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街居委会的三个工程同时上马,改造莲花巷下水道,为居民扩建非机动车车库,这两个项目不大,很快就完工了,居委会办公室的扩建工程也进行了一大半,眼看快要收尾,却突然又生了变数。
电视台的人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突然就出现了,一个扛摄影机,一个拿话筒,还有一个在旁边拿着一沓纸,一边看着,一边指挥:“到了到了,就是这里,桂香街居委会,先拍吧——”
很快就有居民围过来,大家也不知道拍的什么,就已经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了。
“快来看啊,居委会上电视了,要表扬了,要当先进典型了——”
“哎哟,过去老书记在这里这么多年,都没来拍过电视,林主任才来几天,就当先进啦——”
“那是,你也不看看林主任什么人,人家有来头的,要不然,怎么可能三个工程一下子上马——”
“是呀,是呀,这几项工程,已经拖了好多年了,她一来就——”
也有人表示反对,说:“你们怎么知道是拍先进,说不定是曝什么光的呢,现在电视台,到处曝人家的光,什么地方什么事情一曝光,大家都要看,收视率就上去了,先进才没人看,哈哈——”
也有人赶紧跑进居委会办公室报信,居委会的人全都涌了出来,连进去办事的居民也都跟出来看热闹。
见居委会里有人出来,拍电视的人也不吭声,也不理睬他们,只是不停地从不同的角度拍摄扩建工作,拿话筒的那个女的问拿纸的那个男的:“主任,我什么时候开始?”
那主任说:“先多拍一点原始素材——”
这也太不把居委会放在眼里了,都上门来拍摄了,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小陈当然是最沉不住气的,不问青红皂白,上前就呛道:“喂,你们拍什么呢?是帮我们桂香街居委会做广告呢?我们可付不起广告费哦!”朝那个“主任”看了看,挖苦说:“喔哟,你还是个主任呢?小小居委会,连主任都出动了,大动干戈,这么看得起我们啊?”
那主任也丝毫不让步,说:“那是因为你们做的事情,值得我们大动干戈——”
林又红挡住了要继续废话的小陈,对那主任说:“你们要来拍我们居委会,无论你们拍什么,至少得事先跟我们联系一下,说明一下情况。”
那主任朝林又红看了看,说:“你是主任吧,你姓林?”扬了扬手里那沓纸,又说:“林主任,你们被居民举报了,而且,不止是一个人,你看看,我们收到了好几封群众来信,举报你们为了扩建办公场所,侵害居民利益——”
围观的居民一听,顿时又幸灾乐祸地议论起来。
“你看看,你刚才还说什么先进典型呢,那是反面典型了。”
“哈哈,桂香街小吃街已经臭名在外了,现在桂香街居委会也要出名了,桂香街可以改名叫桂臭街了,哈哈哈——”
不等林又红回话,小陈又性急地抢上前来:“你们搞搞清楚,我们扩建居委会办公场所,都是有正式手续正式批文的,我们又不是搭违建,你们拍什么拍,小心告你们侵犯人权物权!”
那主任说:“居委会应该是一心为居民服务的,现在你们只顾着扩大自己的办公室,完全不把居民的利益放在心上,到底是谁侵犯谁?”
那个拿话筒的女主持人也插了一句:“现在搞得,连小小的居委会,都凌驾于百姓头上——”
小陈气得暴出粗口,指着女主持人骂道:“放你的臭狗屁,你懂个屁,你知道居委会吗,你来过几次居委会,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居委会?”
那女的涨红了脸说:“我虽然第一次来居委会,但是听你说话的口气,我就知道居委会是什么了!”
小陈被闷了一下,但随即又以攻为守,说:“你还好意思说我们居委会,我告诉你,居委会就是比你电视台好,至少我们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
林又红气得把小陈往身后一拉,尽量心平气和地和他们打交道:“你们接到群众举报,是否也应该事先核实一下情况——”
那主任说:“核实,找谁核实,举报信是匿名的——”
林又红说:“你们可以找街道,找区政府,不行的话,可以找市委——”
那主任冷笑一声,说:“那还不如直接找你居委会呢——你以为写信的人没找过,他们在信上说得清清楚楚,正是因为找街道,街道不受理,找区政府,区政府又推到街道,他们无路可走,才举报给我们的,他们说,现在也只有媒体才能为老百姓说几句真话。”
看热闹的人中不乏惹是生非者,起哄说:“是呀是呀,连居委会都欺负我们,我们小老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也有为居委会抱不平的,生气说:“你摸着良心说话,桂香街居委会欺负过你吗,他们为你做过多少事,你良心给狗吃了?”
