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批的低保公示名单下来后,余老师让小姜抄成大字报,到居委会门前的公布栏上去张贴,这一边还正在贴着呢,另一边得到信息的居民已经快马加鞭地赶来了,片刻间就闹翻了天。
居民们不知道回避,也完全无所顾忌,开口就直接举报,谁谁谁不符合,谁谁谁是骗子,这天上午,整个居委会就被淹没在口水中了。
好不容易把大家的意见记下来,承诺再做一次细致的入户调查和走访,再重新考量,大家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刚刚安静了一会儿,又一阵风似的奔进来一个中年妇女,正是那个做杂粮糕的罗桂枝,手里抓着一张大纸,朝大家扬着,大声嚷道:“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我?”
仔细一看,她竟然把那张榜都撕下来了,简直太无法无天了,林又红气得上前呵斥道:“有话好好说,你撕榜的行为是违法的!”
余老师清楚情况,也比较沉得住气,上前说:“罗桂枝,你根本就没有报名,怎么会有你。”
林又红也觉得奇怪,这罗桂枝怎么又搅到低保户中来了,原本好好的有一家店面,而后把店面出租给别人挣房租,自己跑到小吃街设摊了就算了,现在难道连摊也不设了?罗桂枝的杂粮糕,在南州也算是有点小名气的,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
正在疑惑,听得罗桂枝尖着嗓门嚷嚷:“报名?我怎么不知道要报名?你们瞒着我,偷偷地做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人情低保,别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林又红不由瞄了一眼余老师,这批低保申请申报的时候,她还没有到岗,她来了后,也知道低保一直由余老师负责,其他几个人也都分头去进行过入户调查等工作,因为决定权在街道,前期的调查工作,实际上是居委会替街道做的,最后是由街道审批确定,林又红到岗后,一下子面对居委会千头万绪的事情,腾不出手,对这项工作既没有深入了解,也没有半路插手。
余老师被林又红瞄了一眼,有些敏感,立刻冲着罗桂枝说:“罗桂枝,你说话要负责任,我们桂香街居委会,哪里有人情低保——”
罗桂枝冷笑一声说:“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余老师说:“你要是认为有,你尽管举报,尽管揭发,上面会来查的,真的假不了,真有的话,谁也逃不掉的。”
余老师这话硬气,听她这一说,林又红多少放了点心,她对罗桂枝说:“你自己没有注意低保申报的截止期,都已经张榜公示了,你怎么才来呢?”
罗桂枝发火说:“我怎么会知道截止期,又没有人告诉我。”
小陈也当仁不让地挤进来了,呛她说:“那为什么别的居民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罗桂枝不讲理道:“你们政府,就是应该做困难群众工作的,像申请低保这样重要的事情,你们就应该上门来通知。”
小陈说:“咦,怪了,我到居委会工作两年,你罗桂枝的大名,谁人不知,你要申请低保,那桂香街社区万把人口,恐怕就没几个不能申请了吧——”
见林又红摸不着头脑,余老师赶紧对罗桂枝说:“罗桂枝,不是我们不通知你,你现在不是在小吃一条街做杂粮糕的吗,据说收入也还可以,不符申请低保条件嘛。”
罗桂枝道:“你们政府,就这样不关心群众,我罗桂枝杂粮糕可是保质保量的,现在在小吃街被城管像外地人一样赶来赶去,这口气,我咽不下,老娘不干了,无业,无生活来源,不符合低保条件吗?”
小陈说:“但是最关键的一条,你没有。”
罗桂枝愣了一下,问:“最关键的什么?”
小陈说:“无劳动能力——你无劳动能力吗?我看你这杀胚身材,老虎都打得煞,更何况,你还有一个正当年轻、劳动力最强的儿子,你们家能算无劳动力,还是能算无法定赡养人?”
一些来办其他手续的居民都笑起来,罗桂枝涨红了脸说:“可是我现在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你政府想饿死我?”
小陈来气道:“你不要一口一个你们政府,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不是政府,我们是居委会——”
罗桂枝道:“居委会怎么啦,居委会不就是政府吗?居委会要不是政府,要你们干什么呢?”
