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愤怒反驳道:“死路一条、死路一条,天天是死路一条!活到这么大年纪了我也没死路一条……村里管我管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八十了,他们还差那几年?我就不信出院以后,村里就不管不顾我了,非让我冻煞饿煞……谁他也不能不管不问,让我死到凉坑上……”
弟弟恨恨道:“你听你这个说话的,你说得是人话吗……你难道是人家村里谁的爹娘?人家非得照顾你?人家是应该的么?人家领导能天天听你的么……还天天想要照顾得多么周到?我这么给你说吧,你连门也没有……”
“伺候自己的爹娘还达不到那么周到……人家凭啥听你支使……你这干脆回家等死吧,你就这么大寿限了……不信看看就行……腿完了、脚完了,人还不快也完了。”
清晨,一轮红日在云中挣扎,以红日为蕊、绮云为瓣,开出灿烂壮丽的花朵。一层薄雾轻轻将远方参差的楼层影印在东方的黑色幕布下。不一会儿,红日升上云层不甚明亮,黑色的幕布背景仿佛连绵的群山,拱出霞光一片。
在幕布般的“群山”下,楼层朦胧而渺小。窗外依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行色匆匆。
张小强跟父亲确认身体状况后,两人商量准备咨询一下医生,若无必要的事情,能否可以出院了。
查房中,主治医生姜必昌依旧来到张祖华的病床前吁寒问暖。张小强问:“姜医生,我父亲动手术之后已十四天了,明天就是第十五天。我跟我父亲确认了他的伤口情况和身体情况,我觉得可以出院了。你看看有时间的话,就帮我们看看伤口,再确认一下,看能不能出院。”
姜医生抬起头,算道:“动手术到现在已经十四天了……嗯,差不多了,我来看看伤口……”
说完,他走上前去,揭开张祖华的被子,轻轻撕下纱布,查看纱布下的伤口。因为是微创,所以只看到三道相隔间距不远大约一厘米的伤疤,看起来早已经结痂,恢复得不错。
姜医生点头道:“嗯,老爷子恢复得不错。这样吧,等会儿查完房后,我过来帮你父亲换最后一次药,换完之后你们就可以安排出院手续了……”
张小强说:“谢谢。”
姜医生道:“不必客气,我们也是按照规章制度行事,伤好了就可以出院,伤不好,即使时间到了,也不能擅自出院……你父亲伤口恢复得不错,除了跟微创有关系之外,跟你的用心照顾也是分不开的……”
张小强说:“照顾好父亲也是应该!”说完之后,姜医生离开。
半个小时后,姜医生再次来到病房,在张小强的帮助下很快换好了药物和纱布,然后笑着说:“好了,你们可以办理出院了。”
张小强说:“多谢。”
医生离开后,张小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告知父亲已经可以办理出院,让她通知园区物业上的赵主任,两人下午一块来到医院结算住院费用。张小强则开始收拾病房里的一切物品。
一切处理完毕,张小强安静下来,继续捧起他的书籍。不过他看了短暂的一会便放下书,陷入沉思之中。
他回想这十五天来所见到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他回想所经历的艰难困苦和多重的抉择;他回想他心路历程的跌宕起伏;他回想这医院里的各色人等;他回想所感受到的悲惨和温暖。
他感觉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收获颇多。虽然只短暂的十五天,却仿佛十五年一样,让人刻骨铭心。他感觉他收获了亲情、收获了认识、收获了经历、收获了对人性的理解,看到了在人性的外衣下潜藏着的阴暗面。
他了解到:一个社会人,若是在没有朋友、没有亲情、跟村子或园区没有交结的情况下,不一定是寸步难行,但至少是举步维艰的。自己的弱项便是如此,忙于工作、忙于生活、忙于自我安静的世界,隔离了外界的干扰,也隔断了别人的情感和友谊。
那么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暗暗培养了一些新的想法:那就是一定要多帮助人,多结交村子里的人员,并维系和巩固好亲情。这一切,应该就是每一个社会人的处世基础吧。
回想友情,在他的朋友里,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他的父亲;回想人际关系,他发现在父亲出事的时刻,他竟然举着电话,不知道该如何向谁拨出;回想能够决定村子命运的大队领导,他发现他与领导,或领导与他,在语气里都是那么的客气和庄重,仿佛隔着一层冰冷的墙,即使谈好久,也很难进入问题的实质。
回头想想,自己是不是太逊了?自己是不是太弱了?这样下去的话,会不会被社会所孤立,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他又想到,在与园区物业领导交涉中,嫂子常明芬和妻子吴清韦立下了汗马功劳;在帮助找人代替父亲担起那三项工作时,姐姐张玲不辞劳苦,功不可没;在搬动父亲,出谋划策中,姐夫和哥哥同样也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长江水清、黄河水浊,皆能灌溉沃土千里,养育芸芸万民。因此,无论能人还是庸人,皆可尽其才、有所用。因此,大丈夫一定要结交天下之君子,也切不可与小人恶人结怨。
在这场住院过程中,家族中的每个人都发挥了重要且不可替代的作用。这在以前,是张小强从未理解到的。
另外,在十五天的相处中,张小强也体会到了“父子同体”的快乐,也算是一种亲情的回报。父亲沉稳、安详,从不提出无理要求,对于张小强的安排通常都是放手信任。所以,在整个住院期间,张小强的心踏实、安宁,乐于为父亲做一切事情。
他再次想到,通过王茂树和王茂林两兄弟对他的感悟,他之前对于人性的理解是多么的浅薄。
是,环境和处境造就人,好的环境和处境并不一定能够造就好的人;但是坏的环境和处境,一定会造就两种人,一种是恶人;一种是懦弱的人。而懦弱的人,大多囿于自己浅薄的认知中。
