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重阳那儿回来,林又红脸色不好,她进去的时候,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没人说话,连小陈也收敛了平时的嚣张,嗓音压得低低的,有个妇女来窗口办什么手续,刚一开口,小金赶紧“嘘”了她一声,那妇女立刻收了声,朝林又红办公室看看,低声说:“主任身体不好吗?”
小金的声音更轻了,门开着,林又红也没听见她说什么,接下去两个人就再也不说话了。
林又红进办公室坐下后,怎么也平静不了自己,把小陈喊进来,劈头就问:“你和余老师,你们两个;谁去找过金吉大厦的江总?”
小陈一改快人快语的风格,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林又红突然火从头顶冒了出来:“你?又是你?你到底——”
小陈横了一条心,双手一举:“我坦白,我是去了,可是不止我一个人,余老师也去的,还有,还有潘师傅——”
林又红只觉得莫名其妙:“潘师傅?你又张口就说谎,潘师傅怎么会去?”
小陈说:“林主任,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确实是我们商量好了去找江总的,因为我们都知道,只有江总的金吉,有可能解决小吃街的难题,而且、而且,我们还知道,江总和你熟、熟——”
林又红气得说:“你们不仅瞒着我,竟然还顶着我的名义,说是我让你们去的,简直、简直——”
小陈赶紧给林又红倒了杯水,小心地递过来:“林主任,别生气,别生气,我们瞒着你,我们先斩后奏是我们不对,但我们主要是怕你事先知道了不许我们去,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林又红说:“你们凭什么要假借我的名义,你们有什么资格?”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又追问说:“连潘师傅也去了,他去干什么?”
小陈说:“我和余老师都不认得江总,攀不上他,可潘师傅认得江总——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听说,前几年金宏宾馆出什么牛肉中毒事件,那时候潘师傅就在金宏宾馆餐饮上的——”
林又红一听,顿觉头皮发麻,先顾不得追究潘师傅的来龙去脉,继续追问小陈:“你们三个,谁的主意?”
小陈小心地看着林又红的脸色,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她是真生气还是装装样子的。她平时机灵过人,这会儿却看不出来了,只好支吾着说:“就算,就算是我吧——”
林又红说:“你出的主意?不可能,你懂什么——”
小陈说:“其实也不是我,是我们三个,三个一起,一起商量的——”正想蒙混过关,听到外面有声音响起来,顿时脸色一喜,说:“林主任,老辛他们来了。”
林又红奇怪说:“你怎么知道?”
小陈说:“是余老师让他们来找你的——”话音未落,果然老辛和臭豆腐K佬还有丁大强三人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了。
小小的办公室,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气氛顿时紧迫起来,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臭豆腐K佬和丁大强变知趣了,主动往外面退了几步,站到门口。
老辛拿出几张纸交给林又红说:“林主任,我们已经听说了,金吉大厦的江总,愿意把负一层和一层拿出来做小吃街的店面,而且同意让我们先做后付——”
林又红没有接老辛手里的东西,看着眼前这几个人的模样,想着他们平时的作为,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万一你挣钱了,却扣不到你的房租怎么办?”
臭豆腐K佬一急,又挤进门来说:“不可能,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了?”
林又红心想,不是我把你们想成什么,你们本来就是什么。
老辛毫不犹豫地说:“这肯定是要签订协议合同的,按合同办事,不可能扣不到,扣不到,除非他不想干了?”一边指了指交到林又红手里的几张纸,说:“林主任,你先看看再说吧。”
林又红粗粗看了一眼,一张纸是小贩们七歪八扭的签名,另一张是他们做的一个计算,每一个小贩的成本和经营收入,目的十分明确,情况也十分明确,他们也许是有能力付房租的,只是不能在先交房租的压力下过日子。
虽然这只是几张皱巴巴的纸头,但却和江重阳的正规的计划书一样,在最关键的地方,是用红色字体标出来的,那就是“20%和80%”。
尽管他们的账算得很细,林又红却是不能相信他们的,这里边真实程度到底有多大,她完全是外行。
林又红沉着脸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臭豆腐K佬和丁大强同时跳了起来,臭豆腐K佬说:“这有什么复杂的,既然双方都同意这个方案,我们找江总签协议就是了。”
林又红瞥见小陈在一边坏笑,立刻气得说:“是呀,你们双方都达成统一的意见了,那你们直接去签协议就是了,不必再多此一举通过居委会,居委会本来就与此无关!”