小陈翻着白眼说:“要我们干什么,要我们受你们的气罢。”
罗桂枝也知道和小陈斗嘴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冲着林又红来:“林主任,我知道你,你本事大,你不给我办低保也行,你给我介绍一个工作,我明天就去上班,领工资,我领工资了,你低保送给我我也不要,那几个小钱,天天吃玉米饼也不够。”
林又红奇怪说:“你好好的在小吃街设摊,现在人家都进店了,摊点问题都解决了,你怎么反而出来了?”
余老师也接过去说:“罗桂枝,我真是想不通,你原本生意做得好好的,你可是有名的放心糕点店,还当过区饮食行业的先进典型,怎么搞到现在成这样了?”
罗桂枝顿时哑巴了,脸涨得通红。
小陈揭穿她说:“出什么问题了吧,据我们了解,金吉的店面出租对象,也是要通过一定的调查审核的,看你这副吃相,肯定道德品质有问题吧,或者,你家其他人有什么——”
眼看着罗桂枝恼羞成怒,林又红不想把事情搞大,还是安慰她说:“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你是错过时间了——”
罗桂枝却不领情,反问说:“怎么就错过了呢,现在不是大家对你们张出来的榜提意见吗,既然大家有意见,你们就应该重新调查,这里边肯定有人假冒的,有人哄骗的,只要把别人拉下来,我不就能上去了吗?”
小陈呛她说:“你这是等着踩死别人活自己呢。”
罗桂枝说:“我们这样的人,不踩死别人还能怎样?”
她们又扯远去了,林又红赶紧收回来说:“罗桂枝,就算他们重新调查,有人不符合,取消就取消了,不可能补充名额的,要不,你就等下一批吧。”
罗桂枝说:“我不等,要我等就等于要我饿死,你们政——你们居委会,不能看着群众饿死穷死吧。”
大家也没有办法对付这样不讲理的人,林又红只得先让了一步,说:“要不这样,你先报名登记下来,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帮你争取的,这一批争取不到,就争取下一批。”
罗桂枝总算也让了一步说:“这说的,还像个人话,那我今天就填表,表呢,你们把表拿来我填。”
没有人肯把表给她,林又红让小金去办,小金虽然不情不愿,但也不能不听林又红的话,把表格打印出来,交给罗桂枝,说:“你认得字吧?”
虽然大家对她耍态度,但罗桂枝既然拿到了表格,情绪也不那么毛躁了,没有再和小金斗嘴,接过表格,认真地看了起来,小金把笔递给她,说:“你认得字?那你自己一项一项填吧。”
罗桂枝果然乖乖地填写起来,办公室总算安静了一点,林又红正要和余老师商量扩建开工的事情,忽然外面又嚷了起来,出来一看,罗桂枝已经把填写的表格交到小金那里,小金看了看,说:“我先跟你说清楚啊,自己填的不算数的,要有证明才能证明你填的情况真实不真实。”
罗桂枝说:“什么证明?”
小金指了指表格说:“要证明的多着呢,比如这一项,家庭成员收入证明,你必需要提供的,不提供,我们也不能承认的。”
罗桂枝发了一会愣,说:“这个证明到哪里去开呢?”
小金说:“你如果找不到单位开,我们居委会也能开,但是必须先调查,核实情况后再开。”
罗桂枝说:“那你们调查好了。”
小金说:“还有呢,比如这个,你看看清楚噢——”
罗桂枝看了一眼,不懂了,说:“尿检?尿检是什么?”
小金说:“你和你家里人都要去医院查小便。”
罗桂枝更不懂了:“要查小便干什么?”
小金说:“凡涉毒人员,是不给办低保的。”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朝罗桂枝横扫一下。
罗桂枝又愣了一会,似乎没有听明白,想半天才想通了,跳了起来:“什么什么,你们怀疑我是吸毒人员?你们、你们侮辱人,你们算什么政府部门,算什么政府工作人员——”
小金解释说:“不是怀疑你什么,更谈不上侮辱你,这是规定,凡是申请低保的,都得进行尿检——”
罗桂枝说:“规定,谁规定的,又是政府?”
小金道:“这回你说对了,是政府规定的,不是我们居委会啊。”
罗桂枝还在纠缠,不讲理说:“如果你们不是政府,那要你们居委会多管什么闲事,你们欺负人啊?”