另外,蚂蚁并非不能撼动大树,关键是在于它能否找到他手边的杠杆,倘若宇宙中真有支点的话,地球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被撬动的。一切的制度和规则都是人为而定,并且也充分考虑了社会中人的方方面面。
所以,我们要据理力争,要走出自己的躯壳,从固有的樊笼中解脱出来,进行自我完善和改变。在这个社会上,必须能争才可以。不争是不行的。而了解社会的架构基础和运作原理,则是争的最基础。
张小强想了很多,沉思了很多,直到父亲让他下楼去买一件东西时,才将他从他的世界里拉回来。张小强一动,迅速收回思维的触角,确认了要买的东西后走出房去。
在寂静的电梯间里,张小强看见一位女生,他偷偷瞄望了几眼,发现她眉宇之间隐约有汤唯的影子,散发着淡淡的晚秋味道。
张小强不禁想起几位护士,任莹莹、王聪颖、李楠楠和刘红惠,她们可爱的面容一一出现,闪动在他的脑海里。张小强不禁哑然失笑。风划过水痕,既愉悦了风、又愉悦了水。
风未停,水深处亦未动,从此彼此天涯各自相忘。只求瞬间语言轻擦感觉的温暖。不也是很好么?我们爱花、喜欢花、欣赏它,但不一定会触碰它、拥有它。人有人的情感,花有花的温暖。
接近十点时,吴清韦联系好了赵主任,驾驶着她的小车,去园区大楼接她来医院办理出院手续。
在驶向医院的路上,赵主任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已经半个多月了……”
吴清韦说:“是啊……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嗯,今天去结算,最迟明天就能出院了……届时我父亲在家里养着,我们大家都能轻松一下……”
赵主任笑道:“是啊……这个事闹得不轻,也引起了我们园区领导的重视,影响到了我们对物业工作的重新认识和规划……张师傅出这个事,的确给我们的政府工作提了个醒啊……在保洁员受伤人中,你们是第一个提交园区处理的人员……可以说是史无前例……我们以前做的工作看来是不够啊……”
吴清韦说:“也不是不够,只能说大家都暂时缺乏经验……为什么呢?因为从园区物业来说,更加关注的是保洁的质量和人员的调配;而从保洁员的角度来讲,因为都是农村人,他们也普遍缺乏对工伤政策的了解。”
“所以,两方面都缺少一点经验,就造成了对上传下达的阻碍……真实情况是:从理念上来说,无论是企业也好、组织也好,员工在上班期间出了事故,都可算为工伤……我父亲隶属于园区物业,为物业服务,那么出事故之后,理应由园区物业承担工伤费用……”
“只不过从法律上来讲,我父亲已超出工伤的允许范围,不能获得工伤赔偿支持……但法律上另有规定,丧失劳动能力的弱势群体具有从企业或单位获得赔偿的权利……在必要情况下,可以诉诸法律……”
赵主任承认道:“这倒是……”
吴清韦又说:“不过,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不需诉诸法律,诉诸法律是一种两败俱伤的作法……双方的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都会成倍增加,而且是无谓的增加,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伤者不愿意诉诸法律,单位也不愿意被诉诸法律……”
“这可能也是造成伤者不了了之的原因之一……但反过来讲,伤者在被逼无奈之下诉诸法律,将单位告上法庭,那么园区总会支持弱势群体,单位则必须面对。”
赵主任点头称是。吴清韦仍未聊完,汽车已驶进医院大门。
两人来到病房,张祖华和张小强起身相迎。赵主任关切地问:“张师傅,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啊?”
张祖华笑着说:“恢复得很好,医院治得好,你们的关心也很到位,孩子们也照顾得不错,现在虽然不能下床,但是伤口已经好了。”
赵主任说:“主要是你的身体基础好,老当益壮,所以恢复得不错啊……我听说可以出院了,我就是来为你办理出院手续的……出院之后,就在家里好好养着,生活也方便,照顾也方便。”
张祖华说:“是啊……还是回家好啊……麻烦你又跑一趟。”
赵主任说:“跑一趟是应该的……不过听你刚才那话,似乎是对回家迫不及待了。”大家笑,病房里漾起一阵轻松快乐的气氛。
此时,吴清韦的电话响起,她接起电话出门去了。赵主任又问:“张师傅,你吃得怎么样?”
张祖华说:“吃得不少,吃得也不孬,孩子也不疼钱,顿顿给我买好吃的……所以我才恢复得这么好啊。”
他边说边笑,张小强和赵主任也沐浴在笑声中。王茂树探头听着不明所以。刘柏均和孙德少也静静地坐着,时而转过头望着这一切。
在笑声中张小强说:“我倒是觉得,我父亲恢复得这么好,身体基础是一方面,主要还是他听话……嗯,重要是听话……在公司工作,就得听领导的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在医院里,就要听医生的话……”
“要相信医生,并配合医生,这样的话,医生也愿意治,你也好得快……我父亲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时时配合医生,处处听医生的话,所以才能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
赵主任用一种很信服的眼光看着张小强,并在短暂的沉思中点点头。此时,她的电话响起,她起身踱到窗台接电话。
大家静默无声,只听她在电话里边说着:“哦……是领导办公室的空调是吧?我知道……不过,我现在不在办公室,正在外面处理事情……你等等吧……哦……或者,你再跟另外一个人联系,让他派一个人过去……哦,好好好,不客气,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