臭豆腐K佬和丁大强还没反应过来,小陈已经急了,说:“林主任,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离开你,这事情做不成的,你,你等于是红娘哎——”
林又红冷冷地说:“红什么娘,人家你情我愿,都已经入洞房了——”
小陈“扑哧”一笑,朝老辛他们说:“你看看你们,你看看你们——”
那三个小贩也笑起来,丁大强居然也会检讨说:“是我们不对,我们这是新娘入洞房,媒人扔过墙,是我们不对——”
老辛毕竟比他们见多识广一点,对林又红说:“我们的这笔账,只是我们单方面算的,林主任需要核实,金吉需要认可,我们可以等,我们有的是耐心,我们和城管捉迷藏都捉了这么多年,我们不怕等。”说罢,带着那两个一起走了。
林又红见小陈脸一嘻,又要和她说话,赶紧把脸一沉,起身走了出去,小陈在背后讪讪地说:“林主任,要不要我陪你去——”
林又红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三有的面店,仍然弥漫着一些异味,下晚时分,应该是生意比较好的时候,现在这里却冷冷清清,齐三有正没精打采地切着葱姜,一大堆的生面条软搭搭地堆在一边,面锅里的水,都没了热气。
有个外地民工模样的人,急急地路过这里,一抬头忽然发现了齐氏面店,脸色一喜,马上走过去,刚要开口,感觉不对,抽了抽鼻子,赶紧走开了。
齐三有头都没抬,低着头也知道他一副落魄相。
齐三有切着切着,忽然一抬头,看到林又红站在门前,他有点惊讶,一回神马上就说:“主任,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林又红奇怪说:“不是没堵吗?”
齐三有说:“今天是没堵,但是整个莲花巷这地段上的下水道都不畅通,今天不堵明天也会堵。”
林又红点了点头说:“莲花巷下水道的问题,我们已经上报有关部门——”她没有时间和他扯莲花巷的下水道,赶紧谈正题说:“齐飞,我今天找你——”
他立刻打断林又红说:“主任,千万别喊我齐飞,我不想飞,我的希望都飞走了,我早就改名了,你告诉的,你不喊我齐三有,我就不应。”
林又红哭笑不得,只得说:“好吧,齐三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想请教你——”她拿出老辛他们计算的那笔账,递给齐三有说:“你帮我看看,他们这样的算法合理不合理?”
齐三有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脸上立刻呈现出惊讶和怀疑的神色,紧张地问林又红:“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林又红说:“这是辛民他们计算的成本和经营收入的账目,你是行家,请你帮忙看看有没有虚头,可信不可信。”
齐三有一边看一边说:“这一项,估得实的,这一项,也还可以,这一项——”看了几项以后,他停了一下,最后说:“虚头多少有一点,但不算过分,基本上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他这样一说,林又红心里有数了,她要收回那东西,不料齐三有动作比她快,手往后一缩,说:“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白白地帮你看,你至少得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林又红只好如实地跟他说:“事情跟你无关的,小吃一条街的违章占道,大家正在努力想办法——”
齐三有立刻嗷叫起来,嚷嚷说:“你什么主任,你帮他们解决,不帮我解决,你手臂拐子朝外拐,你宁肯帮助外人——”
林又红打断他说:“什么手臂拐子朝外拐,什么外人,在桂香街社区生活工作的人,都是一样的,分什么内外。”
齐三有说:“那好,如果你替他们解决店面,我也要——”
林又红一听,头皮又发麻,赶紧说:“你别多事,你明明有自己的店面,你有经营执照,你连名字都叫齐三有——”
齐三有竟然跳起脚来,大声叫喊说:“天哪,我这也叫店面?我这也算是经营场所?我这是厕所,是臭茅坑——”
林又红赶紧撤退,听到齐三有在背后大声叫喊:“主任,主任,你逃不掉的,我会追到你的,你一定要给我解决的,你不给我解决,我怎么怎么怎么——”
林又红急急穿过莲花巷,拐到了另一条小街,才放慢了脚步,天色虽然近晚,可路边的一些小店还开着门,她无意中扭头看了一眼,发现一个很小的房屋中介公司里,有个人影一闪,像是小陈,走近一看,怎么不是她。
小妖精正和中介公司的人在谈什么事,看起来很投入,没有发现林又红已经站在她身后,林又红没惊动她,且看看她又到中介公司出什么幺蛾子。
就听小陈开口呛人家说:“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一个十几平米的平房,要多少?你还真开得出口!”