小金态度尚好,但话锋也尖利,毫不客气:“我们居委会就是负责把你的尿检报告一起附上去,只有其他条件都符合,尿检也过关,才能给你办低保,你不尿检的话,申请就无法递上去。”
罗桂枝又气又恼,说:“亏你们想得出来,我要是有钱吸毒,我还来办什么低保?”
小陈闷了半天了,这会儿又兴奋起来,插出来说:“哎,你这话不对,有好多人,本来好好的,有一份工作,有一个稳定的家庭,结果因为吸毒,把自己吸成个穷光蛋,把家庭吸得四分五裂,全完蛋——”
罗桂枝张嘴道:“你、你才——”一口气噎住了。
小陈一开口就收不回来,继续痛快说:“吸毒赌博之类,都不允许办低保的,你也不照照镜子,不用脑子想一想,难道国家会送给你钱,让你去吸毒,让你去赌博吗?”
罗桂枝半天回不上气来,等她终于回过气来时,骂人的话已经变成了哭声:“你们欺负人,我容易吗,一个女人,没有工作,把儿子带大,我容易吗——”
余老师“哎”了一声,说:“是呀,你把儿子带大了,你儿子都有二十了吧,又不上学,干什么呢,你白养着?”
小陈也乘机攻击说:“他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不用上班,有老娘养着,好羡慕啊——”
罗桂枝抹着眼泪说:“他没有上大学,一个高中生,到哪里去找像样的工作?”
小陈又尖嘴道:“喔哟,还要像样的工作,要求还不低呢,我们这样的大学生,也就到居委会混混——”
罗桂枝哭着奔出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触动她的哪根神经了,林又红更是疑惑地说:“怎么?她走了,不要办低保了?”
小陈说:“管她呢,走了才好,省得烦人。”
有个来办理入托老年食堂的老人在旁边看了一会,对居委会干部有意见了,批评说:“你们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你们可能觉得申请低保的人,都是不学好的,都是不努力不上进的人,不是吸毒,就是什么赌博,或者什么——”
这老人戴着副眼镜,看起来还蛮有知识,蛮有学问的,他来入托居委会为社区老年人解决吃饭难的食堂,明明是居委会在替他们做事,他不仅不感激,反而还批评指责,还说居委会戴有色眼镜看人,林又红心里都恨不得反驳,你才是戴着有色眼镜在看居委会,但她不能说。
见大家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老人还变本加厉有说有道地漫谈起来:“其实啊,社会上有很多人,本来本质都是好的——”
小陈抢了话头就说:“是呀,本来都是好人,是被我们居委会想成坏人的,是吧,现在我们办的老年食堂,也都是为坏人办的,您老人家是好人,就不必来加入了吧,免得被带坏了。”
老人并不生气,还“呵呵”地笑,他这分明是在嘲笑居委会的人、嘲笑小陈呢:“你们做居民工作的,就是要受得了委屈嘛,怎么一点点不中听的话都不能讲,一点点反面意见都听不进去,你们的工作怎么做得好嘛。”
眼看着小陈又要和他呛起来,林又红赶紧认错说:“老伯伯,您说得对,群众的意见,我们一定要听的,说得对的,我们就要虚心接受,认真改进——”
并没有因为林又红降低了姿态,老人的批评就停止了,他仍然嘀咕个不停,批评这个,批评那个,最后竟然还说:“我是没有办法才来搭伙的,但凡有一点办法,我才不愿意来呢。”
就好像是居委会低三下四请他来的。
可其实就是居委会低三下四请他们来的呀。
小姜替老人办好了有关手续,把饭卡交给老人,对他说:“您是头一次来,我带您去隔壁的食堂看一看,到时候你就知道具体怎么做。”
老人不满意地“哼哼”着说:“那就看看吧。”
这才把老人请走了,但是大家的情绪已经被破坏了,一时没有人说话,被罗桂枝撕下来的那张榜还丢在桌上,林又红先把它收起来,对余老师说:“这几个被居民点名举报的低保申请户,我上门去看看情况吧。”
余老师犹豫了一下,说:“林主任,其实,其实也不一定再去了解什么。”
林又红有些奇怪,说:“那怎么行,既然有人举报,总得核实,如果不核实,那到底听谁的呢,这一批低保还要不要进行呢?”
