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上班的路上,林又红被一个居民拉住了,告诉林又红,老母亲去世了,火化需要医院开的死亡证明,跑到医院,医院说,凡是死在家中的,必须由居委会先开死亡证明,因为老母亲去世的时候是休息日,所以没有来打扰居委会干部,如果今天再不办,就要耽误了,他要林又红跟他回家看一眼再到居委会开证明。
林又红心里多少有些发憷,犹豫着说:“还用看吗?”
那居民说:“要看的,要看的,以前老书记都上门看的,有几个孤老还是老书记一个人守着送终的呢。”
林又红说:“我们一起到居委会,给你开证明就是了。”
那居民奇怪地看看林又红:“你不看?你相信我?”
林又红也觉得奇怪:“相信?什么意思?难道——”
那居民说:“当然啦,主任你刚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家可刁难啦,有过好几次假死冒领什么金的,所以后来规定了,家中去世的老人,如果要居委会开证明,一定要亲自上门看一眼的。”
林又红没有退路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电话给余老师,请她去,但是拿了手机却没好意思拨打,正好小陈过来了,赶紧说:“小陈,你跟他去一下吧,家里有老人去世——”
小陈一愣,一向快人快语的,这会儿竟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林又红心里一动,不由有些内疚,又赶紧收回来:“算了算了,你上班去吧,我去。”
小陈也有些犹豫,眼看着林又红跟着那个居民转身走了,停顿了片刻,小陈追了上来,说:“一起去吧——”又朝那居民说:“你看我们主任和主任助理都去你家,对你们够重视的哦。”
那居民老老实实地感激道:“重视,重视,谢谢,谢谢——”
走到办丧事的人家,里边一片肃静,林又红怕手机吵起来,先调到静音,然后和小陈一起,到死者面前鞠了躬,听得死者的儿子对老母亲说:“妈,主任来看过你了,主任助理也来了,你放心走吧——”
林又红差一点掉下眼泪来。
等她们到居委会时,已经迟了一点,余老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兴高采烈地说:“林主任,街道打你电话,你没有接,估计你有什么事调静音了,他们就打给我了,通知我们,桂香街居委会的报告,区里已经批了。”
林又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报告?哪方面的内容?我怎么不记得我们给街道打过什么报告。”
余老师说:“就是扩建办公室的报告呀,还是老书记在的时候打的,可是上面推来推去,一直没有下文,唉哟,现在总算解决了!”
林又红心里忽然一动,前天下午刚刚找过赵园子,这么快事情就成了,不是赵园子做了工作又会是谁?
可是一想到赵园子那副嘴脸,她心底里就不愿意承认是赵园子做的工作,又问余老师:“街道有没有说什么原因?”
余老师奇怪地看了看林又红,似乎没有听明白,说:“林主任,你说什么?什么原因是什么意思?”
林又红说:“我是说,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先前一直不批,现在忽然就批下来了?”
余老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林主任,肯定是你的功劳,除了你,我们这些人,哪能有这么大的能力噢。”
林又红虽然心里横亘着一块疙瘩,很不舒服,但是退一步说,即便真是赵园子的关系,她也不可能拒绝这么好的资源,在居委会工作,如果没有资源,那就是两手空空,两眼一抹黑,再如果把现成的资源拱手推出,那就存心和自己过不去。
赵园子怎么啦,呛两句就呛两句,改天再呛回来就是了。
为了居委会的扩建,就低一下高贵的头颅吧,受点委屈又怎么样,被赵园子呛几句又怎么样,为了小吃街的事情,连江重阳都——一想到江重阳,心里立刻疼了起来,心胸立刻没那么宽大,更没有了自我治愈的能力。
余老师大概没有想到有这么好的消息,林又红居然还皱眉犹豫,不知她是怎么回事,有些着急,催着说:“林主任,好不容易批下来了,我们要赶紧动手开工,这里的居民都很刁的,万一走漏了风声,又有人去告什么恶状,说不定又要叫停。”
林又红不以为然,说:“即使开了工,有人要刁难,不还是一样会叫停吗?”