那中介也是个小年轻,也不买账,针锋相对说:“美女,看起来,你是头一回租房吧,一点行情也不懂,这还算贵?真正贵的,别说你见着会怎么样,就你耳朵听到,都能吓死你。”
小陈更是不客气:“喂,你个二货,难道你做生意是为了把客人吓死么,客人都吓死了,你生意大发呀。”
那中介小伙子嘴巴也够伶俐:“吓得死的,都算不上什么人物,吓死了也罢,吓不死的,就是我的生意,就是财神——美女,你掂量掂量自己吧,吓得死?赶紧走人吧。”
林又红听了差点喷饭,这些年轻人,就完全不懂得和气生财的道理么,这哪里是在谈生意,这分明就是互找麻烦,找气生,找架打。
小陈没来得及反击,那中介又乘胜追击:“再说了,你以为这是我开的口,我才不开这臭口,这是房主定的价——”
小陈立刻找到攻击目标了:“你们搞中介的,希望人家房主定得越高越好罢,越高你们抽的头越多罢。”
那中介说:“美女,又白痴了吧,我们最希望的是促成更多单的生意,价格定高了,生意就成得少,你这样的白富美妹妹,少来寻我们开心吧。”
小陈哪里肯服软,强辩说:“我白富美,我黑穷丑,关你什么事,我又不和你谈对象,你只管做你的中介,我只管租我的房子,怎么说吧,你这个价格,还能不能谈了,我告诉你,不能谈,损失的可不是我——”
真是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完全没想到她的顶头上司正在背后偷听着呢。
那中介毕竟更灵活一点,专注着斗嘴的同时还是关注着四周的,他很快发现了林又红,以为又有生意来了,赶紧丢开小陈,招呼林又红说:“哟,姐,来啦。”
小陈这才回头看到林又红,脸色顿时有些不自在,也不尖嘴利舌了,嘟哝着说:“主任,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
林又红借机攻击她一下:“怎么,大小姐,你怎么要租房了?”不等小陈想出什么谎言来,林又红以为自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戳穿她说:“和家里闹翻了,要离家出走了,一个人租房住啦?”
小陈忽然脸一红,说:“主任,这是我的私事。”
小陈的厚脸皮居然也会红,这可是林又红想不到的,就她平时的那种种恶行,林又红得乘机再敲打敲打她:“要不就是有情况啦,住在家里,眼睛多,盯着,不够方便哦。”
小陈逃也似的跑走了。
林又红幸灾乐祸地冲着她的背影笑了起来。
那中介小伙子说:“姐,你是她什么人,克星啊,美女刚进来时好霸道哦,你一来,她的气势就瘪了,哈哈——”
林又红既是自语又是探问说:“奇怪,她家里明明有房子住,为什么还要找中介介绍租房?”
那中介说:“姐,你可能猜对了,她说是给一个男的租的。”
嘿嘿,林又红想,还真给我猜中了?
林又红往回走,发现小陈在路上守着等她呢,想到刚才小妖精落荒而逃的情形,林又红就忍不住想笑,还想再开销她几句再过把瘾,不料小陈却已经开口说:“林主任,刚刚余老师打我电话了——”
林又红警惕地看着她,小心着又有什么花招。
小陈说:“余老师说,江总这会儿到小吃街了。”
林又红心里猛地一动,拔腿就往小吃街去,小陈紧紧追随着她。
小吃街仍然是一片杂乱,既嘈杂,又兴旺,林又红正在人群中搜寻江重阳的身影,却听到身后江重阳笑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股热流再次涌了上来。
可是片刻间江重阳那特有的腔调又出来了:“呵呵,林又红,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啊?你还以为你在联吉氏呢?”
见林又红不说话,小陈急了,插嘴道:“江总,林主任是听说你来了,特意赶来——”
江重阳笑着说:“呵呵,林主任对我还蛮重视的呵——”
小陈道:“怎么不,怎么不,你可是我们小吃街的救——”看到林又红的脸色和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小陈赶紧停下了。
江重阳对林又红说:“回去吧,快要下雨了,今天晚上有大到暴雨——”他稍一停顿,又说:“关于收入的分配问题,我已经做过第三次调研了,会达成一致的——”他见林又红表情呆滞,才正经了两句,又控制不住开始打滑了:“怎么,林又红,你到现在还不肯相信我,觉得我不可靠,觉得我有阴谋,有其他目的,还是——”
林又红还像一根木头样地站定不动,夏老太走了过来,拉着林又红说:“蒋主任,我送你回去,你别忘了,我是你的保镖哦。”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果然,刚到家,暴雨就下来了。
宋立明却不在家,估计有什么事耽搁了,幸好小桂在忙着晚饭,吃晚饭时,林又红顺口问了一下小西:“你老爸是不是经常晚回?”
