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又红在上下班必经的路上,碰见了何小娟的丈夫、市电视台的那个孙一光,一看就能知道,孙一光是特意在这里守候着她的,林又红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紧张起来,连气都有点喘不过来了。
她尽量稳住自己,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上前和他打招呼:“孙主任,上回去台里,给你添麻烦了——”
那孙一光却没头没脑地说:“上回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后来才知道,你居然就是宋立明的老婆——”
一听“宋立明”三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林又红顿时魂飞魄散,她盯着他那张被愤怒淹没了的脸,心里吓得怦怦乱跳,说:“孙一光,你,你认得、认得宋立明?”
孙一光冷冷一笑说:“认得,当然认得——他们居然、居然还商量好了,让你来找我,再让我帮你办事,什么意思,真有意思。”
林又红只得说:“不是他们,那是我,是我请、请小何——”
孙一光朝她摆了摆手:“林主任,你就别往自己身上揽了,这事情你和我一样,都是、都是——都是货!”
林又红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简直无地自容,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
孙一光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虽然碰上了和她一样的事情,但他有话可说:“林主任,本来我已经忍无可忍,正打算摊牌,可那天晚上,何小娟忽然陪你来找我,之后我知道了你就是林又红,我就、我暂时没有——”
林又红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说:“孙一光,你、你没有?”
孙一光说:“林主任,说实在的,我是看你的面子,没有戳穿他——”
林又红十分惊讶,完全想不明白,她和孙一光只是一面之交,而且还十分勉强,并不愉快,他怎么会看她的面子,她在他面前,有什么面子可言?
孙一光说:“你从联吉氏的副总,直接去做居委会主任,我们台里很多人都知道你的情况,也清楚这里边整个的过程,甚至,连何小娟都和我说起过你的事情——”
林又红脸又红了,支吾着说:“不好意思,我是被他们设计了的,当然,我落入圈套,也只能说明我过去太自以为是,太看高自己——”
孙一光说:“但至少说明,在你的内心,没有尊卑之分,没有高低之别,只要是对别人有益的事情,你就肯去做,现在这样的人,还能找到几个——”他口气一转,又说:“不过,无论你今天是居委会主任,还是什么老总,你都和我一样,面临一个严峻的考验和选择,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忍着,没有把他们的事情揭穿出来,但是,现在不做,不等于以后也不做——”
林又红又是一阵心惊,试探着问:“孙一光,你打算——”
孙一光反问说:“我倒是想问问你的打算,你难道打算一直假装无事,一直忍下去吗?”
林又红无言以对。
自从发现宋立明和何小娟的关系,林又红当天晚上搬到居委会睡了一夜,但是第二天一早,赵镜子就来把她拖回去了,林又红并不怕家丑外扬,她一向敢做敢当,既然碰到了这样的坎,她根本就没想瞒着别人,因为她知道,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头天晚上她到居委会的时候,只有一个疯老太太看到,可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还没有上班,赵镜子就已经把她堵在居委会了,这节奏,简直就是、就是什么节奏啊?
但林又红心里清楚,赵镜子是对的,住在外面吃苦受累,那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愚蠢行为,林又红当即停止了这种愚蠢的行为,重新回家去。
她和宋立明,继续着往日的常态生活,始终没有触及这个话题,只是晚上宋立明睡到书房,并告诉小西,他打呼噜影响妈妈睡觉。
小西几多聪明伶俐,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既然父母暂时都没想通这件事,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她当然也只能伺机再说了。
林又红向来是不肯让人的,年轻的时候,经常欺负宋立明,只要一不高兴,一不满意,就把“离婚”挂在嘴上,宋立明老实,一听到“离婚”两字,顿时打软,很快就被林又红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是现在,他们真的出问题,出大问题了,林又红不仅没有提过这两个字,甚至,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她能忍下这口气吗,她能当作无事一样继续下去吗?