小陈又抢上来吵吵:“看到什么就信什么,听到什么就瞎起哄,这就是你们媒体的本事!自以为是人民的代言人,还是社会的良心?谁还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为民说话,为民做主的旗号,干的是哗众取宠而后得益的勾当!”
那女的和小陈干上了,也不顾主任在场应该由主任出面说话,小陈说什么她就顶什么:“我们媒体,就是为群众、为老百姓说话的——”
这回不等小陈反驳,群众已经起哄了:“都为了钱罢,看电视的人多,广告就多,广告多,钱就多罢——”
“唉哟,谁也别嫌谁丑了,现今这社会上,谁还不是为了钱?”
连一向沉得住气的余老师也生气了,拿出居民的亲笔签名,塞到那个主任跟前:“你看看,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凡是有关联的居民,我们都一一征求过意见,全部都同意的,都亲笔签过名的,一个不漏,你以为搞一个工程那么简单,漏掉一个,我们就搞不起来的。”
林又红吩咐小金和小姜,赶紧把签过名的居民找过来,这些人都住在居委会附近,一会就到得差不多了,余老师拿着他们签名的同意书,一一让他们认是不是自己的笔迹。
大部分人都认了是自己的亲笔,只有老刁想犯刁,但又不太敢直接犯,支吾着说:“这个,我的名字,好像不是我的笔迹。”
小陈急道:“你好记性,才签了多久,你就忘了?”
余老师不动声色,拿了纸和笔让老刁重新写自己的名字,老刁知道抵赖不掉,说:“不写了不写了,这就是我的亲笔签名,我想起来了,是我签的。”
小陈说:“你出尔反尔,举报信就是你写的吧?”
老刁急得赌咒发誓说:“我要是写了举报信,我烂手烂脚烂肚肠,够了吧?”
众人大笑,说:“还不够,还要烂*,生了儿子也要没*!”
小陈神气起来了,冲着那女主持说:“你看到了吧,居民是向着谁的,你以为就你们那东西一扫,就能扫得去民心?”
那女的也被小陈逼急了,脱口说:“也有可能是你们强迫居民同意的,他们是违心签名的。”
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还没等嘴快的小陈说话,有居民比她更快的:“居委会强迫我们?啊哈哈,笑掉我大牙了啊,他们怎么强迫,他们拿什么强迫,他们手里有枪,还是有摄影机,还是有审批权,还是有——”
大家又大笑。
又七嘴八舌,有的说:“拍,拍,拍——”
有的说:“算了算了,居委会工作还是不错的,蛮卖力的——”
再一个说:“哎哟,现在人家各级政府的办公楼,要多大有多大,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居委会办公条件改善一下,稍微宽敞舒服一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啦——”
这话看起来是在帮居委会说话,但怎么听也让人心里不舒服。
旁边一个打断他说:“是呀,居委会干部好歹也是干部呀——”
小陈气得又和居民吵了起来:“干部?你们什么时候把我们当成干部了?你们有气的时候,我们是你们的出气筒,你们碰到困难的时候,我们是你们的——”
电视台那主任毕竟老奸巨猾,立刻抓住小陈的话柄说:“看起来,你们居委会和居民还真不是站在一起的,你一口一个你们、我们,界线分得好清楚啊,像煞了某些官老爷——”
居民中又有不服的了,说:“喂,拍电视的,你不了解情况不要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居委会和我们不是一边的,你们才像煞了某官老爷,到哪里机子一扫,就算了拍到事实了,你们那机子,离事实真相十万八千里都不止的!”
那主任实在是被搞得头晕了,这些居民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实在不想和他们纠缠了,赶紧对两个手下说:“不听他们废话了,开始吧。”
那女主持站定了一个位子,背后就是居委会的背景,扛摄影机的调整了一下角度说:“可以了。”
那女的就开始说了:“我们在桂香街居委会为您做现场报道——据桂香街居民反映,桂香街居委会正在扩建办公场所,这个扩建工程,影响了周围居民的采光、通行、还擅自把墙头搭在了隔壁居民家的山墙上——来,我们看一下现场的情况——”
居委会的人都愣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倒是居民里有人肯为他们挺身而出,上前阻止拍摄,但也有人乘机捣蛋,大声催促快拍快拍,一时间,现场混乱成一团。
只听小陈尖声喊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建就不建,停工就停工,停工了,我们也不办公了,你们有事情要办,对不住了,找街道,找区政府,找市委去吧!”
