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羽宫。
"白白,吃糕。"锦妃坐在琉璃美人榻上,手指上挑着一团糕逗着自己的白蛇。不请自来的怡妃正在旋风一般走来走去,口中念念不休着怨气冲天的"贱人"或是犹带甜蜜的"陛下"。
等待已经成了四妃生活的常态。
她们慢慢也都清楚,册封那日陛下的话是金口玉言,并非玩笑。
他会荣养她们,善待她们,尊敬她们,却无法做她们真正的夫君。
她要陛下的尊敬做什么?怡妃心头苦意顿生,又觉早有预料:九天神君一般的人,眼中到底是瞧不进她的。
可是这日子死水一般,实在寂寞。往日飞扬的怡妃呆呆坐下,只觉得又一次体会到了父王驾崩、弟弟被软禁时的惶然无助。
她说"贱人"的时候少女充耳不闻,只有说到"陛下",她才抬起戴着粉色兔毛珠花的脑袋看了一眼门口。
陛下依旧没有来。
"白白,转圈圈。"锦妃有些失落地垂下脑袋,恰好怡妃带着狐疑的目光正打量过来:这女娘看起来很是玲珑小巧,即便在沧澜国都这般的寒天依旧赤着双足,玉腕上一对金铃,行动起来叮铃作响,连肌肤也似是雪一般苍白。若不是知晓她也算是一国公主,还以为是那种柔弱娇小的玩.宠。
怡妃看了看自己高挑的身量,修长的四肢,又想到弱不胜衣,行动袅袅的贞妃,心头有些没底。她看了一会儿娃娃一般的锦妃,走过去牵出一个假笑,"妹妹可是知道陛下在何处?"她避开直视那条细细的白蛇,那种妖异病态的颜色和冰冷的蛇瞳让她十分不适。
锦妃头也不抬,用一种刚刚学会沧澜话的古怪声调说:"陛下。正向贞妃那边去。"
果然!怡妃转瞬气冲斗牛,一扫短暂的颓败之情:贞妃那个贱人不让她们去烦扰陛下,自己却恬不知耻地凑上去献媚!
这宫中所有的妃嫔都退她一射之地,而陛下的生辰,她们竟然没有坐席。
欺人太甚!
怡妃心头十分愤怒,她可不似锦妃一般万事不理,任人欺负。沧澜的除夕宴与万寿宴都是三种规制,大宴宴请文武百官与使者,中宴皇亲国戚的家宴。
这两个宴会她没有资格参加也便罢了,她也不会抱怨。但宫内自设的小宴里,坐的便应是她们这些真正的"一家人"。
陛下是她的夫君,夫君的寿辰,她为何没有权利参加?还不是顾氏从中作梗。
那贱人对陛下请求的意思,便是消了小宴,虽说是照顾龙体,但实际狐媚之心昭然若揭。
虽然有比往日丰盛许多的饭食和陛下的回礼,她依旧抚不平怒气。芳妃和蓝晴那两个贱蹄子被禁了足,她又没有犯错,凭什么将她摒除在外?
许久都未能见陛下,陛下怕是已经记不得她这个人了。
怡妃捏碎了两颗核桃,心间又哀婉起来。
她惆怅望着水晶镜中的女子,麦色的肌肤,明亮的眼神很是骄傲,父皇曾骄傲地夸赞她是草原上的"燃焰玫瑰"。如今虽容貌不改,那眉眼间却分明有了些许缺少滋润的暗淡。
她要去找陛下!怡妃的脑中滑过那惊鸿一影,忍不住两颊生起晕红,她握着陛下回给她的精巧锞子不放,匆匆说了一句告辞,便打了门帘出去了。
锦妃连头都不抬,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逗弄她的蛇,灵性非凡的小白蛇柔柔地伸了伸脑袋,乖乖地团团缠到了她的指上,过了一会又舒展开,逃也似的甩着尾巴溜出了宫殿。
"白白别跑。"锦妃想要唤回小蛇,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只奇特的红虫正在她素白色的指间蠕动,吮吸着自伤口处滚出的鲜血。待到红虫的肚腹涨大了三四倍,那道伤口又极快的合拢生好,红虫一路跌跌撞撞爬行,最终趴在她的手心中休憩。
锦妃看着饮饱了血珠,已经长大许多的小虫,漂亮精致的脸上现出一种迷蒙而虚弱的欣喜来。
陛下。
陛下...