小西机灵过人,笑道:“老妈,老宋是你的老公,应该我问你哎。”
真被小西噎住了。
晚饭后雨越下越大,宋立明却一直没有回来,林又红等得有点心不安了,正想给宋立明打电话,手机却响了起来,小陈刺耳的声音传了过来:“林主任,不好啦,不好啦,居委会淹掉啦——”
林又红急急赶往居委会,雨太大,走了没多远就已经浑身湿透了,到居委会门口,没进门就知道里边肯定一片混乱,大家七手八脚,往外舀水的舀水,排漏的排漏,打扫的打扫,一边还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她人还没进去,满耳听到的都是“林主任、林主任”。
余老师说:“林主任好是好,就是对我们居委会的事情不太上心,明明知道居委会办公条件这么差,就是不为我们考虑,她外面人脉资源多,只要动用一点点,就能替我们解决大问题了。”
一口一个“我们居委会”,好像林又红不是桂香街居委会的人,纯粹是个外人似的,林又红还来不及生余老师的气,就听小陈说:“是呀,为了小吃一条街,林主任可卖力了,天老晚了,还在外面奔忙。”
小姜新来,不明就里,问大家:“林主任为什么要为小吃一条街做这些事情,那不是居委会的职责范围呀——”
小陈呛他说:“你倒知道职责范围。”
小姜老老实实说:“我是死记硬背背出来的,来上班之前,我就全背出来了。”
最老实巴交的小金居然说:“嗨,做小吃街的事,容易造成大的影响罢,出风头,显示能力,让大家知道她有多能干,如果只干些婆婆妈妈的居委会小事,怎么能显示——”
这是些什么人啊,当着她的面,个个小心恭敬,背后又如此信口开河瞎非议,林又红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走了进去,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对我的意见还不小啊?”
所有的人顿时僵住了。
林又红实在气不过,伸出手,一个一个把他们指过来,气愤地说:“你们别忘记了,是你们连哄带骗,连拽带拉,强横地把我弄来的——”
小陈抢先认错,举手说:“是我,是我找林主任的,是我连哄带骗——”
她不说也就罢了,她一说,林又红更来气,竟被一个黄毛丫头哄骗到居委会来工作,算得辛苦卖力,还被大家非议,气一上来,继续指着大家说:“你们听好了,我今天能够来上班,我明天就可以不来上班,你们别以为把我哄进来了,我就定终身了!”
这番话一说,大家脸都青了,想互相交换眼色都不敢,只有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林又红继续气愤地一一点评:“余老师,按说你是老居委会,桂香街地段上的问题,你最清楚,什么问题最大、最要紧,什么问题迫在眉睫必须尽快解决,难道你不知道吗——”
余老师不敢看林又红的眼睛,惭愧地低着头,林又红不由随着她的眼睛往下看,发现她的一双鞋,已经湿透了。
再看看其他人,也个个都是又脏又湿,小姜干脆卷起裤管,脱了鞋,光着脚在打扫,林又红虽然心有所动,可是心里的气并没有平息下去,继续泄着气愤说:“我的确对小吃一条街关注比较多,抓得比较紧,但那是什么问题,那可不是漏雨进水的问题,那是人命关天的问题——”
小金轻轻地嘀咕了一句:“可那应该是政府管的——”
余老师呵斥小金说:“你闭嘴,没有你说话的份。”
可林又红却被小金的话触动了心思,闭了嘴,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的同情和努力始终都在小吃街的摊贩身上,身边的同事,也同样有许多困难,同样艰辛,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林又红看了一眼身材单薄的小姜,不由得问他:“小姜,你住得那么远,这会儿怎么赶过来的?”
小姜兴奋地说:“林主任,你不用担心了,我马上就要搬过来住了,今天已经去看过房子了,就在桂香街社区的长虹街。”
林又红有些奇怪,小姜是外地来南州上大学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南州工作,家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家里经济条件差,他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办法找到合适的住房,正在琢磨着,忽然就想起在中介公司,小陈的脸色,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小陈是替小姜跑房屋中介的。
林又红说:“是小陈帮你找的中介吧?”