电视台那主任说:“你吓唬谁呀?”
小陈说:“我吓唬我自己呢。”
恰好有个居民急匆匆地来了,要办证明,一看到居委会停止办公了,顿时急了起来,指着电视台的人就骂:“你们什么东西,你们就铜钿眼里翻跟头的人,你们播一集电视剧,要带多少广告——”
话又扯远去了。
另一个说:“那广告还好啦,每一集的开始,怎么还要放上一集的内容,差不多要重放半集——”
再一个自以为懂的人说:“那叫回放。”
这个说:“回放,干脆每一集放两次算了,五十集的可以赚一百集的钱啦,不要脸!”
那女主持说:“你们说的和我们无关,我们是新闻部的——”
立刻有人说了:“新闻部就好吗?新闻部我们不知道吗?新闻部不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吗。”
再一个说:“就是嘛,桂香街居委会没有钱给他们,鬼就不推磨来曝光了,哈哈哈——”
那个急着要办证明的居民对着林又红说:“林主任,我这事情着急,我知道你们生气,但能不能特事特办,先帮我的办了,别人的你们就不要办。”
林又红还未说话,周边的人立刻嚷了起来:“老胡你真不要脸,为什么你就能特事特办,你是电视台的吗?”
大家又哄笑。
那老胡一气之下,回头又骂电视台:“你们电视台,只会添乱,你们这算是为民做主吗,你们这是与民捣乱,这是与民为敌!”
电视台那主任已经晕头转向了,懵里懵懂地说:“我们与民为敌,我们是接到群众举报才来的,是来为群众说话的,怎么会——”
居民更是七嘴八舌:“居委会就是为我们办事的,你们和他们作对,就是和我们作对,不就是与民为敌么?”
一时间,现场竟然开起电视台的批判会来,电视台的那几个人本来是冲着举报信来做一档最能吸引观众的民生节目的,最后却出现这样的结果,简直莫名其妙,哭笑不得,最后草草收场,落荒而逃。
电视台的人一走,曝光的事肯定没有下文了,这边居民心里又不平衡了,继续吵闹,小陈又和他们对骂,骂他们没良心,居委会平时为他们做那么多工作,居然还举报居委会,活该,没人再会为他们办事了。
居民这下子又着急了,有人赶紧表示支持说:“你们继续盖房子,我们不反对,电视台如果再来,我们负责把他们赶走。”
余老师纠正他说:“你把话说清楚了,居委会不是盖房子,我们只是把原来没派用场的平台扩大一下——”
有人又不以为然,说:“喔哟,是盖房子还是扩建平台,反正都是扩大你们的办公面积罢。”
另一人说:“喔哟,当干部的,我们都知道的,总想着自己舒服一点,办公条件好一点,办公室大一点——”
小陈气道:“连扩大这一点点平台,你们都要眼红?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原来的办公面积已经够大的了?”
那人说:“紧是紧了一点,但总比我家要大一点吧——”
林又红见他们又扯远了,赶紧把话头拉到正题上,对大家说:“有人举报我们的扩建工程影响了邻居的采光、通行等等,现在这会儿,大家都在场,你们都表个态吧——”
小陈道:“谁写的举报信,有种的,站出来承认,我们只是个小小的居委会,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不要在暗地里给我们使坏,没种的,不敢承认,我们也有办法查——”
林又红说:“不说举报信了,现在你们大家说说,我们扩建办公室,当初是不是都征求过你们的意见,你们是不是都同意了的,我们的扩建有没有影响你们的采光、通行和其他什么问题?”
没有人应声,大家无话可说。
林又红又说:“那你们现在,到底有没有意见,有意见的,当面说吧。”
大家赶紧摇头。
有个人还知道为大家挣点面子,辩解说:“不一定就是我们几家的人写的,如果我们写,事情明摆在面上,太容易被人发现了,说不定是哪个根本没关系的,就是眼皮薄,眼红你们扩大办公场所呢?”
小陈气得说:“你们每次来办事,都嫌我们地方太小,太拥挤,站都站不下,排队都要排到外面去了,不都是你们抱怨的吗,现在我们自己想了办法,扩大一点面积,也是为了更好地为你们办事,你们就这么看不过去吗?”
