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孙德少陪着刘柏均去厕所,病房里立刻空旷了许多。
王茂林在病房里徘徊,踱到刘柏均病床前,手扶着病床的栏杆说道:“这个病人(指刘柏均)来得真不好,弄的我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折叠床让孙德少占去了,这个床又让刘柏均占去了,我还真没有地方睡觉了来……这咋办啊!操煞他娘啊,明明病房里三张病床,却只安排两张折叠床……出去租床吧,又得花钱……”
说完在病房里继续徘徊,不一会功夫,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推开病房门跑了出去。
不一会功夫,兴冲冲跑进来喊道:“可找着睡觉的地了!今晚我不在咱们病房睡了,在陪护张的病房睡,他们屋里有折叠床……”
张小强抬起头,放下捧着的书,看着王茂林兴奋的样子,他低下头,所有的事物渐渐模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想到,即使是一个贪婪、自私、钻营、唯利是图的人,也能够给人以启示。就像今天眼前的事,若换做是自己,想必只能是租床了。他宁愿坐下静静地读书,也不愿意跟人闲聊,除非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他宁愿去租床,也不愿意到别的病房里蹭床。
自己的病房是自己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已渐渐习惯了,仿佛扎根了,不愿意连跟拔起去到别人的世界里。别人的世界再好,都像一条陌生的绳索,捆住身心不能自由。
但王茂林不一样,他宁愿跟人抽烟闲聊也不会静静坐着,静静地坐着对他来说是最无聊的事情。所以他闲聊,所以探听各种各样的新闻,正面新闻则忌恨,负面新闻则嘲笑、挖苦、讽刺和唾骂。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无论哪种人,都会有自己的朋友。所以,王茂林既省了钱,又找到了床,而且还可以加入到朋友的队列中,继续散播赖以生存的八卦和新闻。
再者,正因为贪婪、自私、钻营和唯利是图,这些东西就像毒药,渐渐把心肠磨硬、染黑,从而变本加厉,在歪曲了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原则指导下,以自我为中心,在抱怨社会和人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王茂林这种人,从来不缺乏伸手的勇气,缺乏的是所谓的正义跟公理的了解。仿佛一个日夜觊觎别人领土的侵略者,从来不缺乏攻击的勇气,只是师出无名而已。所以,他千方百计向各类人们打听利于自己的政策,从而找到师出有名的理由,并且快速冲上前去。
我们多数人都怀着一颗忍让之心,常常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跟朋友争取,不好意思跟他人开口,所以我们都失败了。他贪婪而钻营,他却成功了,成功得到了园区的补贴盖上了新房,成功得到了园区的关怀领到了陪护费。
在我们大多数人看来,这人贪得无厌、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可你却实实在在找不出反驳他的任何理由,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既未违背情理,也未违犯法律。
从这一点上说,张小强也从王茂林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得到了一些认识,并非真的一无是处。人可以宽容,但不能委屈自己,在合法合理的情况下是可以争取的。这就是坚持正义与公理,这就是体现你是否真正具有勇气的试金石。沉默只会让事情沉淀,而沟通,则会让事情水落石出。
护士任莹莹入,她笑着说:“打肚皮针了。”
张小强抬头,看到任莹莹含苞未放的笑脸,同时,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开始在病房内缠绕弥漫。张小强连忙放下书籍、起身,帮助任莹莹为父亲打针。他情不自禁盯向她纤细而洁白的手指、滑嫩的手腕,继而将目光慢慢移向她的脸,一道浅眉如一枚弯月漾在他的眼神里。
任莹莹终于打完针走了,张小强窃窃地以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所悦者容……她的香就是为我而搽的吧……”
不一会,护士王聪颖入,要来给各位病人量体温,同样带着淡淡的香粉气息。当她飘飘然离开后,张小强笑着对刘柏均和孙德少说:“你们看到没,自从你们两个帅哥来到病房后,护士都搽香粉了……以前我从未见过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搽香粉……”两人笑。
刘柏均说:“我喜欢那个任莹莹,身材苗条,长得漂亮……”
孙德少却说:“没眼光,我喜欢的是那个王聪颖,瞧人家多白啊,脸上光光滑滑的,一个痘也没有……”
王茂林却说:“我最喜欢那个叫刘红惠的,瞧人家长的,胖胖乎乎的,真俊!”