小姜说:“是小陈帮的忙,不过好像不是找的中介,是小陈的一个同学,原来租下了那处地方,预付了半年租金,结果公司派出去培训,租金也拿不回来,说让我住了,那租金很贵的,我想付一点,小陈的同学说不要——”
林又红“哦”了一声,心里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小姜继续说:“其实,林主任,说实在的,如果搬过来,我住是住得近了,对上班有利,但我心里很不安的——”
小姜的心思林又红完全能够理解,虽然小陈是一番好心,像她这样的大小姐,同情一个受穷受累的异性,是很常见的事情,但她并不会考虑对方的感受,只是,除了小陈,又有谁能帮助小姜呢?
就算林又红自己能够做小陈做的事,替小姜出租金,小姜的心理承受还是一样的,没有人能够解决。
小姜见林又红沉闷了,赶紧解释说:“不过我还是决定搬过来,因为住在原来的地方,一两天可以,时间长了,肯定会影响工作的——其实辛苦我倒不怕,我年轻,身体好,远一点没关系,但是我来上班后,才知道居委会的工作是不分昼夜的,我以前是八小时工作的概念,所以以为住远一点没关系,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如果晚上,或者一大早居民有事找我,我怎么赶得过来呢?”
雨渐渐停了,污水也终于清理干净了,大家也都各自忙活去了,林又红心情依然郁闷,走到平台前往外看,这么一大片平台,如果能够改成住房,居委会的办公条件就彻底改变了,她在心理默默地划算了一下,甚至还可以给小姜准备一小间住房。
林又红向来就是一触即发的,想到什么立刻就兴奋起来,看了看时间,还不算太晚,抓起电话打给街道周书记,周书记一听是她,没容得林又红说话,他就抢先说了:“林主任,太好了,我正要找你呢,桂香街小吃一条街的进展很顺利,你功不可没呵,我们已经报告区委,区委也非常重视,近两天正要开会,打算由区政府来全盘接管处理——”
林又红一听,顿时头皮发麻,赶紧说:“周书记,事情我们都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可以不麻烦上级领导。”
周书记一听林又红口气这么急,笑了起来,说:“林主任,街道和区委可不是要抢你的生意呵,因为小吃一条街的情况复杂,江重阳的情况也比较复杂,要掌控这双方,有些事情不是居委会力所能及的,区委是希望把好事做好,做到位,尽快落实,具体的个体的人的工作,还是由你们做的嘛——”
林又红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赶紧把要求扩建办公室的想法说了,周书记还没听完,立刻不客气地否定了:“林主任,你这个想法,李书记生前早就提出过,提了还不止一次,可是行不通。”
林又红顿时急了,说:“为什么行不通?”
周书记耐心地解释说:“林主任,这个事情涉及规划,不是街道能够做主的,即使区规划部门能够网开一面,还需要市规划局的审批,街道也不是没有为你们努力过,但是到了区里就打回票了,更不要说到市里了,他们早就说过,这种情况,不可能审批的,还是别做无用功了。”见林又红不吭声了,又安慰她说:“林主任,你可能还不太清楚,桂香街居委会的办公条件,也不算是最差的,好歹你还有个主任室,现在我们街道范围,还有好些居委会,大概一半以上吧,主任连专门的办公室没有,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混在一间里办公呢。”
林又红有点泄气,但也有点不服气,说:“不是我个人嫌条件差,桂香街是个大社区,人口多,情况复杂,居委会的工作千头万绪——”说到一半,她吸了口气,停住了,哪个居委会的工作不是千头万绪呢,作为一个街道书记,每个居委会,每个社区,手心手背,她凭什么要求他特殊照顾,再说了,周书记已经明确不能解决,她不该再说什么了。
挂了电话后,又闷坐了一会,虽然碰了强硬的钉子,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是扩建居委会办公场所的事情,在她心里不会就这么轻易退去的。
到了周末,总算可以享个清闲了,可是心里乱糟糟的东西太多,完全无处排泄,俞晓来电话了,林又红一听俞晓的声音,就没打算和她多啰唆,想挂掉电话,俞晓却赶紧说:“不说工作的事,不说工作的事,你都已经去了居委会,当了林主任了,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没有共同语言了,今天约你去做个面膜,这个是共同的吧。”
林又红完全没有情绪,打不起一点精神,回绝说:“不去,我有事。”
俞晓才不会放过她,了如指掌地说:“你没有事,我知道今天你没有事。”
林又红说:“没有事我也不想去。”
俞晓说:“我也约了赵镜子,她也去。”
林又红仍然硬呛呛地说:“她去关我什么事——”她已经听出电话那头俞晓旁边好像还有一个人,估计就是赵镜子,果然,俞晓说了:“来吧,来吧,说不定我们这儿,尤其是赵镜子这儿,有你需要的东西呢。”
林又红不服说:“在你们心目中,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俞晓也不和她客气,反问说:“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吗?那你是怎么样的人呢?”