居民们面面相觑,场面十分尴尬,就听到远远的有嘻嘻闹闹的声音传过来,片刻之后,就看到齐三有带着莲花巷的一些人举着锦旗过来了,莲花巷的下水管道问题彻底解决后,莲花巷再也不用淹没在臭气之中了,得益最大的自然是开饮食店的齐三有等人,所以特意送来锦旗表示感谢。
这边的居民看到了,批评他们说:“齐三有,你们怎么这会儿才来,怎么不早点过来,也让电视台那帮人看看,他们把我们的居委会当成反面典型了,要曝光呢。”
齐三有跳着脚说:“操,我操,谁敢把桂香街居委会怎么了,我就敢——操——”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余老师却不像大家这么乐观,忧心忡忡说:“他们被骂了,会甘心吗,会不会再来啊?”
小陈顿时又厉害起来说:“怕什么怕,来就是了,他们来几次,我骂他们几次,什么人啊,什么腔调,把我们居委会干部当什么?当贪官,对我们比对贪官还凶哦!”
大家叽叽咕咕又议论了一会,逐渐散去了,只有齐三有留着没有走,他的面店经营情况大大好转,决定扩大面积,增加经营项目,已经谈妥租下隔壁罗桂枝的房子,需要办小额贷款,在余老师的指点下,填写了申请表格,很快就能办下来。
齐三有在表格上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下大大的两个字“齐飞”,小陈一探头:“咦,原来你不叫齐三有——”
齐三有一本正经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叫回齐飞了。”
扩建工程已经入收尾,噪音也都停止了,那个急着办证明的居民高高兴兴地走了,边出门边说:“停谁的工也不能停居委会啊——”
小陈得胜而归,高兴得哼唱起来,得意忘形。
想到电视台那几人来的时候盛气凌人,走的时候连滚带爬,林又红心里也倍觉痛快,如果换了以往,她也会像小陈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可是现在——她坐到办公室静下心来想了想,余老师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电视台的人,不仅没能做成这档为民代言的民生节目,还被大家嘲弄哄笑臭骂了一番,最后简直就是仓皇逃窜,他们一定会再杀回马枪的,心里琢磨着找谁去搞定这桩事情,想到好几个人,都得兜几个圈子才搭得上关系的,想直接找电视台的人,倒是有一个。
一想到孙一光,心里就猛地一刺,想把这个名字从心里赶走,可是孙一光却固执地占据在她的心头上,最后也拗不过自己的心,就是这颗疼痛着的心,指挥着她去找孙一光。
林又红打电话给孙一光,孙一光并不觉得奇怪,反而说:“我感觉你会来找我的。”稍一停顿,又直接说:“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林又红说:“你已经听说那个事情了?有人举报我们扩建——”
孙一光笑了起来,说:“桂香街居委会现在在我们台里名气可大了,新闻部那个王主任,可是个王中王,却被你们一群居民大妈大爷干得落荒而逃,回来脸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林又红心知不妙,小心试探说:“你的意思,他们还会再来吧——”
孙一光说:“很可能吧,毕竟没有完成任务嘛,只不过,再来的时候,他们会先做功课了,这一次搞得这么狼狈,就是因为他们事先完全没做功课,接到举报信就直接冲过来了——”
林又红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命案或其他重大事故案件,值得他们这么迅速、这么卖力吗?”
孙一光说:“最近曝光负面新闻这方面,上面管得紧,他们二套的新闻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找到既受观众欢迎,又能通过审查的事件了,正好你们这事情撞到枪口上,曝居委会的光,料定上面不会打卡压,还不赶紧的?”
林又红不由得气道:“原来是拿我们充数,他们找错人了——”想想还是气不过,又说:“以为我们好欺负?”
孙一光说:“所以我说嘛,他们连功课都不做,以为举报信就是铁证了,脑袋瓜子都没有拨清楚,他们面对的可不是官场,也不是什么国企,不是什么城管公安——”
林又红说:“想挑动老百姓恨居委会,真是笑话!”