余老师说:“当然是要进行的,其实大致上都还是这几个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林又红见余老师态度这么暧昧,不由有些怀疑,直截了当就说:“不管有没有大问题或者小问题,我们总得认真对待居民的举报吧,总不能置举报不顾,就确定张榜的这些人吧,那要这公示干什么呢?”
余老师被说得不吭声了,停了一会,她才犹豫着说:“要不,还是我去吧,你情况不太熟悉——”
林又红的怀疑不免加重了,她直接拒绝了余老师的建议,说:“正是因为我不熟悉低保这一块,不了解情况,这一回我得去,不然我真是一问三不知。”
余老师勉强地点了点头说:“那,也好,你多了解一点居民的情况,扩建工程这边,我多盯着点。”
一向懒惰不肯动身的小陈自告奋勇和林又红一起去,林又红朝她看了看,就估计到她又有什么话要说。果然的,才走出一小段,小陈就忍不住告诉林又红,人情低保以前确实是有过的,有个低保户给余老师送过礼,余老师倒是推托的,但一推托那个低保户就哭,就说申请肯定没有希望了,没有活路了,余老师只好先收下,想过后再还给他们,可是等到街道审批一下来,这个低保户就到处乱说,说余老师收了礼,才办下来的,街道也来查过,幸亏那东西还在居委会放着,不然的话,还真说不清了,就这样,余老师还是被街道批评了,虽然没有点名,但大家知道是余老师,那一阵余老师的脸都没处放。
林又红一听就来气,说:“这算什么人情低保,余老师不是没有收人家的东西么,开始虽然收下了,是打算事后还掉的,怎么就人情低保了,有些居民的素质,真是——”
小陈话中有话说:“不过这可能只是许多事件中的一件吧——”
以林又红的脾气,肯定是要追问清楚的,但是眼下她却一改往日的习惯,硬是把脾气咽下去了,她早已经感觉到,居委会工作可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那么一清二楚,即便追问小陈,即便小陈说出桂香街居委会中哪个干部曾经有过人情低保或者其他什么事情,她林又红能怎么样呢?
只要从自己手里开始,不再出这样的事情,这就是她的底线了。
林又红把被举报的几个申请户按住址的远近排了一下,先远后近,住得离居委会最远的是一个姓刘的残疾人,双腿失去行动能力,几十年一直是靠轮椅生活。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申请了,林又红认真地翻看了他的材料,感觉材料还是说得过去的,基本符合条件,但是为什么会有居民举报他呢,她又看了看居委会记录下来的举报内容,有一个是举报他有隐藏的收入,因为有人看见他去过银行存款。另一个举报说他的腿早就好了,现在是装出来的瘸腿,理由是过去他都是坐轮椅的,现在改用拐杖了。
林又红简直要想笑出声来,这两项举报,都不是什么复杂疑难问题,都是可以用事实说话的,或者说,都是能够查清楚的,她问小陈:“这个老刘,明明双腿残疾,过去坐轮椅,现在为什么又改用拐杖了呢?”
小陈说:“他没钱用,就把轮椅卖掉了,拐杖是邻居用过后丢掉的,他拣来用的。”
林又红奇怪说:“咦,你都知道情况?”
小陈立刻神气起来,牛哄哄地说:“林主任,你还真以为我是猪一样的队友啊?”
林又红才不和她讨论猪和神,直接说:“你既然知道老刘的实际情况,为什么刚才人家来举报时,你不指出他们在瞎说?”
小陈说:“你林主任都没有发话,我怎么敢随便乱说,万一人家真是装的呢我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又被你林主任看死一回。”
林又红忍住好笑说:“你做工作,难道是为了让我看的,死和活,难道是我看出来的,不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小陈厚颜无耻说:“那是当然,工作不做给领导看,做了也白做。”
林又红说:“那就是说,老刘的腿确实残疾,但是还有举报他有其他什么隐蔽收入的,有吗?”
