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张自觉没趣,胡乱东扯西扯些家常琐事,慢慢将此事掩了过去,当人们沉默后他找个借口离开。陪护张离开后,王茂林指着哥哥的鼻子骂道:“你是个真正的外庄货,人家给你倒好几次尿盆,人家来,你就不能给人家说句好话么!说句好话、动动嘴的事,伤不了天理啊……”
哥哥大声反驳道:“我给你说吧,我算了一辈子命啊,啥人啥模样,我一搭眼就能看个不大离……你以为你交到了好朋友?我跟你说吧,也只有你看不出来,那些人都是些除草不留苗的货,也只有你能交到这样的朋友……”
王茂林刚想发怒。哥哥说:“啥都别说了,我要大便!”
王茂林转过身去,单手掐腰,木然不动,仿佛余怒未平。哥哥又提高声音道:“听见了没,我要大便啊,拉到裤里了!”
弟弟大声说:“我听见了,别嗷嗷嚎嚎的……从今天起,别在屋里大便了……你不像张老哥那样是伤着腿,你那脚又没有毛病,现在手也好得差不多了……出去吧,我扶着你,上大厕所……”
哥哥说:“能行么!”
弟弟大声道:“怎么不行啊!拿出你那跟我打仗的劲头来,啥事都能办了!”
哥哥活动活动胳膊,然后伸伸腿说:“唉,都说‘手眼为活,脚疼难挪’,一点也不差。唉,没有劲啊,手一点劲也没有……”
弟弟说:“少哆嗦,你又不是不能走……再说了,你越不走越懒,以后更不行了!”
老头上完厕所,回来后未及时上床,而是一拍胸膛推开弟弟说:“你走开,我先在地上走嗒走嗒!”
说完也不扶床,脚下是一双烂得不能再烂的旅游鞋,病服飘飘,仿佛古代侠客穿的敞衫。老头走几步,伸开双手,做扩胸运动。然后扶着床架很夸张地做深蹲动作。刘柏均和孙德少吃惊地望着老头。
张小强笑着对众人说:“嗯,好身手!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看出来了,这就是响当当的、江湖上早已经失传的少林功夫,少林三十六房,骑马射箭蹲裆式……”众人大笑。
老头找个小凳坐下,挥舞着双臂说:“哼,这是老了!我年轻的时候打夯,一百五十斤的大拽夯,我自己能抓起落下……别人没有行的!别人扔下去还得扶着,我这扔下去稳稳当当,指哪打哪……我年轻时还能手掰大泥坯,他们都用刀子、铲子地砍,我根本不用刀子铲子的,直接用手掰……你说说我那时候的劲到底有多大……”
弟弟在一旁瞧着说:“行了,行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你有本事再掰掰大泥坯试试!”
老头叹道:“唉,老了,现在是不行了!这浑身都是毛病,一点劲也没有了……”言语间竟藏着几丝难言的悲哀。
老头一挥手说:“拿过刮胡刀来,再打点水,我刮刮胡子……你看看我这胡子,乱糟糟的,长得跟草一样长了!”
弟弟说:“你的胡子用我的刮胡刀不一定能刮动……”
老头说:“你没拿我那刮胡刀来?”
弟弟怒道:“我哪有那些时间上你那破屋里去把扯?你再说我偷你的东西呢……”
老头大气又宽容地说:“咳,我那东西,破家乌龟的!哪里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见弟弟打来洗脸水,老头蘸着洗脸水,然后对弟弟说:“给我拿点洗衣粉来,我这脸上油性太大!”
弟弟拿过洗衣粉瓶,边打开盖边闻道:“嗯,这是好洗衣粉啊,闻着真香啊……”老头撒上半把,在已经蘸湿的脸上涂抹着。
旁边的孙德少瞠目结舌道:“啊!他怎么用洗衣粉洗脸刮胡子呢?”
张小强解释道:“老一辈的就喜欢用洗衣粉解决问题,我二爷就这样用它来洗头刮胡子……越是好的洗发水或洗头膏他们根本用不惯,也不屑用!”