孙一光说:“说他们有意挑动,倒也不见得,这事情,一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居委会,二是因为他们急于要做反映群众意愿的新闻,就这样。”
林又红不由笑出声来了:“可惜他们找错对象,他们以为举报信怎么了,别说匿名信,就是具上真名的,你找到他,他也照样可以抵赖——”
孙一光笑道:“他们倒是一心为群众,结果上了群众的当,其实,他们想要为群众说话,唯一的办法是投靠居委会,只有居委会是最了解居民群众的,找到居委会,就不愁没有群众反映的问题嘛。”
林又红本来是抱着请孙一光帮助化解矛盾的想法给孙一光打电话的,现在话说到这份上,她心里的憋屈已经基本消除了,她也不再担心电视台还会不会再来,再来的话,她也知道该怎么处理问题了。
她谢过孙一光,正打算挂断电话,孙一光却说了:“林主任,其实今天你不找我,我也正想找你——我已经和何小娟开诚布公地谈过了——”
林又红顿时心里一阵抽搐,只觉得一股气从脑门子里窜了出去,一时竟完全无语,不知如何对答,同时,她又万分紧张地等着孙一光的下文,因为孙一光下面要说的话,很可能是最关键的决定性的,这是决定两个家庭走向的关键。
不料孙一光却没有了下文,只是说:“我建议你也和宋立明谈一谈吧,不要再憋着,熬着了——”
林又红心头一酸,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扩建的收尾工作因为举报信和电视台这一闹,反而加快了速度,没几天,所有工程全部完工,只等验收合格,就可以使用了,大家看着宽敞的办公场所,满心的欢喜,林又红虽然对电视台依然有所警惕,但也充分做好了他们再来的思想准备和应对准备。
可是尽管林又红做了再充分的准备,她也无法料到,又出了第二封举报信,这一次,不是写到电视台,而是直接写到了区纪委,举报扩建工程中的贪污受贿行为。
扩建工程再一次被叫停。
每天大家来上班,面对已经扩建出来的面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谁心里不憋着一口气,这口气往哪里出,除了同事之间吵吵闹闹,一点小事就生气别扭,更多地就往居民身上出气了。
居委会干部对居民耍态度,居民可不会客气,投诉的投诉,骂街的骂街,到网上发表的到网上发表,一时间,桂香街居委会自己办的桂香网站上,跟了许多帖子,骂声一片,十分混乱。
桂香网站是小陈来了之后主动提议办起来的,而且也是她自己一直做维护更新的,可现在看到居民如此不讲道理,一气之下,关闭了评论功能,也不更新维护了,只是在办公室里嚷嚷道:“骂吧骂吧,反正我听不见!”
林又红也是一肚子的火气和怨气,但是桂香网站是桂香街居委会的窗口,居委会的工作,从网上传递到居民那里,许多民情民意也可以从网上获得,开办以来一直深受居民欢迎,不能说停就停,林又红得忍下这口气,动员小陈恢复工作,可是小陈坚决不干,继续嚷嚷:“谁爱干谁干,反正这种夹档气我是受够了,不受了!”
余老师也劝道:“小陈,既然到居委会工作,就是这样子的,你又不是刚来,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呢?”
小陈颇不服气:“居委会工作就是怎样子的,就是活该受气的吗?”
余老师说:“就是吃力不讨好,但还是要努力工作的,这就是居委会——”
小陈和余老师吵了起来:“本来就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和人都是平等的,为什么我们要受这样的气,都是被你们宠出来的,你越是迁就,这些人越不讲理,从今天开始,对不起了,我再也不要捧他们的臭脚,看他们的脸色,我要做回我自己,自己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为居民服务?”
小陈一句“要做回我自己”,让林又红心里猛地一惊,不由得想起当初联吉氏关闭,老马临走前对她说的话,哪怕没了联吉氏,你还是要做你自己。
哪里想得到,时间才过了不多久,她林又红恐怕早已经不是她自己了。换了以往,碰到不讲理的人,林又红是绝对不会服软,也绝对不会放过的。但是现在,每天她面对的,似乎都是不讲理的人,都是满腹牢骚的人,都是需要解决一个又一个困难的人,一地鸡毛。
林又红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怎么会让自己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这是要干什么?
小姜看到大家僵持着,在旁边主动说:“林主任,要不然,让我来试试吧——”
小陈气得上前猛推小姜一把,骂道:“你算老几,没你说话的份!”
小姜猝不及防,向后趔趄了几步,才站稳了,脸色有点尴尬,支吾着:“我、我主要是,考虑居委会的工作,如果——但是——”
大家看着林又红的脸,等着她发话,林又红却似乎完全不知,她完全沉入了对自己的反省之中。
小陈关闭评论功能不到半天,这边居委会里还在为桂香网站的工作吵吵嚷嚷,外边已经有人上门来叫阵了,这是桂香社区的一户新住户,原来家在城中区,因为拆迁,他家选择了领取过渡金自行解决临时住处,就租到桂香街社区一处旧房来了,找中介的时候,中介自然说得花好稻高,但搬进来以后才发现许多问题,自来水管基本堵塞,出水量细小得跟眼泪水差不多,几乎无法使用,再回头找中介,中介已经不再承认,唯一的办法,只有找所在社区居委会。
这户的户主在桂香网站发过一个帖子,说明了情况,提出了要求,可是就在他发帖后不久,发现网站已经瘫痪,急得直接找上门来了。
小陈只听他说了“拆迁户”三个字,不客气地说:“你拆迁户?找错地方了,找拆迁办去。”
那拆迁户也厉害,也毫不客气:“我是拆迁户,但现在是住在你社区,我不找你找谁?不要说我现在住你社区,哪怕我只是走路经过你这里,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们照样得管我,照样得为我负责,不是吗?”