小陈撇了撇嘴说:“狗屁隐藏的收入,他去银行可不是存款去的,是去取生活费的,就是他原来所在福利工厂的一点点退休金,几十年都没变,远远低于现在的生活水准,所以,老刘是完全符合低保——”
林又红一听,差点又重复刚才的责问“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白跑这一趟”,但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换了个问题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难道举报他的居民都不知道吗?”
小陈说:“怎么不知道,个个都知道,个个看得清清楚楚,主任,你别惊讶了,他们不仅知道老刘的实际情况,他们还都蛮同情他,平时还经常资助他,给他送吃的送穿的,送他上医院,老刘家的那台空调,就是刚才过来举报他的那个糟老头帮他安装的,虽然是旧的,但也管用——”
林又红更是奇了怪:“既然他们也都知道真实的情况,甚至还帮助他,那他们举报个什么鬼呢?”
小陈说:“嗨,居民就是这样,他们天生就是和居委会作对的,你居委会干什么工作,他们都得举报,不举报他们就过不去,德行!”
林又红实在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啊哈啊哈”地笑了起来,说:“吃饱了撑的?”
小陈说:“是眼皮薄,看不得别人拿政府的好处,最好所有的好处都给他家,但又明明知道不可能,所以就捣个乱什么的。”侧过脸朝林又红笑笑,又说:“主任,你到居委会工作,算是投了个好人家,涨姿势的。”
林又红气也气不得了:“那就是说,他们明明知道我们调查下来,会知道他们是瞎说,但他们还是要浪费我们的时间,他们不长眼睛,他们看不见我们工作有多忙,事情有多——”
小陈笑道:“主任,你可是主任呵,以后粗话由我来说,你可不能随便暴粗口,我被投诉不要紧,你主任被投诉,那可是反面典型啦。”
林又红想不通说:“那,他们一直是这样捉弄人的吗?”
小陈居然很了解他们,道:“要说是他们有意捉弄人,也不一定,他们天生就这样,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在捉弄谁,他们认为自己很正义,很坚持正义哈。”
林又红想了想,说:“那以前老书记在的时候,他们也这样?”
小陈说:“那当然,他们才不给谁面子,没有面子,只有里子,里子就是实惠,就是利益。”
林又红说:“那老书记怎么办?老书记好脾气?”
小陈说:“再好的脾气碰到这些泼妇刁民,老书记也没办法,只会气得哭,就这一点来说,林主任,你比老书记想得开,你才不哭,你只会笑,笑一笑,气就消了哈。”
林又红心里一阵难过,为老书记难过,也为自己难过,小陈这个小妖精,早就看出了林又红的心思,趁机说:“主任,你现在体会到我们当初哄你进来的用心了吧,险恶吧,歹毒吧,和你前世冤家吧!”
林又红猛地站定了,不往前走了,说:“既然如此,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再到老刘家去调查核实。”
小陈说:“本来嘛,是主任你自己要来的嘛,也没有人让你来嘛。”
她这一说,林又红才回想起刚才余老师的态度,看起来他们对居民的情况的确很熟悉,很了解,她不免有些尴尬,问小陈:“那怎么办,我们走到这儿,不前不后,回去吗?”
小陈说:“主任,你是主任,我听你的,你指向哪里,我就奔向哪里。”
林又红“呸”了她一声,正在为难,是放下举报不管不顾,还是明知上当也要前行呢,忽然就看到前边路边一户人家门前,一男一女正在扯打,定睛一看,正是刚才来居委会要求办低保的罗桂枝和她的儿子罗立。
罗立被罗桂枝死死拽住衣服,满脸恼火,用劲掰罗桂枝的手指,可罗桂枝的手指像钢钳一样坚硬,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竟然掰不开来,罗立眼见脱不了身,改了一副嘴脸,哀求道:“妈,妈,你放手吧——”
罗桂枝钢嘴铁牙蹦出两个字:“休想!”