余老师说:“那不一样,开了工,情况就不一样了,木已成舟,人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林又红已经感觉到余老师特别急迫的心情,想了想,说:“规划批下来,接下来首先得考虑经费吧,钱在哪里——”
余老师早已打算好了,报告说:“分几个部分,街道会支持一部分,这个老书记在的时候,街道都表过态,只要能够审批下来,街道会给钱的,但是居委会也得自筹一部分——”
林又红一听,头又大了,难题一个接一个,居委会自筹资金,怎么筹?
余老师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说:“其实,居委会的这一部分,老书记早就积蓄下来了——”
林又红惊讶地说:“就这么一点点办公室经费,还能有积蓄?”
余老师说:“所以平时我们用钱都是精打细算再精打细算,省得不能再省了。”
林又红仍然表现怀疑:“你算过账吗,够了吗?”
余老师说:“没有算上建材这一块,建材会有人支持我们的,桂香街地段上,各种人物都有,有个建材商,生意做得很大的,有一回碰到困难,上一年级的儿子就丢在我们居委会,老书记亲自帮他带了半个多月,那时候他就保证,只要居委会需要建材,他都无偿提供。”余老师稍一停顿,又补充说:“当然,除了建材,还会需要其他一些东西,但是老书记在的时候,都已经有了着落。”
林又红总算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找工程设计吧。”
余老师没有马上回答,她犹豫了一会,小心地看着林又红的脸色问道:“林主任,接下来的工程设计和装修,你打算——”
林又红干净利索地说:“按规定,招标罢。”
余老师说:“哦,当然,招标——”
林又红看出余老师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余老师,我这方面经验不足,你对招标有什么想法,你说罢。”
余老师说:“招标也有各种不同的招法,你是希望把工程交给熟悉可靠的人,还是交给完全陌生的工程队?”
她这话一出口,林又红不得不认真起来,不难听出来,余老师对工程有想法,或者是她的什么关系户,她主动想到人家,或者是早就有人托过她,反正林又红肯定是有所察觉的。
余老师并没有过分的掩饰,她可能只是在试探林又红的态度,见林又红确实不是内行,余老师又说:“反正我们手臂肘子应该往里拐,肥水不流外人田,有一家工程队,九和装修公司,对我们帮助很大的,过去居委会有什么项目,他们都不嫌小,都尽力帮助我们的,不如交给他们——”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因为即使完成了扩建工程,今后居委会还是会有许多事情要麻烦人家的,说实在的,居委会经常会有些小敲小打,一般的工程队是不肯接的。”
余老师说得有理,不过林又红也不会只听她一家之言,她想了想,对余老师说:“现在的招标,都是有监督部门来监管的,想暗箱操作,难度很大,如果想让九和有更大的希望,就要在条件设置上想点办法,缩小招标的范围。”
余老师一听,面露喜色,满怀希望,一边往外走一边急切地说:“我打个电话就回来。”
余老师刚出去,小陈进来了,刚才林又红和余老师说话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在现场,这会儿她却已经知道她们谈的什么,进来她就提醒说:“林主任,九和装修公司的老总,是余老师的什么什么人。”
林又红笑了起来,说:“什么‘什么什么’人,什么叫‘什么什么’人?”
小陈说:“总之是有点关联的,具体我也说不清,只能说‘什么什么’人,如果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绝对说不上‘什么什么’人。”
林又红继续好笑道:“你也太那个什么什么了,如果你都不知道,或者说不清什么什么关系,这也需要回避吗?”
小陈说:“林主任,你知道这个批文来之不易,对吧,不能因为工程的事情搞砸了噢。”
林又红见居委会的人都对工程队有兴趣,颇觉奇怪,也颇怀疑,试探小陈说:“小陈,你有熟悉的工程队吗?”