小陈吃了一瘪,因为情绪低落,反应也没有那么快,嘴巴子也没有那么利索了。
小陈不回击,那拆迁户却不罢休,继续论理道:“你都不想想,南州全市那么多地方我不租,为什么我偏偏租到桂香街社区来?”
小陈嘀咕说:“谁知道,你恐怕忘了吃药罢。”
那拆迁户愤然道:“我是听说桂香街社区服务好,才约了几家拆迁户一起来租这里的过渡,哪里想到,你们竟是这样服务态度——”
小陈干脆破罐子破摔了:“那你现在知道了,我们的态度不好,不会为你们做牛做马,你可以搬走呀。”
这边叽叽喳喳不停拌嘴,那边小姜也不等林又红下令,也不等小陈的气咽下去,自己就去恢复了网站的各种功能,上去一看,好家伙,短短的时间,大家都已经迫不及待要找居委会了。
直接就上来一个帖子,说,桂香街居委会出大事了,查出贪污分子了,大家看看,莲花巷下水道工程没做好,煤气管道被挖开了,现在正在漏气,要出大事了,贪官要害人命了,什么什么什么。
大家一看,真吓坏了,赶紧报消防,众人快速赶到现场一看,根本就没有煤气泄漏,再一查,这是网络造谣,再一查,是个精神病人。
你还能拿个精神病怎么样?
闹过之后,大家人累了,心也累了,都不作声了,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余老师,脸色特别凝重,神情特别沮丧,过了好半天,余老师说话了,声音似乎一下子就嘶哑了:“我知道,是我的问题,是我害了大家——”
小陈一下子跳了起来:“余老师,是你?贪污,受贿?”
余老师摇了摇头,又叹息了一声,说:“我没有,但是我估计和以前的事情有关——”她面朝着林又红,难过地说:“林主任,早几年,老书记在的时候,居委有一个小的项目,老书记交给了我,我就做主给了九和公司做,他们、他们当时为我家做了点事,真的是一点小事,就是用砖头砌了一下,但是,工程队的人到我家,隔壁的居民看见了,就以为帮我家做了多少活,结果就被举报了,从此,大家就不再相信我,就认为我是个贪污分子,这一次,恐怕也是——”
小陈气得吼叫起来:“贪污分子?那也要有得贪哪,居委会就那么一点屁钱,你能贪到个屁!”
余老师难过地说:“总之,反正,我知道,都是因为我,牵连了居委会的扩建工程——”
小陈更是气愤不过,说:“说到扩建工程,更是放屁,我们三个工程加在一块,使用的经费,都不及人家开一次会议,吃一餐豪华酒宴,说我们贪污受贿,简直是,简直是——”
林又红朝小陈摆了摆手,说:“小陈,骂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她回头看了看小姜说:“小姜,你把这几项工程的所有清单一起整理一下,现在只是暂时叫停,上面肯定会来调查的——”
小姜似乎有点慌乱,答非所问地说:“我,我不知道的,我刚来不久,居委会的情况我不清楚,我——”
小陈说:“咦,你这个人好奇怪,林主任又不是让你汇报居委会的工作,那也轮不到你,只是让你整理一下工程清单,你怎么回事,其他工作样样抢先表积极,这会儿怎么缩退了?”
林又红也觉得奇怪,小姜只是协助余老师负责这项工作,他有什么可紧张的呢,所有的工程需要签字的地方,都是余老师签的,他小姜不用负一丁点儿责任,难道、难道——小姜的家境的确非常困难——难道——林又红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摆脱了不应该有的想法,对余老师说:“余老师,既然小姜情况不熟,你们两个一起把材料准备好,我们肯定要应对的。”
余老师还在自我检讨,后悔不已:“唉,都怪我,当年一时头昏,沾了一点小便宜,这一辈子恐怕就洗脱不清了。”
林又红说:“无论谁来调查,都要实事求是,余老师你放心——”
小陈在旁边琢磨了一会,不甘心,说:“奇怪了,举报贪污工程款,这种事情,哪个居民会做,他们知道什么,要不是居民举报的,那会是谁呢?”