以林又红的性格,是断然不可能的。
孙一光见她说不出话来,也不逼她,只是说:“可能你还需要时间吧,但是这个时间不是永远能够走下去的,总有一天它得停止在某一个决定之下——”他稍稍停顿了下,下决心说了出来:“我已经向何小娟说清楚了,一切掌握在她自己那里,她如果想离的,我同意,她如果不想离,我不勉强——”他拍了拍脑袋,自嘲说:“你觉得奇怪吧,这等于白说,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林又红忍着心里的刺痛,挣扎着说:“孙主任,连你自己都没有想通,我现在真的无法回答你。”
孙一光说:“林主任,我今天来找你,当然是为了和你说一说我们碰到这件倒霉事情,但是你想想,这事情我们知道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为什么会到今天才来找你?”
林又红神经过敏,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上,紧张地问:“还有什么事?又出什么事了?”
孙一光说:“其实,我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情况,我得来告诉你,这个耽误不得——”
林又红真是被吓坏了,张着嘴,被冷风呛得猛咳起来。
孙一光说:“我今天是特意来提醒你的,桂香小吃一条街,最近被上级官方媒体盯上了,他们一直在做暗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甚至都回避着南州的媒体,完全独立行动,这说明——”
林又红心里一紧,顿时想起在小吃街投诉无门的那个顾客曾经说的话,总有办法能够揭露你们,又想起周书记所说,现在的投诉比从前还多,矛盾的性质也转变了,林又红立刻问:“他们既然没有和南州的媒体接触,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孙一光说:“媒体与媒体之间,肯定都有熟人的,无意中发现了——”
林又红又问:“是省台?还是央视?”
孙一光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说:“既然人家是暗访,那肯定是事情比较大了,性质也很严重,只有跳过南州才能搞清楚,所以,这种情况是很难通过政府做工作就摆平的。”他注视着林又红焦虑的脸色,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今天可能是往你心上连插了两刀,只是,这两刀,即使我今天不插,你也总有真正挨刀的时候,到那时候,伤害恐怕就更——”
林又红赶紧说:“孙主任,怎么是你往我心上插刀,这两刀,是我的人生逃不过去的,也是我早晚都得挨的,谢谢你今天来找我,让我先有思想准备——”
孙一光却摇了摇头,又叹息了一声说:“其实,有些事情不可避免,但有些事情,像小吃街的事情,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只是,只是我知道你不会置身事外,所以才来找你。”
孙一光给林又红留下了联系方式,告诉她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络他,就匆匆走了。
林又红给小西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晚上不回家吃饭,自己就直接到小吃街去了解情况。
小吃街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林又红找到老辛的店,却发现老辛的店开着,生意也做着,老辛却不在店里,问了一下,店里伙计说老板可能到罗老板的店里去了。
林又红又到隔壁罗桂枝的杂粮糕点店,别说老辛,连罗桂枝也不在,问了罗桂枝的伙计,那伙计说,两位老板好像和记者去谈什么了。
林又红脑袋里顿时“轰”了一声,老辛、罗桂枝和记者谈什么,是他们主动找记者,还是被记者找了去?如果是他们主动找记者,那他们一定是出卖了小吃街的问题,如果是记者找他们,那他们也无法替小吃街隐瞒任何事情,难道孙一光所说,真的已成事实了?
林又红心里又乱又慌,一时竟不知道要朝那里去,就看到罗桂枝和老辛迎面过来了,林又红着急着上前就问:“你们怎么回事,你们在给别人提供小吃街的问题吗?”
老辛没有回答,罗桂枝看了看老辛的脸,忍不住对林又红说:“小吃街的问题,还需要我们提供吗?”
林又红愣了一愣,说:“那你们,和记者谈什么,是哪里的记者?”