小陈几多聪明,立刻说:“林主任,你怀疑我可是怀疑错了,我是忠臣啊,我是两袖清风啊,我没有工程队,我就算有工程队,我才不要接居委会这种小破活,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林又红说:“那为什么余老师会推荐九和公司呢?”
小陈说:“什么九和公司,说是公司,就是三几个小毛人,接不到活罢,眼前看到这么个工程,眼睛都红了,哦不,眼睛都绿了,对他们来说,接着了,一年就应付过去了。”
小陈这番话林又红倒是没想到的,这小妖精还真是妖,看起来一天到晚浑浑噩噩,无所事事,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不用心,对工程队之类倒还蛮了解的,说话都能说到点子上,真是人不可貌相。
林又红重新打量一下小陈,试探她说:“小陈,扩建的工作,居委会总得有个人具体负责——”
小陈赶紧摆手:“别别别,林主任,求求你高抬贵手,千万别把重任放在我肩上,我扛不起来了。”
林又红说:“总体的,我当然会负责的,但是难道不需要一个具体分管的人吗,你不干,那就是余老师——”
小陈皱了皱眉,犹豫说:“余老师?余老师?那还、那还不如——还不如找小姜呢。”
林又红原以为她会说“还不如找我”,结果她却卖出个小姜,真是搞笑,小姜才来几天,又是刚从大学出来的,他能负责工程?
林又红不会让小陈滑过去的。其实她一开始就感觉到,或者根本就不是她的感觉,而是一个事实,事实就摆在那里,无论是赵镜子、赵园子他们对桂香街居委会情况的了解和熟悉,从何而来;也无论扩建的批文是不是赵园子帮的忙,小陈都是逃不了干系的,既然有这样先天的好条件,何不让她做出头鸟,接下来的工程中,肯定会有很多麻烦,会有很多难题,交给了小陈,就等于交给了赵镜子和赵园子。
难道不是吗?
所以林又红只看了看小陈,也不屑和她争执,她反正是逃不掉的。
等到上班的人凑齐了,余老师一直没回进来,林又红打她手机,还“正在通话”呢,等了好半天,余老师才进来,小心地看着林又红的脸色说:“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情,耽搁了。”
林又红干脆利索说:“好,今天我们开个会,是关于居委会办公房扩建的工作,区里的批文已经下来,大家都知道了,欢欣鼓舞啊,现在我们要确定一位同志具体负责,我就不一一征求大家意见了,我提名由陈菲负责。”
大家都觉十分意外,余老师更是变了脸色。
林又红赶紧抢在前面说:“陈菲年轻,脑子灵活,而且,她的可利用资源比我们任何人都多——包括她的病在床上的母亲——”
大家哄堂大笑,小陈也跟着咧嘴道:“嘿嘿,林主任,我就骗了你一次,你还真放不下了,天天回报我?”
大家正笑着,余老师一下子站了起来,当场就翻脸说:“林主任,我对你有意见,小陈在这里的表现,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有什么资格、她有什么能力负责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要她负责这个项目,你是偏心眼,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林又红还没开口,小陈已经抢上来了:“余老师,我根本就不想干,但是我如果不干,就是你干,这事情能让你干吗?”
余老师说:“我为什么不能?”
小陈毫不客气地说:“你干,就是九和公司干,九和公司干,就是你干,你敢说不是?”
余老师脸色很不自然,嘴上还勉强挣扎抵抗着说:“不是谁说哪家干就哪家干的,林主任说过,反正是招标的,谁中标谁干。”
小陈说:“招标骗谁呀,现在外面哪家的招标是正大光明的,谁不是做给别人看看的。”
余老师开始以攻为守:“按你这么说,如果你负责,你找的任何装修队,也都是和你有利益关系的。”
小陈说:“有这种可能——不,事实就是这样的——所以,我并没有答应林主任,林主任刚才的宣布,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林又红气得鼻孔冒烟,差一点要骂人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强压了下去,毕竟她面对的还不是小吃街的小贩,也不是不讲理的居民,而是自己的同事,好歹是居委会的干部,她努力平息了一下,但是口气仍然缓不下来:“陈菲,你不干拉倒,没有八抬大轿抬着你。”
小陈说:“嘿,抬着我我也不干的。”说着就双手一摊,嘴角一翘,还耸了耸肩,完全是一副无赖的样子,似乎在说:“我就这么着,你能拿我怎么办?”
