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暖室内依旧温暖如春。绘着奔月美人儿图的香壶之中，鹅梨香丝丝沁润，似是能够香甜了心肺。

怡妃的闯入败坏了两人的兴致，也打断了她们本就不算悠闲的谈话。

袅袅的水汽伴着甜香的气息蒸腾而上，大长公主亲自为因为气恼脸色有些发白的贞妃斟了一盏花茶，语气十分平淡道："贞妃娘娘不必为此介怀。蛮夷的公主向来如此。"

贞妃得了这般的温言宽慰，知她虽然心中不快、却不曾埋怨于她这个"管家人"，亦是回以感激的一笑，心中却愈发不愿见她入顾家这潭泥沼了。

而大长公主也在透过她的一言一行，揣摩着皇帝心中的真实想法。

长乐宫外突然漫卷了一道风雪，摧折的梅花花枝摇摆，未绽开的花苞却依旧抱在枝头，不肯吹落在朔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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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将皇孙这些时日的事情细细说与黄守拙听，向来平淡从容的神色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挫败之意。

"对俨儿，朕并不知该如何做。朕实在怕他成为父皇那般..."

"...陛下可还记得第一次见老夫时，背的是什么吗？"黄守拙握着狼首暖丸一路慢行，他们行过之处或有纷纷红梅铺陈翻卷，洒落了一地乱红残粉。

皇帝垂眸微微一思索，便想起来了。他当年还是一介总角幼童，心中最爱的便是那首《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多年前一字一句诵读时的记忆似乎被骤然打开，化作无数暗淡的碎片向他飞来。

第一次在重重封锁的重华殿看到沧澜完整的舆图之时，他便被一种奇异的情感击中，久久无法平息。

那日他一遍遍地抚摸着用九色颜料绘制的州郡，在回宫后偷偷告诉了母后，他的心意。

母后亦是开怀，满意他心怀高志。

他那时并不知道，他们母子二人并非因同一种情感喜悦着，后来母后身边有了出身南疆的纯太妃，再后来又添了小九。

他被父皇立为太子，又很快被废黜，被赶去霞州去做一个肃王...

皇帝轻轻阖了阖眼睛，许多旧事与故人又如水波般浮现在他的面前，或是含笑的，或是平静的，或是凄厉的，或是仇恨的。

而这些早已湮没在时光中的人形，在他的一瞬怔忪之后，再一次骤然溃散而去。

这么多年，他唯一后悔的，就是小九，曾经说要保护他的小九，他曾经发誓保护的小九。

而小九走后，他只剩下一个沧澜，可以作为慰藉。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他也不是没有郁郁伤怀的时刻，这首诗就是当年他教给小九念的。

他又有了明玄，有了寒钺，有了雁妹，有了琳琅，但无人能替代他的小九。

他们曾是那两条困居在涸泽中的小鱼，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学生...永不敢忘。"

他真的从未敢忘过。

只是这条路比他料想的更为艰难苦辛，血腥阴沉。走着走着渐渐竟也有些惘然。

黄守拙看着芝兰玉树亦不能与之相较的青年行在花树之下，皱眉缄默，也随他默然许久。

直到帝王的目光又变得清亮如许，似是倒映出雪地上的万千道金阳。

"是啊，当年老臣见到您时，您比皇孙殿下还要小一些，就在树下诵读这首诗歌。"

这是他最为尊贵，也是最为骄傲和惊奇的学生。

天资，心境，悟性，甚至运道都远胜常人。正是因为这份超凡脱俗，才造就了他那点细微的缺憾——他不像是一介凡人，近乎一个神明。

而神灵俯察万物时，总归是缺少体察之心的。

可偏偏无论是他的另一个乖徒儿明玄也好，还是公主之子也好，即便他未见过安乐亲王，但只凭着只言片语也能猜测出亲王的资质绝不逊色于他的明玄徒儿：这些孩子，都是一等一的天生之材，普通人本不能及。

皇孙的症结便在此处。

他的这位徒儿自小便卓尔不群，一路又在这些佳木环绕之中，亦是认为孩童都是聪慧又恒心的。

殊不知喜好玩乐、又易受诱惑才是稚童的天性。

黄守拙心中苦笑，听起来皇孙不过中庸之质罢了。若只是平庸也便罢了，只怕被人加以诱导学坏了去。

庸质而高位，皇孙如今心中怕是并不好过。

而皇孙如今处的最好的，便是身份尴尬的公主之子。黄守拙握紧了手中的狼首暖丸，感受着它被摩挲的细腻的纹路，悠悠叹了一口气，"陛下当年，实在不像个孩子。"太过成熟，太过完美，完美到几乎无需雕琢。

皇帝似乎思索出了什么，"是这样么..."

他拢了拢薄披风，依旧温声道："朕亦知老师最爱的是哪句诗。"那些蛰伏在霞州的日子里，他写着"寿"字，明玄构想着龙鳞卫组建之时，洁白带青的宣纸上亦流过另一个人的笔墨，反反复复的半句诗阙，似是能划破时间与空间的沟壑一般。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让已近不惑的老师从霞州匆匆而来，甚至在路途中错过了元日。

只是女子的心思这般多变，嘉乐大长公主最终选择了顾家，放弃了这个曾经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她和亲的使命的男人。

那时的新科状元黄守拙，是多么年轻狷狂，意气风发啊。如今已经两鬓染白，鸡皮鹤发。

老来多健忘。此话不假。

朔风卷起了地上梅花花瓣，飞红如云絮一般随风漫卷，洒落天地，黄守拙口鼻间呼出稀薄的白雾："陛下明察秋毫。"他那点不曾开口的心思，都落在了当年帮他遮掩行踪的太子的心中。

"到底是世事变迁——"昔日的明眸皓齿，巧笑嫣嫣，初绽的花瓣般青涩而脆弱，经受过时间与这般多的尘事，早已憔悴而损，成为明日黄花。

人如此，情亦是如此。

"公主已经忘了微臣，臣又如何敢高攀呢？"

那你呢，你也忘了吗？皇帝垂首看着他，这以往他完全不懂的情感，竟也多了几分共情之处。

黄守拙伸手接了一片轻薄的梅花花瓣，摇头不答。他又低头快行了两步，想要快快走出这片梅林。可他的脚底却猛然一滑，穿着单薄布鞋的脚踩进一个雪洞之中——

一条细细长长的银白色小蛇正在隐在雪窝之中，似乎被这并未踏实的一脚恼的不轻。它倏然蹿出来，直起身子对着二人吐了吐信子。

【小贴士】

"天地有正气，..."几句，来自文天祥的《正气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几句，来自曹植的《野田黄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