老辛和罗桂枝对视了一眼,罗桂枝说:“林主任,哪里的记者已经不重要了,小吃街的问题迟早要暴露的,我和老辛,我们几个,都觉得,早暴露比晚暴露好,所以,记者来暗访时,我们都如实说了,他们为了保护我们,特意在我们脸上打了马赛克,但是我们仔细一想,马赛克根本是遮不住的,这条街上,桂香街这一带,谁不认得我们,既然这样,我们干脆把脸露出来。”
林又红又惊又意外,不由得说:“你们公开自己的态度,公开揭穿了小吃街的问题,难道不怕——”
罗桂枝说:“怕什么,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要想小吃街能够生存下去,这一刀不捅不行了——”
老辛也接过去说:“林主任,说实在的,你以为我们想自打耳光,自毁生意吗?小吃街的问题,自开张以来,我们就一直在反映,一直在纠结,我们做生意这么多年,知道轻重,也知道糊弄是糊弄不下去的,总有一天会大爆发的,但就是没有人真正听进我们的话去,大家恐怕都以为,只要把街上流动的小贩,归拢到屋子里,就万事大吉了,其实——”
林又红不由得打断他说:“你们是想置于死地而后生?”
老辛说:“我和罗桂枝——其实不止是我们,这里所有的人,大家的希望都在小吃街上,可又是大家共同亲手把这种希望破灭——我们初步做了一点了解和统计的工作,从调料到食材等等,罗列的问题竟有几十项之多。”
林又红不由担心地说:“你们这样做,不怕得罪了这里的大部分人,如果因为媒体曝光,砸了他们的饭碗,他们不要和你们拼命吗?”
老辛说:“他们自己和自己拼命去吧——”
罗桂枝说:“林主任,你可能还是不太了解我们这样的人,可以说,这里的大部分店主都和我们的想法一样——”她见林又红十分惊讶,赶紧解释说:“大家一边用着地沟油,一边却又希望不要这样做,但是因为周边的人都在用,谁不用,谁就亏了,谁不用,谁就傻X——”
林又红说:“他们、媒体那边,把这些事实都采访到了?”
老辛说:“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没人能够瞒天过海,何况,这些日子以来,天天有人投诉,天天有人举报,别说有经验的媒体,就是一个小老百姓,随便走到哪家店里,问一问伙计,事实就出来了,都无需隐瞒,就是公开违法,公开作弊,事情都到了这一步,等于自己把脸送到别人手下去挨打罢。”
林又红心知大事不妙,赶紧给周书记打电话,周书记的电话却一直占线,林又红急得直接跑到街道办事处,冲进周书记的办公室,正好看到周书记对着手机在说:“焦点访谈?明天晚上?”
林又红的心一下子掉了下去,掉到了无底的深渊里去了。
周书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好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终于解脱了。”
第二天晚上央视的焦点访谈节目,播出了南州市桂香街小吃街的食品安全专题,一夜之间,桂香街小吃街真的全国闻名了。
接下来就是一级一级地处分干部,区长和周书记都被免了职,连市里的分管领导也受到处分,其他更有一大串的名单,这些名单会在下一次的焦点访谈中播出来,告知天下,南州桂香街小吃街的食品安全问题,得到了严肃的处理,已经解决了。
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小吃街停业。
停业的小吃街,更加不可能有人来管了,本来愿意管的区长、街道周书记,都已经出局了,虽然食品安全不是直接由城管大队负责,但此时他们也都缩起脑袋,过去每天都能看见的满街的城管执法,现在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了。
所有桂香街小吃街的店主,一夜之间都失业了。
林又红到区里参加宣布整顿小吃街决定的会议后,下班前回到居委会,小陈正在那里嚷嚷:“活该,活该,报应,报应——”
林又红气得脸色铁青,正要斥责小陈,却见一个女人哭喊着奔了进来,跌跌撞撞,眼看就要摔倒,嘴上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求求你们,快去救我老公!”
林又红赶紧扶住她问:“你老公怎么回事?”
妇女哭道:“他,他爬到了顶楼,要、要跳楼了,你们动作快点呀——”
小陈看了妇女一眼,说:“你不像是小吃街上的嘛,你老公,在哪里做事的,跳什么楼?”