小虫似乎听懂了她的心语,暗红色的华丽背壳上蔓延出一道浅淡的金痕。锦妃抬起素白的手指,以指尖触了触这憨态可掬的小虫,微微笑了。
*****
带着一个姑姑,两个宫女的怡妃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时,差点惊到了品茗的嘉乐大长公主。这算是"故人"的两人甫一照面,都觉得很是厌烦。
昔年怡妃是老可汗最宠爱的公主,生性高傲,目下无尘;而和亲而来的嘉乐大长公主只是一个象征友好的工具罢了,虽然轻易不会被废弃,却也不受宠,每日都过的胆战心惊。
嘉乐大长公主依附的东帐大阏氏与怡妃的母后势同水火,两人立场不同,关系自然不会好。
怡妃跋扈骄纵,为了弟弟和母后没少找阿日斯兰和嘉乐大长公主的麻烦,眼下骤然碰见这个"小母妃",心头自然是好不自在。
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会有一日一切都换过来了呢?以往父王的小妇倒是成了真正的金枝玉叶,若是嘉乐公主在御前多几句嘴——她毕竟是沧澜的功臣,在陛下面前也有几分体面——陛下会不会讨厌她?
怡妃心头愈发不安,她捏紧手中的帕子,并不熟练地向两人请了一个安,一双眼睛却忍不住四下逡巡,寻找那玉山一般的身影。
贞妃皱着眉哼了一声,随手将晶莹的雪水浇在烧热的卵石之上,两者相遇蓬然冒出一片白烟——立在一旁、侍奉她多年的婳云便知道,自家娘子这是生了几分暗恼了。
贞妃是真的万般无奈:本以为压制住心机深沉和蠢蠢欲动的,这宫中便能消停片刻,可奈何还有没脑子又心大的;那锦妃更是古怪,日日缩在宫内学沧澜话,把玩那条白蛇。
真真是物以类聚,一群怪人。
陛下虽未出一言指责,却让贞妃自己心生了几分管束不力的恼火。
何况怡妃本就莽撞地令人不快,还在嘉乐大长公主面前这般冒犯,真是将她的脸面放在脚底踩。
"怡妃,你的规矩呢?!"贞妃将茶盅铿然扣在桌面上,目光冷冷地笼住了怡妃的教养姑姑,"据霜姑姑,你是如何教的?怡妃的言行举止竟还没有一丝长进!"那被指名训责的姑姑忙跪下请罪,她也尽力拦了,但这草原上公主的性子便是风一般,动辄横冲直撞起来,哪里拦得住。
据霜只觉得心里有苦难言。既然是和亲而来的公主,好好地待在宫中,这地位是谁也动不了的。可若是惹怒了贞妃娘娘,讨不到好果子不说,大家一起吃挂落。
怡妃被她直接当面讽刺"言行粗鄙",却没有什么愤怒,心不在焉,恍惚失神的样子。
"臣妾告退。"寻不到陛下,又担心嘉乐公主这一变数,怡妃心中又是失落又是惶惶,被扶着出了长乐宫。
她只向前行了几步,突然着手拔了头上一只喜欢非常的飞翼三层点翠金扶摇下来,默默地端详着。又转头问面色十分难看的据霜:"姑姑,若是我将这东西给嘉乐公主,公主能否放下前嫌宽恕本宫?"
她望着乾坤殿的方向,久久都未曾等到据霜姑姑的回应,眼眶渐渐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