林又红没好气道:“随你说,我今天没精神和你顶真。”
俞晓又勾引她说:“你今天真的不来吗,你不是心里有事吗?难道真不想把心事解决了吗?”
林又红觉得她话中有话,但一时琢磨不出到底暗藏的是什么意思,越是琢磨不透越是要琢磨,林又红立刻精神焕发了:“走走走,马上出发,美容店见。”
俞晓在电话中“格格格”地笑起来,林又红才不去理会她的笑,心想,你笑吧笑吧,你嘲笑也好,傻笑也好,真笑也好,假笑也好,只要对我有利,对我有用,我不会在意的。
林又红没有要宋立明开车送她,自己走出小区,走上大街,正左右张望看有没有出租车,就听到路边一辆车在按喇叭,回头一看,果然是俞晓,她早就料定林又红会答应她的,早就守在这里了。
唉,我这个人,什么东西被人看得透透的,料得死死的。
上了车,林又红直接说:“说吧,什么事?”
俞晓无辜地摇了摇头,一副可怜相,朝赵镜子努了努嘴。
林又红看了看赵镜子,说:“怎么,你们两个一搭一挡,准备把我卖了?”
赵镜子温和地笑了笑说:“我们准备陪你到赵园子那里去一趟。”
林又红十分惊讶道:“找你姐?干什么?你姐那里有什么?”
赵镜子还没说话,俞晓插上来了,笑道:“你看看,你看看,一下子就暴露无遗了吧,有什么,必定是有你想要的东西罢——而且,是你迫不及待想要的东西哦。”
虽然赵镜子和俞晓给林又红来个措手不及,好在林又红脑子向来管用,转得飞快,立刻引起了一连串的联想,居委会扩建工程——小陈——赵镜子——赵园子——赵园子的老公、小陈的父亲老陈,市政府分管城建规划的副秘书长!
原来她们两个鬼鬼祟祟绕这么大个圈子,是为了帮助她?
事情不搞清楚她是不会罢休,也不会听别人指挥的:“找你姐,陈菲自己为什么不能去?那可是她亲妈!”
赵镜子说:“她们之间的关系,还像亲生母女吗,都快成仇敌了,小丫头作天作地,把我姐作得——”
林又红听不过去,打断她反问说:“陈菲作什么啦,她到居委会工作就是作吗?”
赵镜子说:“我没有这么说。”
俞晓也说:“我也没这么想。”
林又红“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们怎么看我。”
赵镜子说:“我们怎么看你无所谓啦,关键是我姐的心病就是陈菲啦,所以陈菲不敢找她妈——”
林又红冷笑说:“嗬,我胆大,我敢找——”她注意了一下车行的方向,还是有点奇怪:“找赵园子,不到她家去吗?”
赵镜子说:“和你一样,赵园子是不着家的——”
俞晓果然和赵镜子一弹一唱,互相配合,补充说:“嘿嘿,哪里有工作哪里就有你林又红,一样适用赵园子。”
三人到了赵园子的办公室,赵园子虽然接待了她们,却很不高兴,也不上茶水,只是板着脸对赵镜子说:“跟你说今天我有事,叫你改天再来,你就这么自信,我一定会和你谈——更何况,你可没说要带别人来,你还一下子带两个,你什么意思,你以为赵园子改邪归正、改弦更张了?”教训过赵镜子,又回头瞪着林又红,对于俞晓,干脆正眼都不瞧一下。
一直到林又红被她瞪得心里发虚,赵园子才又回头对赵镜子说:“你们都商量好了,来算计我什么呢?”
赵镜子明显很惧怕赵园子,急着撇清自己:“姐,你不要‘你们你们’的,是人家的事情,和我完全无关啊。”
赵园子说:“但人是你领来的,恐怕还是你主动请缨的吧,你算是自作多情,还是自找麻烦呢。”
林又红以为赵园子对自己妹妹耍态度,对她和俞晓这两个基本上属于陌生人的,总要稍微文明一点吧,可赵园子才不讲文明,也根本不给她一点面子,喷过赵镜子,回头就喷她说:“林又红,你也好意思跑到我这儿来,你真有脸!”