王茂林说:“是,我平常就用洗衣粉洗头,家里有好的洗头膏我也不用!”
孙德少再问:“用洗衣粉洗能行吗?这干净吗?”
张小强说:“行不行?干净不干净?你这个问题很尖锐,怎么说呢?也就那样吧。”
小伙咂舌,沉默。
弟弟说:“俺哥的头很脏啊!他一辈子干的都是些脏活……你想想,从年轻时就给人剃头、给人盘炕。剃头那个活……早时候用剃刀剃,又不是现在的电剃刀或手推刀,给其他老头们剃头刮脸,老头们你想想多脏啊!”
“给人盘炕,你再想想看,盘炕!那烟囱黑乎乎的……老头一辈子净干些脏活!盘炕盘全村,全村都让他帮忙,忙完东头忙西头,忙完南头忙北头!他一辈子是大家的儿子,事事听人伺候,现在却成了我的老子……”
张小强不禁心下佩服说:“剃头和盘炕,可都是些技术活啊……一般人可都干不了。早时的剃刀很难学,也非常危险。一般人不敢拿这个给别人剃头!敢于给别人剃头,说明对自己的技术那相当有把握!再如盘炕,有的人手法不行,盘出炕来,烟就是不走道,火不快,炕也不热!老头的确不简单!”
王茂林附和说:“是,有些人盘炕就是不热!”
孙德少在一旁站着,突然说:“纸?纸呢?”
大家都向他望去,只见他捂住鼻子,鼻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刘柏均忙伸出右手拿枕边的卷纸,孙德少一把接过,捂住鼻子向病房外走去,还是有几滴鲜血落在地板上。
王茂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你看,这小伙子这么胖大,身体这么壮实,说流血咋就流血了呢?”
张小强说:“年轻啊,火力盛,冬季又比较干燥……”
王茂林说:“我看啊,还是因为这屋子里太热!这么热,能不上火么!以后到晚上啊,就不能开空调……”
不一会的功夫,孙德少止住鼻血再次回到病房,鼻孔里塞着一小块卷成卷的卫生纸,刘柏均笑着问他:“你知道你为什么流鼻血吗?”
孙德少伸展一下自己的虎背熊腰道:“我强壮,我火力大……我流鼻血,我骄傲!”
刘柏均说:“其实你是上火,你呀,该败火了……”
笑闹了一会之后,孙德少对刘柏均说:“我看啊,你是对的……”
刘柏均问:“啥是对的?”
孙德少说:“弄伤了手,坚持不告诉你的爸妈是对的……就是啊,告诉了又有啥用,他们远在家乡,那么远也来不了……即使来了,也不能常陪着你,还一块跟着瞎揪心……”
刘柏均说:“你呀,是真长大了……好孩子啊……”又一阵笑闹。
又中午了,弟弟打了五个馒头一份菜,和哥哥聚在一块吃饭。哥哥边吃边抬头望向张家父子,嘴巴嚼动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正在吃着的玉米面小窝头,撕扯着一条一尺长的红烧鲅鱼,还时不时地夹点虾皮放到口中,并且有滋有味地品尝着菠菜汤和小米汤。
他低下头,狠狠地大嚼着馒头,往嘴里机械地塞着淡而无味的素炖白菜。但是馒头却迟迟不见少。
弟弟吃完后,有点纳闷地看着哥哥,看着那平常早吃完,今天却迟迟未动的馒头,说:“别剩下,两个半馒头必须全都吃上……撑着强似饿着……”
哥哥大声说:“我吃饱了就行,我吃那么多干啥!我吃多吃少你也管着……”
弟弟说:“你不是说我光疼你吃吗?……剩下?剩下就光吃陈干粮,快吃,别剩下……别不到中午的时候,再嚷嚷着饿得慌,医生又来熊我不给你买饭吃……”
此时,茶园孙入,他说:“哦,还没吃完饭么?”
王茂林一指哥哥道:“吃完?正在这里跟我较劲呢!”
谈了不一会之后,王茂林问茶园孙:“你在医院里多久了,我听说时间不短了?”