林又红心里明明知道小陈不同意让余老师负责工程,并没有私心,或者只是一种防范,或者是先前知道余老师一些什么情况,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她这种腔调,心里就来火,就看不顺眼,一不顺眼,看什么都是不舒服的,顺手指了指她的头饰说:“你看看你自己,居委会干部,头上还扎个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小陈嘴硬说:“谁规定过居委会干部的穿着打扮啦,是法律规定,还是我们桂香街居委会特别规定?”
林又红也强硬地说:“就是桂香街居委会规定的,你到底遵不遵守?如果不遵守的话,你也可以离开居委会,可以另谋高就。”
余老师感觉到林又红在支持她了,立刻攻击小陈说:“我早就说了,你该走了,你都来混了两年了,镀金也镀得差不多了——”
小陈顿时“啊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镀金?我来你这儿镀金?你也太把居委会当回事儿了,你这儿有金吗,铜都没有一两,我镀个屁金,镀了一身晦气。”
小金平时和小陈相处得并不好,小陈这样的女孩子,恐怕也很难和谁能相处好,但这会儿小陈的话说到了小金的心坎上,小金也加入了战争,说:“居委会镀什么金呀,何况是我们桂香街居委会,老话说,叫花子命穷,拾到黄金也就铜——”
小陈一听有人支持她,来劲了,说:“我们原来就是金,到这里来了,就变成铜了,不,连铜也不如,就是一堆黄泥巴。”
小姜没见过居委会干部之间干架吵嘴的阵势,有些发懵,有些紧张,林又红瞟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林又红心里竟有些内疚,小姜和小陈不同,小姜到居委会工作,可真是把它当成一份工作来做、来热爱的,这是他的生活,这是他的未来,甚至,这是他的全部,现在小陈他们把居委会工作说得如此不堪,小伙子肯定很伤心很难过,事情却是林又红惹出来的,即使不为工作,为了小姜,她也得自己赶紧收场,但是让她向小陈这小妖精道歉,她还真做不到,气量没那么大,虽然她和小陈已经不属同一辈人,完全可以大人不计小人过,但这个小人实在太讨人嫌。
林又红正琢磨着怎么把气氛调节过来,小陈倒先开口了,自我检讨说:“林主任,我承认,我刚才说的话,是放屁。”
大家“哄”地又笑了起来,连余老师也跟着笑,林又红真搞不懂他们,怎么情绪转换这么快,这么简单,一个“屁”字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她自己心里的气还没有消尽呢,但是既然大家情绪已经被一个屁扭转了,她也没有必要再别扭拧巴,想了一想,改变主意说:“工程的事,小陈确实担当不起来,就由余老师和小姜一起负责吧。”
小姜有些受宠若惊,喃喃说:“我,林主任,我——”
小陈尖嘴利舌道:“我什么我,林主任信任你,给你机会,你明明心里很想要,就不要假客气了——”
小姜赶紧点头。
余老师知道林又红不能完全信任她,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至少还是让她负责的,虽然有小姜在一旁合作,但小姜毕竟是个新手,基本还是余老师说了算的,情绪也就平息了。
大家似乎都如愿以偿,可是在招标的过程中,又出了问题,余老师想推荐的九和公司,连资质证书都没有,虽然余老师再三解释原来是有的,是正规的装修公司,后来出了点事故,资格被取消了,但是既然资格都被取消了,也就不可能参加竞标了,九和自动放弃,最后招中另外一家装修公司,签合同的时候,余老师左挑鼻子右挑眼,把人家的利润降到了最低点。
林又红知道,排除了九和公司,余老师心里不痛快,所以刁难人家,林又红真担心人家会拂袖而去,却不料,任凭余老师怎么刁难,怎么压价,那经理就是不走,最后竟十分爽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
可见现在的活多么难接,水分又有多大。
林又红也算长了一点见识,多了一点积累。
这天晚上是小吃街试营业,林又红却早早地回家了,小吃街已经走上正途,她可以退出了,应该回去陪陪老宋,陪陪女儿了。
可是老宋晚上有应酬,林又红等到快十点,老宋才回来,看到林又红在家,似乎有些奇怪,或者有些意外,说:“咦,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林又红开玩笑说:“好哇,好你个宋立明,嫌我回来早?”