妇女说:“你怎么问得出口,你难道不知道这一阵股票跌得像什么了吗?我老公把家里全部财产都押上了,还外借了三倍的什么东西,全部赔进去啦,我老公现在就在楼顶上,你们不救他——”
小陈说:“他有自己的单位,你怎么不找他单位救他?”
那妇女指着小陈道:“你什么居委会,救人还讲单位不单位?”
林又红一边让小姜赶紧报110,并给消防队打了求助电话,一边带着大家一起赶往出事地点。
出事的小区是个新建的住宅区,里边都是高楼,那个要跳楼的人站在其中一幢十二层楼的楼顶,林又红一抬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风很大,一张口就被呛住了,但林又红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从下边往上喊:“喂,你不要冲动,我们都来了,你看一看,我们都来了,天大的事情,都是可以好好商量解决的——”
下边的人停顿了一会问道:“你是谁?”绝望的声音中似乎夹进了一丝希望。
下边的人齐声高喊:“是居委会主任。”
上边说:“是蒋主任吗?”
下面有人要纠正,林又红赶紧挡住,继续朝上面喊:“你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一定不要钻牛角尖,只要人活着,一切问题都能得到解决,都会发生变化——”
上边的人又停了一会,声音中的那一丝希望已经明显失去了:“不可能了,我已经倾家荡产了,我马上就家破人亡了,我老婆要和我离婚,我儿子也骂我,连我八十岁的老娘,也教训我,说我没出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有什么脸活着——”
他老婆一听,立刻嚎哭起来:“我错了,我错了,你快下来吧,我向你赔罪,我,我——”
说话间,她和他的八十岁的老娘,他的儿子齐齐地跪下了。
上边的人往下一看这情形,又沉默了,林又红赶紧抓住机会再喊:“我是桂香街居委会的主任,我向你保证——”
“保证”两字一出口,林又红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一直凉到心窝里,保证,她拿什么来保证,她凭什么给别人保证——果然,楼顶上的人一听“保证”两字,立刻吼了起来:“保证?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你们搞的小吃一条街,开张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成功了,这才几天,就上了焦点访谈,脸都丢光了,我炒股票赔的钱,还指望你们给我弄回来——”
声音中断了,因为人已经跳下来了。
现场一片惊慌一片混乱,家属的痛哭声,群众的惊叹声,消防车鸣笛声,惊扰着这个悲痛的傍晚。
晚饭时候,林又红一言不发,闷头扒饭,宋立明却一改往日从不主动发言的习惯,小心看着林又红的脸色,说:“焦点访谈的事情,没有影响到居委会吧?”
林又红沉着脸,仍然一声不吭。
小西插嘴说:“老宋,你真是糊涂,就算这事情和居委会无关,但是我老妈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林又红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今天有个炒股票亏了的人,要跳楼,他老婆跑到居委会来喊救命,我们赶去了,可是他已经跳下来了——”话音未落,把碗一推,筷子一放,说:“我吃好了。”起身进了卧室。
林又红不能再等下去,横了横心,直接打电话给江重阳,江重阳接电话的口气仍然是没轻没重,一点未改:“林又红,这可是我多年前的手机号码了,你都一直没有删除掉,我很欣慰呵,至少说明你心里一直还是有我的——”
林又红心头一酸,眼眶顿时热了,唯有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语气平静地说:“江总,不知你什么时间有空,我想和你谈点事情。”
江重阳却似乎只想跟她谈过去的事情,继续说:“我这个1390打头的号码,现在可是很少的了,这么多年,大家都换了几轮手机和号码了,我坚持一直不换,你看出来了吧,我可真是个专一的人、专情的人——”
林又红努力保持着平静,重复说了一遍:“江总,我们见个面行吗?”
江重阳没完没了,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林又红,老情人单独见面,很容易旧情复发的,你就不害怕?”