林又红一下子涨红了脸,还没来得及回应,赵园子又说:“林又红,别以为我女儿在你那里,我就会对你网开一面。”
她既不文明,林又红当然不会客气,本来她是来找她、求她的,结果却短兵相接、刺刀见红地干了起来:“赵律师,是因为我的选择,破碎了你的母女深情,破碎了你的如意算盘——”
赵镜子怕她们呛起来收不了场,可是她想阻挡已经来不及了,林又红已经“啪啪啪”地干上了:“我不仅不把你的女儿拉出桂香街居委会,我自己还一头扎进了居委会,你女儿也就更有理由赖在居委会不走了,你赵大律师,什么样的人物,有什么事情是你摆不平的,但这件事情你就偏偏摆不平,迁怒于我,哈,很正常,很应该——”
赵镜子十分尴尬,不知说什么了,俞晓赶紧提醒林又红:“林又红,嘴下留情啊,到头来终究还是要求人的,话说过头了,到时开不了口了。”
林又红又来气了,说:“无所谓开口不开口,现在这世界,全都疯了,根本不存在求人不求人的事,唯有‘利益’两个字,如果我求你帮忙的事,对你自己也有利,那就算不得是我求你,算是互利,如果这事对你没有利,你是不会答应帮助我的。”
赵园子刻薄地说:“你看得很透很穿啊,那还在瞎忙乎什么呢,一个居委会干部,搞得跟哲学教授似的?”
林又红也尖刻地说:“居委会干部就是如此,要能上得了天堂,也要能下得了地狱,既要楼上楼,也要楼下搬砖头,还真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好的,我相信,首先赵大律师你就做不好,在这方面,你比你女儿差远去了!”
赵镜子见林又红一张刀子嘴攻击她姐越来越厉害,不知是真怕得罪她姐办不成事,还是怕她姐吃亏,赶紧出来阻� ��林又红说:“林又红,不说多余的话行不行,扩建办公室就扩建办公室——”
赵园子立刻又说:“先说清楚了,这事情和陈菲完全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想扩建办公场所,也不是陈菲告诉我的——”
赵镜子赶紧坦白说:“是我告诉我姐的,你们可能真不信,我姐和陈菲,早已经发展到互不理睬的阶段了——”
一个和自己女儿都这么计较的女人,什么人啊?
所以林又红不客气地接过来说:“互不理睬算什么,早就听说要断绝母女关系,怎么一直没有断呢,今天该下决心断吧?”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知道说得有点重了,但是赵园子面不改色,甚至还微微点头说:“正是如此,我已经给她最后的期限了,如果一个月内,不从居委会滚出来,我就断绝母女关系。”
倒把赵镜子吓着了,赶紧劝说:“姐,有事好商量,断什么母女关系呢。”
林又红才不会生出同情心,她不仅幸灾乐祸,甚至还火上浇油:“断绝什么关系呀,还没见过真能断得了的,说给别人听听罢了。”
赵园子没发火,赵镜子却生了林又红的气,指着说:“林又红,你狼心狗肺烂肚肠,我好心带你来,为你居委会那些破事想办法,你却出口伤人,你疯了你?”
林又红说:“不是我疯了,是世界疯了,你放眼看看,现在还有几个正常人,我好好的在联吉氏做事,顺风顺水,就凭一个没有出事的所谓事故,就栽出来了,好吧,你们又暗中联手把我搞到居委会,好吧,到居委会就到居委会,我这个小才就只能小用,可我都死心塌地地小用了,你们还是不罢休,还在背后不停不息地算计我——”她越说越激动,完全停不下来:“到居委会工作,做一件,被骂一阵,做一件,被骂一阵,那些外来的小摊贩骂人,也就算了,他们本来在最低层的,生活艰苦,素质也差,不骂人就不会说话,我不和他们计较,可是本地的居民也一样,你帮他一次,他就觉得你欠他十次,更气人的,连居委会的同事,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后乱嚼舌头,胡说八道,我给小吃一条街想办法,他们就批评我不肯改善居委会的办公条件,又是出风头,又是搞政绩,我真觉得好笑,都到了居委会了,还政绩,他们居然还知道‘政绩’这两个字——”
赵镜子和俞晓都愣住了,闷住了,可赵园子才不吃她这一套,“哼哼”说:“你委屈大了,既然这么大的委屈,就不能甩手走人么,不就是居委会吗,又不是市委市政府,就算是市委市政府,也没人能挡着不许你走嘛。”
林又红说:“我气的就是这个,我明明受了很多委屈,却偏偏走不掉,不是别人不让我走,是我自己不能走,不想走,不肯走——”话说到此,忽然又想到当初进联吉氏面试的时候,自己嘲笑老马,让他改姓范的情形,不由脱口说:“好吧,我改姓范算了,改名叫个范小贱多好。”
赵园子“哈哈”大笑起来,赵镜子和俞晓面面相觑,林又红等赵园子笑够了,才说:“真有那么好笑么,我是在说我一个么?现在这世界上,谁的日子也不见得比谁好过——”
赵园子笑过以后,似乎不那么端着了,主动说:“行了行了,胡扯了半天了,你们以为我很闲吗——”
赵镜子赶紧说:“是呀是呀,该说正题了。”
一听这话,赵园子立刻又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有什么正题可说的,居委会还能有个什么正经事?”