宋立明小心地朝林又红看看,似乎分辨不出她是玩笑还是认真的,神情立刻有些紧张,目光赶紧逃离,嘴上赶紧解释:“怎么会,怎么会,今天不是小吃街试营业吗,我想你晚上会在那里吧。”
林又红一说话,宋立明就紧张,林又红只觉得心里好笑,继续跟他逗着玩说:“本来是应该在那里的,可是不放心你,听说最近你经常很晚回来,我也得查查岗啦。”
宋立明更加不自在了,支吾着说:“说什么呢,查什么岗——”语气渐渐地坚定起来,又说:“我就是同事老张请我帮个忙,他要请人家吃饭,让我作个陪,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老张。”
见他如此当真,林又红都没了心情逗乐,说:“哎哟,开个玩笑都开不起,不开了不开了——”
宋立明还真当真了,顶真地说:“就是做医药广告的那个老张,你见过他,你不用怀疑的——”
林又红真怕了他,赶紧投降说:“好吧好吧,还是我向你报告我的事情吧——你刚才说,我今天晚上应该在小吃街?”
话题一回到林又红的工作上,宋立明立刻恢复自然状态了,认真地说:“这是你辛苦拼来的结果,当然应该去现场感受一下,现场肯定——”
林又红接着他的话头替他说:“呵呵,再听几句赞扬。”
宋立明说:“也许你对赞扬不是很在乎,但是毕竟自己付出努力了,这是事实嘛。”
林又红试探他说:“夜市还刚开始,要不,我现在过去,听赞扬去——”
宋立明又不知真假了,犹豫着说:“这么晚了,你还是要去?我送你?”
林又红一时竟然无语,心里琢磨了一下,怎么感觉最近一段时间,宋立明的理解能力越来越差,两个人默契越来越少,她说什么,他都当真,都急着解释,急着分辩,林又红看着他一脸的认真,实在捉摸不透他是怎么回事,难道提前“更”了,据说更年期的人,会犯轴,会焦虑。
看宋立明的架势,他还真等着林又红发话呢,如果这时候林又红真要去小吃街,他也不会劝她别去了,因为许多年来,林又红想做的事情,宋立明是劝不动的,所以他只会积极主动地支持她,并不辞辛劳开车送她去,然后,无论多晚,他也会去接她回来。
林又红赶紧让他打消这个念头,说:“宋立明你真是死脑筋,这么晚了我还去?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要去听赞扬吧——其实我告诉你,刚才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接到那边的电话了——”
宋立明哈着嘴,等着林又红继续报告,林又红说:“可不是什么赞扬,先数落一顿,批评我没有尽到责任,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落实好——”
宋立明恼了,问:“谁?是街道的领导吗?还是城管什么的,不像话,什么东西?”
林又红说:“既不是街道领导,也不是城管公安,就是小吃街上的摊贩——”
宋立明更气了,着急说:“他们凭什么说你没尽责任,他们都不摸着良心想想,要是没有你——”
林又红打断他说:“算了算了,现在有谁知道别人的良心在哪里,连自己的良心在哪里都没人知道——要说良心,我都不知道谁是有良心的。”
宋立明愣了一下,小心地朝她看看,又小心地说:“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林又红说:“什么意思,没良心嘛。”
这下子宋立明反应特别快,脱口追问说:“你说谁?”