林又红有什么办法,只能一味退让,说:“江总,我不是来找你谈情说爱的,我现在只是一个居委会大妈,而你是江总,就算我想谈什么情,我也已经没有资格了——”
江重阳笑道:“其实,我也急着想和你谈谈,就是一直在等你先联系我,嘿嘿,你到底还是没耗得过我。”
林又红说:“江总,在小吃街店面的事情上,我早已经低头了,如果你觉得我的头低得还不够,我还可以再低。”
江重阳顿时声音高昂起来:“真想不到呵,林又红的头,居然可以一低再低,那成语怎么说来着,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林又红直逼着他说:“你是同意见面了?”
江重阳没有直接回答见不见面,换了个话题说:“其实吧,小吃街的事情,和你居委会有什么关系呢,你却还是为了它来找我,所以啊,我想了想,并不是物是人非,人没有非,人还是那个人,你的性格并没有变,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自以为是,自以为了不起——”
林又红仍然忍着、忍着,还是好声好气说:“江总,我是因为太着急,小吃街的店,就这样停在那里了——”
江重阳立刻笑了起来,说:“小吃街的店停在那里,是你损失?还是我损失?你搞得我都糊涂了,你到底是为谁在着急,为那些商户?还是为我啊?”
虽然遭到江重阳百般的嘲弄,但江重阳的话,却让林又红心头一亮,小吃街出事,她光为那些商户着急了,怎么不想想江重阳在这个事件中的损失呢,金吉的整整两层,就分文无收了。
林又红赶紧说:“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抓紧谈一谈——当然,本来也许不应该由我找你,但是你知道的,街道周书记,甚至区政府的领导,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其他的领导,或者新来的领导——”
江重阳说:“不用说了,我本来就没有指望过他们——见就见吧,不过,见面的地点得由我来定,我定好后,马上发给你。”
挂断电话后,林又红只觉得浑身酸软,刚才硬挺住的那点儿精神气,已经耗尽了,不等她喘息片刻,江重阳的信息已经来了,定的地点,竟是他们初恋时手拉手踏进的第一家咖啡店。
林又红在心里大声叫喊:江重阳,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又红抓了件外衣就往外走,宋立明在一边小心地注意着她,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你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
林又红恶狠狠地说:“我去找江重阳!”
宋立明顿时脸色铁青,手中的茶杯滑落,砸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屋子里回荡了许久。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条街上许多店家都改了又改,换了又换,可这家咖啡店却始终坐落在原地,始终是开的咖啡店,只不过改换了几次店名,从最早的上岛,到后来的星巴克,再到现在的雕刻时光。
林又红和江重阳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在店门口一见面,江重阳就说:“一家咖啡店,开了十年多还是咖啡店,真算得上是初心不改,从一而终了。”
林又红知道他话中有话,但此时此刻,她完全无法接他的招,她实在做不到像他那样谈笑风生地调侃被他们自己共同亲手葬送了的爱情。
江重阳怎会不知林又红的心情,一边说:“好了好了,不谈以往,我知道你怕谈以往呵——”一边和林又红一起进店坐下。
一坐下来,江重阳就说:“知道你心里惦记,我先和你把店招的事情说一下,已经谈妥了,由金吉来承担重新制作统一的店招,当然,不会是免费的,仍然和房租一样,从他们的利润中扣除,分期扣,本来做店招的成本也不高,再分期扣,不会增加他们很多负担。”他见林又红既有些意外,也掩饰不住惊喜,又强调说:“你可要见我的情啊,我确实就是为你做的,我甚至就是为你而生的,你希望我做的事,我都会做到的。”