林又红赌气说:“我脾气真不好,一看你这嘴脸,我就不想说了。”
赵镜子为了林又红,只得委曲求全说:“姐,林又红他们那居委会的办公条件实在太差了——”她怕她姐再摆臭架子把林又红气走,所以想赶紧把话一口气说了:“不过他们有个现成的平台,面积很大,可以改造成办公室——”
赵园子并不让她一下子说完,打断她说:“那就改造罢,找我干什么,我手里有工程队吗?”
赵镜子说:“现在还不到找工程队的时候,规划上没有通过,其实,这个改造完全是符合规划要求的,扩建了也不影响周边邻居的采光,但是多年来一直没有人肯承担,怕居民有意见——”
赵园子古怪地一笑,扔开赵镜子,朝着林又红说:“居民有意见?你们居委会,不就是为居民做事、做好事的嘛,做了半天,想改造个办公室,居民还会有意见,可见你们的居委工作做得不怎么样嘛,怎么给我的感觉,你们都牛到天上去了呢?”
林又红气不过,回击她说:“那是你接触的人层次高,素质好,说话办事都讲道理——”
赵园子这下子抓住她的话柄了,说:“那就是说,你工作的对象,那些居民层次低,素质差,林又红,以你这样的想法,对自己的臣民抱这样的认识,你觉得你的工作能做好吗?”
赵镜子赶紧打圆场说:“姐,不说居委会的工作了吧,我们是来求你,姐夫不是在分管这块工作嘛,近水楼台嘛,能不能帮我们疏通疏通——”
林又红虽然对赵园子很气恼,但是对赵镜子又很奇怪,她不光对桂香街居委会的事情如数家珍,她居然还一口一个我们居委会,她算哪门子的“我们”。
林又红正在琢磨赵镜子,赵园子又来气她了,说:“你们把我神化了吧,我又不是规划局长,老陈是分管不假,但即便分管,也不能随便为你们开绿灯嘛,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一切要按规矩办事嘛。”
既然赵园子一口回绝,林又红拔腿就走,赵镜子和俞晓紧紧迫了出来,赵镜子说:“林又红,你又发大小姐脾气,你以为我姐是我,能够容忍你这臭脾气?好了,完了,今天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林又红立刻反唇相讥:“你以为我是你?这种受气的事情,送我我也不要。”
赵镜子说:“可是要说受气,你在居委会工作不受气吗?你刚才还说,替他们做了那么多,永远没人满意,永远是抱怨,永远在给你气受,你反而能够受得了,为什么我姐的态度你就受不了。”
林又红冷笑一声,说:“那是我把你姐看得太高了,想得太美了,好歹也是个人物,竟然这么对待上门求助的人,何况还是自己的亲妹妹带去的,一点面子也不给,那些不知满足的居民,从人情道理上讲,都比她强十倍百倍——我能够理解他们,他们都是被生活所迫,解决了一个困难,又会有更多的困难,所以他们抱怨,我不抱怨,但是对赵园子这种人,我无法理解——”
赵镜子说:“你对我姐误解太深,其实你们两个人,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林又红说:“呸,我和她像?得了吧,我只是脾气急,可我心肠不狠,只要我的心肠有你姐百分之一的狠和硬,我也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赵镜子说:“咦,下场?什么下场?”
俞晓对林又红和赵园子之间的恶仗,一直不敢插嘴,这会儿出了赵园子的办公室,总算有点胆子了,说:“林姐,什么下场不下场,只不过是赵园子耍一耍态度而已,怎么连你的人生都灰暗起来了,其实你很厉害的,你到居委会工作,才这么几天,就已经得心应手,连江重阳都——”
话音未落,三个人同时噤了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重阳”三个字的分量居然还是那么重,还是那么刻骨铭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