孙德少问张小强道:“张哥,在所有护士中,你最喜欢谁啊?”
张小强抬起头说:“我的欣赏品味跟你们都不一样……我最喜欢李楠楠……”大家哄堂大笑。
王茂林在笑声中一反常态,大声唱起了歌曲:“火红的太阳刚出山,球场上到来了半边天,中国队出场的人是十一个呀,个个都是巾帼红颜安……安安……安……安安安”婉转的拉长音随着笑声在病房里飘荡着。
短暂的沉默之后,张小强起身,帮助父亲洗刷、倒尿、收拾好,安顿他睡下然后说:“我出去透透气,走一走。”
廊间,张小强在电梯门打开之时,看到了主任孙凯和另一位医师,张小强热情地问:“你们晚上也值班啊?”
孙凯说:“不值班,就当散散步,也来看看病人……”
张小强说:“你们这种负责任的精神,真是令人敬佩呀……”
孙凯说:“哪里哪里……还是你一个人在这盯着啊?”张小强点点头。
到哪里去走一走呢?张小强信步由缰、自由自在,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远方的灯火交织成一片,近处明亮的灯火在清冷夜晚的薄雾里投下重重的倒影。清冷的大街上晃动着几个人影。张小强折回医院,停在寂静的球场上,在星光和灯光映衬的朦胧中,欣赏着自己的倒影。
他蹲下身深深呼吸着,随手捡起一枚小石块,在冰冷的球场上写下莫名其妙的几个文字。在薄雾和周围几棵树的掩映下,球场越发冷清、越发寂静。张小强在这里呆了好久,越寂静他越喜欢。
尤其是在寂静的暗夜里,谁也不会光顾偏僻的球场,偌大的球场空无一人。他的一种落寞的、忧伤的、纤细的思维就在风中发散,捕捉着若有若无的种种感悟生命的流动气息,一丝丝的、一片片的编织着心中问题的答案。
再收回时,仿佛一小枚思维的架构横亘在脑海深入储存,成为自己无形的财富。这种思维敏感而柔弱,在吵闹中会慌不择路、误入歧途,但在寂静的夜里,无人干扰的空气中,却坚韧、有力而神秘。别人无法捕捉,只能为他所用。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张小强下意识地低头、闭眼,默默许了一个小小的心愿。
薄雾和暮色漫无边际,张小强的脚步和思维也漫无边际。一枚小巧的月渐渐升起,大地一片胧明。月散发着玉一般的光芒,使远方的灯火和星火黯然失色。他走出医院,沿着冬日里清冷的大街,向前行走,时而望望月亮,背影落寞而心事重重。
沿街的门脸有的经营五金,有的经营快餐,但业已关门。张小强仿佛一只暗夜里悄然行息的精灵,踩过一支又一支树影。蓦然,他发现前方一个门脸透出几朵暧昧的粉红色光线。
张小强轻轻地走过那座门脸,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门脸上方写着的几个大字:踩背按摩。他下意识地揉揉手臂,挺一挺酸涩的肩膀,抖一抖疲惫的神经。静静地定了一会,静静地想了一会,直到透过门脸的明亮玻璃看到里面闪过一抹丽影,他毅然抬头挺胸走了进去。
闪过的那枚丽影在门脸里笑脸相迎,她问:“先生,你要按摩踩背?”
张小强说:“是,近来疲惫的厉害,帮我按一下吧……”同时眼神扫过那枚丽影的脸庞。她面容清秀,明亮的眼睛,小巧的鼻,酒红的短发衬着灯光炫彩迷离。
她说:“来吧……”张小强跟着她进入一个小屋内,小屋内空间逼仄,横着一张按摩床。张小强坐下后,她问,“你需要什么样的服务?”