小吃街都停业了,他怎么还在说店招的事情?要说江重阳完全不知道小吃街目前的情况,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一时间林又红完全张不开口,只能听着江重阳继续滔滔不绝、半真半假地说:“当然,你可以不相信,你可以说,我是为自己的利益,如果小吃店开不了张,金吉房租也收不到,你当然可以这样理解,但你这样理解是简单化的,甚至是错误的——”
服务员送咖啡来,见江重阳眉飞色舞夸夸其谈,而林又红则默默地看着他,默默地听着,不由多瞄了他们一眼。
江重阳转而朝她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或者你见得多了,有经验了,像我们这个年纪,一男一女,眼神又那么暧昧,既不会是夫妻,也不像是正经的恋人,那肯定是婚外情啦——”
服务员大概没见过这样神经的顾客,被吓了一跳:“没有,我没有——”赶紧溜走了。
江重阳“哈哈”大笑,对着林又红说:“你看冤不冤,明明是正常的同志关系,谈的也是正常的工作,却偏偏没人相信,连个服务员,也认为我们在搞婚外情——”
林又红表面依然平静着,心里却波浪翻滚,忍不住说:“江重阳,其实,我不想来找你的,俞晓已经告诉我了,那年金宏出事,你已经——”
江重阳笑道:“俞晓居然能够憋了这几年才坦白出来,对她来说,可真不容易呵——”
林又红又忍不住打断他的“哈哈”,犹豫着说:“即使现在,我们见了面,我也不能确定我要不要跟你开口——”
江重阳说:“你不开口,也等于开口,现在小吃街和房东之间,缺少一个管理方,没有管理方,一面只管出租,一面只管做生意,无法掌控经营的具体过程——如果你想让我做第三方,我一定做,不过,很可能,过不了多久,我又要第二次栽进去了——”他见林又红脸色大变,赶紧笑起来,说:“我呸,我就是个乌鸦嘴——”
顿时,俞晓的话又在林又红耳边响起来,不要像我当年害了他一样,再害他一次——
江重阳怎能不知林又红的心思,嬉皮笑脸说:“在你眼中,在你心目中,江重阳就是那么愚蠢的一个人啊,在一条河里淹得半死,还会在同一条河里再淹一次吗,就算喜欢被淹,也得另找一条河吧——”
林又红多少被他的乐观情绪感染了,这心情一放松,立刻撇开其他想法,直接就说:“既然几方共同设想了一个第三方管理,应该是有可行性的,全部统一进货,不光食材的原材料,连辅料油盐酱醋等也都统一进货,完全切断不可靠的进货渠道,杜绝材料中的隐患,才有可能避免——”
江重阳接过去说:“避免金宏当年那样的重大事故——”
林又红没有再被他牵着鼻子走回往事,坚持把话题扯回正道说:“但是第三方管理,统一进货,难度相当大——”
江重阳说:“这个你放心,我已经和几家大品牌企业联系上了,比如黄金油这样的知名品牌,如果量大,批发价可以降到最低点——”
林又红立刻追问:“降到最低点,是多少价,他们能接受吗?”
江重阳又嬉笑着挖苦道:“怎么,你指望比地沟油还便宜吗?”
话说到此,林又红沉重的心思已经放下了一大半,她已经完全不用怀疑,江重阳会把这个第三方管理做起来,做到位,做出模样来。
至于江重阳为什么会这么做,林又红无法回答自己。
江重阳又固执地牵扯起来:“林又红,除了谈工作,你就没有别的话题和我说说?”
林又红也不想一味地被动地抵挡了,该提到旧事总还是得提,所以她主动说:“江重阳,你和俞晓到底怎么样,她一直在等你——”
江重阳笑道:“在等我的人,恐怕可不止她一个吧?”
林又红说:“可是,只有你和她,都一直单着——”
江重阳说:“不对吧,单着的可不止她一个吧。”
林又红的思维一时没有跟上江重阳的话语,这世上,单着的人当然是多,但是也得和你江重阳有关系才扯得上去呀。
江重阳侧过脑袋朝林又红探究似的看了又看,故作好奇地说:“林又红,你还真不把自己的事情当事情,别人的事情,你倒是纠缠不休,俞晓也好,小吃街也好,都值得你烦那么多神,你自己家里出的事,你能够当它什么也没发生么?”
