抗。”
日本骑兵侦察队几乎被全歼,只剩下中士村松精一郎等三骑,“在万死中得一生机”[《台湾抗战日方资料》,《中日战争》],于16日逃回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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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坊城大队已完全陷入了义军的包围之中,豚突狼奔多次试图冲出去,都宣告无效。
还好,鬼子缩回来合成一团儿后,义军却没有攻上来。
可能,因看到日军后无援兵,义军想采取增兵围困的办法,专等有利时机再行攻击。在缺少枪支弹药的条件下,这不失为一个减少牺牲的办法。
但在日军看来,这简直是在坐等日军粮尽自毙。
担任后卫的第七中队粮食完全断绝,直接连一粒饭、一块饼干都没了。开始还得到了坊城大队一点接济,到15日,坊城大队也到了“粮食不接,弹药将尽”的境地。虽然“在行进的路上屡次向民家征发鸡豕,但不足以多人充饥,所以在午后将从两三所民家收集而来的带皮大米磕开作粥,无奈其分配比例却是每二升分七十人,一碗里的米数聊聊可数,多的亦不过六七十粒,少的仅有二三十颗。”[《台湾抗战日方资料》,《中日战争》]
日军濒于绝境,突围无望,就挑选四名士兵化装成当地居民,潜逃出去求援。
除一人被义军截获外,有两人到达中坜,一人到达龙潭陂,终于送出了“陷入重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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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日上午,龙潭陂的山根信成一直没见到坊城大队的影子,却等来了求救报告。
山根不敢再迟疑,立即率混成支队向大嵙崁进发,前往解救被围的鬼子。
部队紧急行进至下午1点半,抵达大姑陷河。日军主力在左岸展开,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突然冲过河去,向右岸义军扑来。
义军未能乘势向坊城大队发起连续攻击,错失了时机,又未防备敌人援兵袭击,防线被突破。
但义军仍退守市街,与敌人继续战斗直到下午8时,夜暮降临。最后日军又使出了火攻的毒计,纵火焚烧义军据守的家屋。大嵙崁市街顿时被笼罩于大火之中。
这一仗形势陡然逆转,义军被迫卷入残酷的阵地战和巷战,与优势之敌争夺,伤亡惨重。年轻的苏根铨在与敌拼杀中英勇牺牲,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黄源鉴数度负伤,裹创再战。残余的义军不得不趁夜杀开一条血路,突围撤离。苏力几乎仅以身免,南下后再无力组织队伍,只好含恨内渡。黄源鉴乔装成渔夫,辗转潜渡鹭江,才躲过了鬼子的追捕。
但义军首领江国辉却未能突出日军包围,不幸落入魔掌。一同被俘的还有江排合、林万得等一百五十余人,被敌人押至田心仔村。
既然投身抗日,生死早已等闲视之,只可惜有心杀贼,无力归天。
面对侵略者的刺刀,江国辉和他的兄弟们宁死不屈,慷慨赴死。
抚卷追思,那一夜,熊熊火光照着江国辉他们凛然的脸庞,侵略者想以杀戮来恐吓住台湾人民,但是,人们回报鬼子的不是蔑视,就是眼中燃烧的怒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