真是奇怪,她又没说他没良心,从她这个做妻子的角度看来,宋立明这样的丈夫,可是天下头一号良心人物,但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没良心”三个字会让他弹跳得这么高,再说了,明明他们是在谈论小吃街的事情,分明说的是那些翻脸不认人的小摊贩,宋立明怎么会搞得像要自动对号入座似的?
林又红理了理思路,稍微停顿了一下,试探他说:“你觉得我在说谁呢?”
宋立明的神情再一次表现出十分的不自然,不回答林又红的问题了,他强颜笑了一下:“嘿嘿,时间不早了,我先洗洗了。”一转身进了卫生间。
林又红一时竟有些发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内心似乎有一种预感,但又不清楚预感的是什么,反正宋立明的态度,宋立明的眼神,都是不对劲的,都是奇奇怪怪的。
而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林又红正瞎琢磨呢,听到宋立明包里的手机响了一下,是有短信来了,林又红有些奇怪,宋立明的社会交往都比较正常,这么晚了,谁还给宋立明发短信呢?
突然间,她的心就怦怦乱跳起来,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回事,难道潜意识里,已经对宋立明产生了某种怀疑?
鬼使神差了,林又红的手就控制不住地伸到宋立明的包里,掏出手机,果然有一条信息,打开一看——
“到家了吗?想你。”
林又红的心差一点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又慌张又害怕,宋立明出轨了。
可是林又红此时的感觉,紧张、颤抖,却像是她自己的外遇被宋立明发现了。
这个发信人的名字,没存在宋立明的通讯录里,显示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手机号码,林又红慌乱中还知道赶紧把这个电话号码抄下来,然后立刻删除了这条短信,手机刚刚放回包里,宋立明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身上的水滴都没擦干,一出来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盯着自己的包。
林又红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转移目标说:“这么快就洗好了?”
宋立明很想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但他控制不住,眼睛一直盯在包上,嘴上应付说:“今天没出什么汗,冲一下就行了。”
林又红赶紧扭过脸,她怕自己的想法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又硬逼着自己把声音调到基本正常,背对着宋立明说:“刚才小吃街的老辛打电话给我,说小吃街各店家的进货,可能有问题隐患——”
宋立明魂不守舍,文不对题地说:“我看看老张有没有到家——”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没有动静,放心了,回头看了林又红一眼,可是林又红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恰好盯着他手机呢,宋立明赶紧说:“老张喝了酒,请的代驾,我想问问他有没有到家。”
林又红感觉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赶紧躲进卫生间,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先让心脏的狂跳平息一下。
感觉是飞来横祸,感觉是突降雷暴,毫无征兆,毫无可能的事情发生了,林又红手足无措,一片凌乱,怎么努力回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感觉不出事情是怎么发生,怎么开始的,她从来都认定宋立明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当然也会犯事情,但是老实人犯事情,多多少少点点滴滴都会暴露出一点什么来,可是宋立明的出轨,哪像一个老实人出轨,简直就是一个老手,老奸巨猾的老手。
林又红如此精明敏感的人,事先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以林又红的脾气,知道了宋立明这样的事情,必定当场发飙,但是,这会儿林又红却一反常态,克制着自己,没露声色。
因为林又红知道,这不是常态,这是非常态,这是天大的事情,所以她的潜意识提醒了她。
片刻之间,她和她的家庭已经走到了悬崖边,只要往前跨一步,整个家就粉碎了。
林又红在马桶上坐了半天,想了半天,动了一个歪心思,她往记下的那个手机上打过去,压抑住狂乱的心跳,尽可能平静地说:“请问一下,你是哪一位,我的手机上有你的一个未接来电。”
那一头的声音十分柔软平静:“哦,我是何小娟,你哪位?”