小姜急急地往外走,一边说:“有些单子在工程队那里,我去拿过来——”
余老师追上去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走后,小金他们照常办公了,小陈却不肯离开林又红的办公室,林又红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小陈说:“你是不是怀疑余老师又做了什么手脚?”
林又红说:“我现在没有资格怀疑任何人,但是,这举报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工程里有没有什么猫腻,没有调查就没有资格说话,还是等上面来查吧。”
小陈说:“哼哼,等他们,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这么小个破事,在区纪委排得上吗,在街道都排不上——”
林又红说:“事情虽小,但总归是个事情,不可能扔开不管不顾了吧。”
小陈说:“怎么不管不顾,不是叫停了吗,对他们来说,那就是结束了——”
林又红道:“那就永远这样停着,扩建工程合法合理,就这么白做了?”
小陈说:“不过你可别指望他们会来帮我们搞清事实,还我们清白,我不是说他们不认真负责,他们手里的大案要案排满了,怎么可能轮得到我们小小的居委会——”
林又红知道小陈说的是事实,但如果这就是事实的话,那真的意味着已经扩建好的办公场所,就永远只能闲置在那里了。
林又红想了想,问小陈:“你觉得这举报信,到底和余老师有没有关系,余老师说的,当初到底占了什么便宜,有多大的事,一直到现在还解脱不了?”
小陈说:“这个我真不知道,那时候我也没来呢,我来了后,也听小金他们嘀咕过一两次,但都没有说得清的,说到关键时,总是说,唉,余老师家日子难过的,就这一句,恐怕也只有老书记知道——”
林又红不想再听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站起来就往外走,小陈紧紧追在后面,说:“林主任,我陪你一起去!”
林又红倒服了她:“你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小陈说:“你要到余老师家去看看罢。”
林又红说:“你去过?”
小陈说:“没有,我开始来的时候,就不喜欢余老师,谁愿意到她家去,后来听说她家有些什么事,我倒是想去看看,可她又不要我去,她很固执的,我第二次提的时候,她就跟我翻脸了——”
林又红说:“那我们今天瞒着她去,她会不会翻脸啊?”
小陈说:“主任,你去,是想为余老师解决问题的,她怎么也不应该翻脸啊。”
林又红说:“那你先前想去干什么呢?”
小陈吐了一下舌头,坦白说:“我看热闹罢。”
两人按照余老师家的地址,找上门,敲了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比余老师年长的妇女,但长得很像,小陈脱口说:“咦,阿姨,你是余老师的姐姐吧?”
余阿姨身子挡在门口,没有让她们进去的意思,面色沉重,微微点了一下头,说:“你们是?”
林又红说:“我们是桂香街居委会的,是余老师的同事。”
余阿姨更加警觉了,说:“我妹妹不在家,我今天是临时来帮她一下忙的,不能随便放你们进来,你们改天和她说好了,等她在的时候再来吧,这家里除了她女儿,没有其他人,一般不开门的。”
小陈奇道:“咦,怪了,我们是她的同事,这位是我们的林主任,你听说过吧,我们又不是骗子,又不是抢劫犯,防我们干什么?”
余阿姨不高兴地说:“你们大概是知道她不在家,有意避开她直接冲过来,想找点什么把柄的吧,幸亏我妹妹有先见之明,提前跟我说过,不要放陌生人进来。”
小陈说:“我们是陌生人吗?”