宋立明的事情,江重阳知道了,这也不奇怪,小陈报告给赵镜子了,赵镜子又报告给江重阳,只是江重阳竟然直捅她的伤口,这也太过分,欺人太甚,还不等林又红开始反击,江重阳又说:“干脆,你和老宋离了,重新和我好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林又红实在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江重阳说:“你看你看,戳中你的心境了吧,戳痛你的神经了吧,哭得这样——算了算了,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干吗,你现在可不如从前潇洒,连玩笑都开不起了——”
林又红夺门而去。
自从在工地上突然看到江重阳,自从江重阳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和他的几次交往,次次的结果,都是她夺门而去。江重阳曾经挖苦说,一走了之是她最擅长的,可是,面对这个江重阳,她除了走开,还能怎么样?
回到小区时夜已经深了,林又红发现小区的长廊上站着一个人,林又红吓了一跳,定睛看时,竟是宋立明。
林又红心里一凛,宋立明要和她摊牌了,他不想让小西听到,所以特意跑到外面来等她。
林又红一时僵住了。
宋立明指了指廊上的长椅说:“忙了一天了,累了,坐下说吧。”
林又红没有说话,默默走过去坐下,宋立明稍一犹豫,也跟过来坐下了,两个人一时都沉默着。
如果换了以往,林又红早就开口了,她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尤其是和宋立明说话,宋立明只要稍有腻歪,她就会毫不客气地打破沉默,直奔主题,可是今天,她无法开口,哪怕心里憋屈得要爆炸,她也不能先开口。
坐了有两三分钟,宋立明仍然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小区的保安巡逻经过,手电筒照了照,认得他们,笑了笑就走开了,林又红十分不自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说吧。”
宋立明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小心试探说:“我先说?”
林又红心里慌得怦怦乱跳,但还强作镇定地说:“是你在这里等我,你没有话说?”
宋立明难堪地搓了搓手,又移了移脚,看得出他在犹豫,同时也在下着决心,最后大概终于拿定主意,说:“其实,其实,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和她?你和谁?”林又红实在是气愤不过,又说:“我想象的,那是什么?”
宋立明说:“又红,真的没有什么,只是我们认得以后,有一些交往,喝喝茶,聊聊天——”
林又红气道:“聊聊天,你在家里,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问你什么都不表态,和人家喝茶聊天,很有共同语言啊。”
宋立明老老实实点头说:“是有点、有点共同语——”发现说漏了嘴,又赶紧反过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就是随便聊聊,瞎扯扯——”他停顿一下,开始检讨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注意自己的言行,让你难过了——”
宋立明的态度,是林又红万万没有料到的,宋立明是在抵赖,却又不太强烈,那是不轻不重的抵赖,不温不火的检讨,不亢不卑的表态。
但是什么样的态度才是林又红会料到的呢?
根本就没有。
林又红根本就不知道到正式摊牌的那一刻会怎么样,但也绝不是她现在面对的这样。
林又红忍不住说:“宋立明,你真可以做到若无其事啊——”
宋立明说:“不是我若无其事,我和她,真的没有什么,我可以说清楚的,就是有一天,我,我拉了拉她的手,我可以说清楚的——”
林又红打断他说:“你想说清楚?你说得清楚吗?”
宋立明顿了一顿,还是鼓足勇气说:“可能是你想多了,把事情想大了——”
林又红脱口而出:“你还在装模作样,我告诉你,孙一光都和我说了——”
宋立明一听“孙一光”,顿时脸色大变,神色大惊,急得说:“你,你居然去找孙一光?”
林又红不屑说:“我找他?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我——”
宋立明却急了,从来不会打断林又红说话的他,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急得说:“怎么不是你找他的,肯定是你去找他的,孙一光不可能主动找你——林又红,我想不到,你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你找人家的丈夫干什么?”