何小娟?林又红的脑袋“轰”的一声,赶紧说:“喔哟,对不起,我打错了。”
掐断手机后,心怦怦乱跳,半天也平息不下来。
等林又红从卫生间出来,宋立明正在卧室里偷偷地接电话,林又红估计是何小娟接到她的莫名其妙的电话,感觉到出问题了,两人正在紧急商量。
林又红只是探了一下头,没敢进去,没敢打断他们。
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只感觉心脏衰弱,浑身无力。
过了一会,宋立明从卧室出来了,没敢走到林又红面前,只是站在她身后,也不说话,似乎连气也不喘了。
小西作业写完了,也出来转转,小丫头很敏感,一出来就感觉出父母亲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就来搅和他们说:“老宋,老妈,你们俩干什么呢,演哑剧吗?”
林又红脱口说:“我刚接到街道的电话,今天晚上有暴风雨,居委会要有人值夜班,我去。”
小西朝宋立明看看,说:“老宋,你们是为这事在生气吗?”
宋立明没吭声。
林又红出门的时候,听到小西奇怪地说:“老宋,你看天上月亮这么亮,今天晚上会有暴风雨吗?”
宋立明还是不吭声。
林又红回头说了一声:“暴风雨是说来就来的。”
宋立明始终耷拉着眉眼。
林又红从小西的眼神中,知道她已经断定父母之间出问题了。
唉,该来的就来吧,逃也逃不掉的。
林又红一口气跑到居委会,开了门进去,看着熟悉的一切,竟然眼睛湿润了,林又红完全没想到,这地方竟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温馨,竟然有家的感觉,竟然是一个人孤独时的安慰。
林又红闷闷地坐了一会,知道时间不早,正要把折叠床架起来,就听到有人敲门,过去一看,是宋立明,他来送被子了,眼睛仍然低垂着,不敢看林又红。
林又红尽量平静地说:“没必要的,居委会经常需要值班的,有现成的被子——”停了一下,她又补充说:“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拿出去晒的。”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后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想把严肃的事情变得随意些?是想把重大的问题普通化一点?或者,她是想告诉宋立明,没什么大不了,日子照常过?
宋立明始终没说话,林又红也始终没有往那上面靠,虽然何小娟的名字,一直就在她的嘴边,多次想夺门而出,但硬是被她咽回去了,难道她想让这个名字闷死在肚子里?
她怎么可能被闷死呢,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是一个活生生的好人,一个富有同情心、具有牺牲精神的好护士。
宋立明有些尴尬,抱着被子僵僵地站在那里,不知是走还是留,无法进退,林又红倒有点于心不忍,上前接过被子说:“既然抱来了,就留下罢,今后就搁居委会吧,方便我经常值班,也给你留方便。”
宋立明一听,脸涨红了,喃喃地说:“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林又红冷冷地说:“我说什么你向来听不懂。”
宋立明见林又红的斗志开始起来了,赶紧撤退说:“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不等林又红发话,宋立明已经拔腿哧溜了,刚到门口,就撞上了夏老太,夏老太尖声嚷嚷:“你是谁,你敢来欺负我们蒋主任!”
宋立明赶紧说:“老太太,你搞错了,我是来给你们主任送被子的。”
夏老太却不买他的账,呵斥说:“哧,蒋主任的被子,轮得着你送吗,我告诉你,蒋主任盖的被子,我天天帮她洗帮她晒,没你的份。”
宋立明急忙开溜,夏老太还在背后大声警告:“离我们蒋主任远一点,下次再看到你,小心我不客气!”
林又红心里憋闷着的气,一下子被夏老太放跑了,漏光了,她甚至差一点笑出声来。
林又红没关门,她以为宋立明走了,夏老太会进来再跟她唠叨几句,可夏老太并没有来打扰她,林又红见她没有动静,不由朝窗外看了一眼。
昏暗的灯光下,夏老太的白发依稀可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