张小强说:“按一按,踩踩背就好了……”
她说:“好的,请稍等,我去去就来。”张小强躺在按摩床上昏昏欲睡。
那枚丽影再入,似乎是换了披风、洗了双手,张小强睁开眼睛望着她,她说:“放松就好,先按摩头部。”说完,绕到张小强的身后,纤细的手指插入张小强的头发,开始揉捏按压,张小强舒适的闭上了眼睛。
她问:“这力量感觉怎么样?轻还是重?”
张小强享受地咕哝道:“力量正好,感觉不错。”
她笑道:“谢谢。”
张小强起始感觉她的手指微凉,随着她的动作和张小强头部温度的传递,她的手指渐渐生温,仿佛温玉一般,慢慢滑过他的头皮。张小强闭着眼睛,不禁赞道:“好舒服啊!”她没有言语,但是张小强的心中却漾过她灿然的笑容。
当她的手指滑到张小强的肩头轻轻地揉捏,一种酥痒的感觉透入他的皮肤,然后轻轻颤栗全身,一种飘然而美妙的感觉在全身心流荡。张小强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很轻、低沉而柔和。
她的回答清脆而温柔:“晶晶。”
张小强赞道:“人如其名,好名字。”她轻轻地笑着。
她的手轻轻触碰着他的锁骨和胸膛。张小强突然说:“晶晶?”
她轻轻地问:“嗯?”
张小强说:“你猜猜我现在的感觉?”
她笑着问:“什么感觉?”
张小强低沉而悠然地说:“你的双手碰到我的其他地方并不敏感……可一旦碰到我的双肩,就让我很有感觉……就仿佛……沐浴在春风里……”
晶晶以手背掩面发出轻笑,然后她郑重道:“现在……我就是那一丝丝、一缕缕春风……”霎那间一阵轻轻的暖流涌遍张小强的全身,竟似是来自心底深处的一丝丝感动。
张小强自从入院以来,没有接触过他的妻子吴清韦,即使上次回家,也只交流几句话而已。所以,他现在的一颗心似乎荒芜了野草,需要有一个人抚平;他的一颗心似乎沙化,渴望异性之泉聊以滋润。
晶晶忽然停下手说:“采耳吧?”
张小强问:“采耳是什么?”
晶晶答道:“就是掏耳朵啊!”
张小强说:“我的耳朵很干净的。”
晶晶笑道:“采耳不只是为了干净,是相当舒服的……”
张小强说:“那我试试吧。”她打开工具盒,首先用挖耳勺挖出耳孔内的杂质,然后用一件小小的毛刷探入耳洞,两指捏住刷柄不停地旋转。那种纤毛刮动耳壁的震颤声在耳孔里刷刷作响,一阵阵清爽舒适的感觉阵阵涌来。
张小强情不自禁叫道:“感觉真不错……我之前从不放心将耳朵交给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即使我的妻子也不是很放心……她倒是挺喜欢帮人掏耳洞的,只是有一次弄疼了我,使我产生心理阴影,就再也不敢让她动我的耳朵了……不过,不知为何,把耳朵交给你,我却是很放心……”
张小强喃喃地念着“采耳”两字,忽然在记忆中荡起诗经中的《卷耳》。他说:“我突然忆起在诗经的《国风·周南》中,有一首诗叫做《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晶晶问:“那是什么意思啊?”
张小强答道:“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满一小筐。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弃在大路旁。攀那高高土石山,马儿足疲神颓丧。且先斟满金壶酒,慰我离思与忧伤。登上高高山脊梁,马儿腿软已迷茫。且先斟满大杯酒,免我心中长悲伤。艰难攀登乱石冈,马儿累坏倒一旁,仆人精疲力又竭,无奈愁思聚心上……”
“这是一首抒写怀人情感的名作……全诗共四章,第一章是以思念征夫的妇女的口吻来写的;后三章则是以思家念归、备受旅途辛劳的男子口吻来写的。犹如一场表演的戏剧,将思念之情叙述得婉转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