一向在林又红面前唯唯诺诺的宋立明居然如此气急败坏,林又红也不顾脸面了,也不和他争辩了,直接就说:“就是我找他了,你怎么样,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宋立明脸色铁青,愣了半天,忽地站了起来,说:“好,好,你找,你找我也找——我找江重阳去——”
林又红只觉得脑袋 里“轰”的一声,满腔的热血全冲了上来,站起来指着宋立明说:“宋立明,你要是敢去找江重阳,这个家,就没有了——”
宋立明的气势被吓住了,稍稍收敛了一些,喃喃道:“我,我可以不去找他,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我憋不下去了,我知道,你、你心里,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只有他!”
这一盆脏水,居然泼到她头上来了,还捎带上了江重阳,林又红简直不知道宋立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险,这么凶恶,林又红猝不及防,失声哭了起来。
小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了,她过来搂住林又红,回头对宋立明说:“你自己做完亏心事,你还无理取闹——”
宋立明心疼女儿了,赶紧说:“小西,没事,我和你妈没事,说两句就回去了。”
小西不客气地说:“你们别以为我怕你们离婚,你们要离就离吧,你们不用考虑我,我无所谓啊——”
宋立明说:“小西,你瞎说什么——”
小西道:“谁怕谁啊,这都什么朝代了,离婚有什么可稀罕的,我们班上,一半以上的同学父母,都是离婚的,你们不离婚,我都OUT了!”
林又红和宋立明同时目瞪口呆。
打着手电筒的小区保安又过来了,见这一家三口奇怪的姿态,想问又不好开口,想走又有点不放心,呆呆地站着。
场面正十分尴尬,赵镜子突然冒出来了,上前拖了林又红就走:“今天到我家去吧。”
林又红估计是小西打电话叫来的,尽管心里不愿意赵镜子又来管她家的事,但是面对一个想抵赖的宋立明,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着他回自己的家。
上了赵镜子的车,林又红没好气地攻击赵镜子:“谢谢你啊,这么晚了,还给自己添麻烦,不过,你也不吃亏嘛,至少,你又有好戏看了。”
赵镜子不接她的招,只管自己说:“林又红,无论怎么说,无论他出没出轨,老宋心里还是有这个家、有你的,他是尽全力维护这个家的,林又红,其实这一点,我不说,你也清楚!”
林又红当然清楚,这还用别人说吗,只是,她没想到宋立明会采取抵赖的态度,用蒙混过关的手段,来维护这个家——
但是,他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解决这个难题,彻底坦白?和盘托出?全部承认?
如果那样,林又红就能放下吗?
恐怕更放不下了。
赵镜子见林又红一时不吭声了,停顿了一会又说:“人家老宋说得也没错,你心里不是一直放着江重阳吗,这对老宋公平吗?老宋不是傻瓜,他有感觉,他有委屈——”
林又红“哼哼”说:“你一个劲地挺老宋,你就是怕我和老宋离婚,俞晓是老宋的坐探我早就知道了,难道连你也是老宋的帮凶?”
赵镜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又是坐探,又是帮凶,又不是谍战片,不要搞得那么凶险好不好,至少,你家老宋是个好人,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吧——当然,好人不等于爱人,但是——”
林又红心里十分厌烦,阻止她说:“你‘但是’来‘但是’去,‘当然’来‘当然’去,到底你安的是什么心?”
赵镜子恨恨地说:“我安的是驴肝肺!”
林又红终于“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说:“难怪这么没滋味。”
半夜了,林又红躺到赵镜子家客房床上,浑身又酸又累,奇怪的是,和宋立明闹成这样,她却没有纠结在宋立明身上,反而一一回想着和江重阳的每一句对话,她真不知道江重阳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哪一句是正哪一句是反,但有一点她十分明白,桂香街小吃街有希望了。
窗帘没有拉紧,一丝月光透了进来,洒在床前,林又红一点也没有失眠,在月光的抚照下,很快安然入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