罗立又说:“妈,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去赌,我是去上班——”
罗桂枝说:“放屁,你把我刚刚搞回来的钱又偷走了,你要不是去赌,我现在就把自己的头割下——”话音未落,罗桂枝“扑通”一声给儿子跪下了。
林又红见此情形,直觉头皮发麻,这罗桂枝的老公,就是因为赌,欠下一屁股债,把一个好好的家搞得分崩离析,现在她的儿子竟然也走了父亲的老路,这罗桂枝的命运也够背的。
罗立见母亲给他跪下了,愣怔了一会,也同样“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磕了一个头,大声说:“妈,我这赌,和他不一样,我是为了我们家,我一定要把他输掉的钱赢回来,把这个家重新撑起来,妈,你相信我,我一定能赢——”
罗桂枝本来死死地拽着儿子的衣服,这会儿一下子放开了,抱住罗立痛哭起来,边哭边说:“罗立,你不能赌,十赌九输——”
罗立固执地说:“那我就是那十分之一——”说话间,推开了母亲,拔腿而去,罗桂枝在后面一边喊一边追,完全不顾家里的大门还敞开着,林又红走到门口朝屋里一看,家徒四壁,墙上却还挂着一些奖状证书,已经掉色破旧了。
林又红没有再说什么,她也说不出什么来,默默地和小陈一起离开了。
从罗桂枝家回来,已经是中午,居委会的干部都在老年食堂和老人一起用餐,林又红和小陈到得晚了,饭菜已经不多,最后进来的老人,就是新来搭伙的那一位,看到这情形,不由有些生气,指着林又红和小陈说:“你们居委会干部怎么也跟我们抢食?”
林又红和小陈还都没来得及回答他,老人又问:“我们是搭伙,交伙食费用,你们在这里吃,是白吃的吧?”
小陈使性子,把筷子一摔,气得不吃了。
老人说:“问问怎么啦,我又没有说你们是白吃,我只是问一问,我们交一点搭伙费不容易,你们如果白吃,就是占我们的便宜,就是侵占群众——”
小陈气道:“别说我们不可能白吃,就算我们吃一点,怎么啦,我们每天辛辛苦苦为居民做事——”
余老师赶紧过来说明:“老人家,我们不会白吃的,我们都交搭伙费的,比你们交得多——”
小陈气愤不过,继续冲着老人嚷嚷:“说出这种话来,良心被狗吃了,交这么一点点屁钱,还供你们三菜一汤,你不知道居委会省下工作经费贴了你们多少,竟然还嫌我们白吃了你的,你好意思说得出口,我都替你丢脸,这一把年纪——”
老人本来气势汹汹,准备来个小题大做的,结果被小陈一骂,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说:“算啦算啦,临到老了,还被小孩子骂几句,不跟你计较啦,我饿啦——”
小陈却还不依不饶,开始查问老人的情况:“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庭地址在哪里?我怎么没在这附近见过你?”
旁边有一个老人插话了:“你们上了他的当了,他根本不是桂香街社区的人,你们太好说话,也太马虎了。”
另一个老人过来看看这个混进来的,说:“老哥,你活该,你要是好好的,不这么凶,我们也没打算揭发你,让你混个便宜算了,可是你对我们居委会这种态度,我们不能答应的。”
那老人这下子着急了,赶紧说:“我认错,我认错,你们可别赶我走,我一孤老,你们不给我搭伙,我得天天在街上的饭店吃饭,我哪有那么多钱,再说了,街上店里的东西多脏——”
林又红眼前一直晃动着罗桂枝母子互相跪下的场景,匆匆扒了几口饭,起身就往小吃街去,小吃街开张营业前,所有店面都是有主的,但是到正式开张的时候,因为工商登记不合格,空下来一两家店面,林又红直接到这两家店面看了看,其中的一家,就在老辛的风味小炒店隔壁,位置挺不错,林又红当即给街道周书记打了电话。
周书记听到“罗桂枝”这个名字,想了一下,说:“罗桂枝?这个名字似乎有点印象,原先好像是做杂粮糕的吧,我记得她还曾经是区商业上的先进呢,后来不知怎么垮了,店也没有了,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林又红赶紧说:“是,就是她,现在待业在家,家庭条件太差,几乎没有收入,如果这个空着的店面能够考虑罗桂枝,她不光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还能带个好头——”
周书记笑了笑说:“林主任,其实,你找我,我找你,都一样,我们都只是牵线人,你得找到线头,找房东、找大Boss啊——”他见林又红不吭声,知道林又红和江重阳之间有什么纠缠不清的纠葛,又说:“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希望我去找江总,我也可以——呵呵——”