余阿姨说:“我不认得你们,你们不就是陌生人吗?”一边说,一边往里退,打算要关门了。
林又红和小陈眼见着要白跑一趟,一时也不能硬闯进去,就在这时候,听到屋里一声非常奇怪的叫喊,哭不像哭,笑不像笑,余阿姨一听,也顾不得阻挡林又红和小陈了,赶紧往里跑,林又红和小陈也一起跟了进去。
林又红万万没有想到,余老师的家,不仅家徒四壁,余老师的女儿,患的是唐氏综合征,已经三十多岁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进了屋就有一股臭味扑鼻而来。
只见那大孩子哭丧着脸,坐在床上,两只手张开着朝前伸,手上沾满的竟是大便,余阿姨“啊呀”了一声:“不好了,小星,你又把大便拉在身上了——”赶紧过去,要帮她换干净的衣裤,偏偏小星不肯配合,扭来扭去地为难余阿姨。
林又红和小陈都惊呆了,愣了半天,才想起要去帮余阿姨的忙,但是给一个浑身污脏的病人换裤子这样的事,实在是让小陈为难,林又红把小陈拉到一边,自己过去帮着余阿姨把小星搞干净了,又喂她吃了饭,才算安稳了一点。
余阿姨累得喘了半天,说:“不行了,不行了,我年纪大了,搞不动了,帮不了她了——”她看了看林又红。又说:“刚才说,你是桂香街居委会的主任?你是主任的话,你怎么不帮帮我妹妹,他们老书记在的时候,一直关照我妹妹的——”
林又红难过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余老师也从来没有说过——”
余阿姨说:“我妹妹太可怜了,生下这个有病的孩子后,她男人就抛下她们母女走了,她一个人拖着这么个孩子,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林又红和小陈面面相觑,无论如何,她们也无法开口说自己不知道。
余阿姨又说:“我自己家也碰到难处了,我儿子媳妇正在打离婚官司,家里乱成一团糟了,可今天我妹妹说一定要我帮她照看一下小星,这两天小星又在犯毛——”
林又红心里十分难过,但也十分不解,问:“那平时余老师上班,这么忙,是谁看护小星的呢?是请护工的吗?”
余阿姨说:“哪里有人看护,哪里请得起护工,就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给她弄好一天的吃的东西,小星好的时候,知道把几顿的东西分开来吃掉,不好的时候,就一次全吃完,然后再饿两顿,我妹妹也没办法,吃的方面这还算好的,拉的就麻烦了,这几天犯毛,天天往身上拉,作死人了——”余阿姨实在说不下去,哭了起来。
林又红简直无法想象余老师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每天在居委会受苦受累受委屈,下班回来,就是面对这样的情形,林又红心里一酸,差一点掉下眼泪来。
看到余阿姨心神不宁,急着自己的家事,林又红说:“余阿姨,你先走吧,这里我们来照看。”
余阿姨千恩万谢地走了。
余阿姨走后,林又红又看了看小陈说:“这种事情,你无法处理的,你也走吧,我留下等余老师回来。”
小陈含着眼泪说:“为什么要我走,我不能做你的帮手吗?”
林又红说:“你一大小姐,你也会照顾人?”
小陈索性放声哭了起来。
小陈一哭,那小星反而高兴起来,手舞足蹈地哼哼着,林又红去把窗户打开,风吹进来,空气好多了,异味也很快消失了。
林又红这时候才发现,小星睡的那张床,特别奇怪,不像是外面卖的床,倒有点像北方的炕,床腿是用砖头砌起来的,床头床尾的木板也是特别加厚的,小陈也围着床转了转,小星看到他们注意到自己的床,特别兴奋,在床下上蹿下跳,小陈不由得说:“喔哟,什么样的床才经得起这么折腾——”
林又红忽然心里一动,想起在居委会余老师说过,当年九和公司帮她家干了一点活,用砖头砌了什么,现在看起来,余老师就是请他们帮忙做了这张特殊的床,如果不给小星这样一张特殊的床,一个长期独自被关在家里的唐氏综合征病人,不知道每年得拆坏多少张床。
小陈反应也不慢,她也已经想到这个问题了,说:“喔哟,不就是做了一张床吗,余老师为什么不能说清楚,害得我以前一直对她疑神疑鬼,以为她真是个贪污分子——世界上最大的、级别最高的贪污分子——”说得自己也破涕为笑起来。
林又红说:“余老师的性格,也是比较固执的,她不愿意把自己的难处让别人知道。”
小陈说:“她还一直跟我说她女儿怎么怎么有出息,要我认真读书考公务员,向她女儿学习,现在想起来——”小陈说着,心又酸起来,说不下去了。
一直等到很晚,余老师才回来,看到林又红和小陈在她家,余老师也没有太惊讶,只是说:“三个工程的清单都整理出来了,林主任,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林又红说:“余老师,你家庭有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余老师不客气地打断她说:“我家庭是有困难,可是谁的家庭没有困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也不比谁家更太平,小陈,你和你妈的关系,你们不是要断绝母女关系么,到底断了没有哦,还有林主任,你家——算了,算了,不说了,没闲工夫说闲话——”
一时大家都哑了,正尴尬着,林又红和余老师的手机,几乎同时响了起来,一个是小姜打给林又红的,另一个小金打给余老师的,说的是同一件事情,有个居民家的老人,失踪了。
林又红要余老师留在家里照顾女儿,余老师却淡淡一笑说:“林主任,这么多年都下来了,每天都是这样的,今天并没有什么特殊,走吧,他们家的情况我熟悉,找起来也有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