茶园孙说:“唉,都十个月了!”
王茂林故意惊讶道:“啥?都十个月了?时间可够长的了……”他顿了顿,再指指他哥哥说,“俺哥那个人,别说十个月,就是两个月他也住不了!他有那个较劲劲光朝我使,向谁他都使不出来……他要是能跟医院里使出来多好啊,在这里呆上两三个月,他也养得好,我也能挣俩钱……比风里来雨里去的卖虾酱可好多了……”
茶园孙叹道:“你哥?你哥他有个恋头,村里给盖房子置地的……我没有恋头,我有啥恋头啊!回家看看,院子里那草一人多深,我一看就够够的……我不愿意回去。”
弟弟说:“树挪死,人挪活。你这属于挪活。在医院里养老吧!”
茶园孙再次叹道:“唉,走一步算一步吧,谁知道会咋样!我这也是混吃等死,还能有个好样么……”
茶园孙走后,王茂林鄙夷道:“唉,这个茶园孙,自个不知道自个,还得寸进尺……那天看见护士们给病人换床单,他竟然对护士说,护士啊,也给我换换床单吧?你猜护士咋说?护士说,我们的床单是应病人的要求花费十五元钱才能换的,不是免费的……”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吗?赖着我们的病房不走,我们也没法住进新的病人,况且病房还这么紧张……你连一分钱也不拿,我们还能给你换床单?护士们已经和他一块惯了,有啥说啥,他也不要脸,人们也不给他脸……”
“仔细想想,这活得啥劲啊!真不如死了算了,要么就上村里去要求要求,豁上一条老命争取争取,这才是最主要的……光赖着人们医院有啥刁用……”
护士王聪颖入,为病人打吊瓶,在走时张小强掩起书籍,抬头望见她的背景,她的背影轻飘飘的,不胖不瘦,恰到好处。谁知,王聪颖蓦然回首,两只眼睛望向张小强,眼神顾盼生辉,又快速转身离去。
孙德少忽然对张小强说:“那护士似乎喜欢上你了,临走时还回头看你……看起来这医院还不错,我来对了……不像别的医院,所有的护士都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张小强被小伙子们的幽默所感染,并且与病房里的王茂林相处得也久了,自然不再那么刻板,于是情不自禁高歌一曲:“火红的太阳刚出山,球场上到来了半边天,中国队出场是十一个呀!一个老汉那是教练……”
“孙雯她今年有二十五六岁呀!后面跟着他的女队员……孙雯队长可真不简单,她挑起担子把球传,你看这个球它薄皮大馅十八个摺呀,狗不理的包子它也没有这么圆,刘爱玲她接扁担,让孙雯歇会儿抽袋烟,孙雯说,我起脚就要把门射呀,射完了门,咱再抽烟哪啊啊啊……”
“孙雯那只脚可是威力无边,她两头窄,那个当不地宽,不沾上球,她也不颠,沾上了球,它是两头颤,当不个儿地儿颠,再坏的角度也射不偏哪啊啊啊啊啊……孙雯起脚就要把门射,啊喝哎嗨哎嗨哟,只见那个球哟,冲着那个门哟,啊喝哎嗨哎嗨哟,要问这足球进没进啊,下回转播接着谈……”
唱完了之后,病房内响起一阵欢快的哄笑声。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病房里人员齐备,张小强通常就情不自禁地唱起这首歌,有时候,刚唱到“火红的太阳刚出山,球场上到来了半边天……”时,王茂林偶尔也会接上下句:“中国队出场是十一个呀,个个都是巾帼红颜安……安安…安…”声音婉转,在室内盘旋。人们的笑声也像天女散花一样,铺满整个病房。
晚饭又开始了。王茂林照旧买来馒头和炖白菜。刚放到床头柜,哥哥就迫不及待地拨拉袋子里的馒头。弟弟怒道:“你又把扯卷子(馒头)……你把扯啥?你又不洗手,你把扯把扯这卷子,我还有法吃吗?”
张小强心下冷笑:“知道哥哥不洗手……给你哥打点水洗个手,就能伤得了天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