林又红感觉怪怪的,周书记虽然没有推托,也愿意替她去找江重阳,可是他那暧昧的笑声,让她浑身长了刺似的不舒服,赶紧说:“谢谢周书记,还是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话已出口,收不回去了。挂了周书记的电话,她拿着手机犹豫半天,始终无法拨出那个电话去,下意识地翻看了一下微信,看到“新的朋友”里又多了几个绿色的“接受”,她接受了几个熟人后,又看到了“山不转水转”,仍然在等着她的接受,她明明记得上次看的时候“个人相册”这一栏是空的,这会儿再看,“个人相册”里有内容了,顿时手指不听指挥,点了一下,果然有一张图片了,一看之下,顿时心脏乱跳起来。
是江重阳的自拍像。
正惊魂未定,江重阳的电话已经追过来了,不容林又红说任何话,他就一迭连声说:“林又红,你终于加我啦,以后我们能互相监视——好好好,说你要听的事情,你要的那个店面,周书记已经和我说了,我没意见,我能有意见吗,我敢有意见吗,呵呵——只不过我现在在外地出差,你要是着急等不及我回来的话,明天先去金吉找我的副总谈吧——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你可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哦,我的副总,本来应该是你,你不肯来,我可是找了个美女,你见了可别吃醋,更不能因为吃醋影响正常的工作——”
在江重阳喋喋不休连嘲带讽的话语中,林又红又怎么可能听不出他对她的执着、执意、执拗、执迷——
片刻之后,江重阳把金吉副总的名字和手机通过微信发给了林又红,林又红也不耽搁,和副总联络约定明天一大早见面。
罗桂枝在居委会填的那张低保申请表上,应该有罗桂枝的比较详细的情况,林又红晚上回家前,到居委会绕了一下,拿上申请表,正要出来,就看到罗桂枝推门进来了,完全不是白天那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了,满脸的谦恭,甚至连腰也躬下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编织袋,拱到林又红面前,想递给林又红,林又红没有接,罗桂枝低声下气地说:“林主任,就一袋小紫薯——”
林又红警惕地说:“你干什么?”
罗桂枝的态度更卑弱了,低声说:“林主任,我不骗你,这可是很好的品种,是农科所的产品,可以放心的,我做杂粮小吃,都是从他们那里直接进货的——”
林又红有点心酸,虽然就是一袋小紫薯,但她肯定不会收的,可是想起小陈说过的话,你要是不收,他们就会认为不可能解决,她也恨不得马上就把小吃街店面的事情告诉罗桂枝,只是因为八字还没有一撇,对这样的人,可决不能事先担保。
林又红送罗桂枝出来的时候,老刘正拄着拐杖无声地站在居委会门口,看到林又红,他愣了愣,满脸沮丧,喃喃自语说:“老罗的紫薯她都不要,我这个更拿不出手了,我这是自己腌的萝卜。”
林又红心里一动,上前接过老刘的腌萝卜,又拿过罗桂枝的小紫薯,然后将他们的东西对换一下,又放到他们手里,说:“不如这样吧,你们互相换一下,我做个中人——”
罗桂枝和老刘大概没有见过这样的招数,不知什么意思,互相对看看,又一起朝林又红看,林又红赶紧说:“我知道,我不拿的话,你们不放心,现在这两样东西都已经经过我的手了,你们可以放心了吧。”
他俩又愣了一会,仍然朝林又红看,林又红朝他们挥挥手,罗桂枝叹息一声说:“那就走吧。”
老刘也叹息一声说:“只好走了。”
林又红又喊住罗桂枝,让她留下联系方式,老刘一听着急了,说:“为什么只留她的,不留我的?”
林又红说:“你的联系方式,申请表上都填过了。”
罗桂枝扶着老刘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林又红知道他们并不放心,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一连串的事情,先是申请,然后是审批,然后张榜公示,然后有人抗议,有人举报,举报的又不是事实,然后是晚上送礼,这是一串很连 贯的动作,而且做得十分规范,十分有步骤,真像是一种规定的行为。
一个小小的居委会,面对最底层,最普通的老百姓,也会有许许多多别人解不开的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