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由于心里有事情,张小强早早地醒来。自己洗漱完毕之后,父亲也醒来了。他对父亲说:“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吧!”
父亲说:“不睡了,又不用干活,又不累,睡够了。”于是张小强伺候父亲小便,之后又问父亲:“需要大便吗?”父亲说:“不需要,没有大便的感觉!”
张小强把脸盆洗干净,在楼层开水间的电动烧水器下接上适量的热水,然后与适量的凉水调合,将毛巾放入脸盆,烫热毛巾回到病房,细细地给父亲擦脸、擦脖颈、擦手、擦身。父亲此刻像个孩子,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一切。毛巾凉后,张小强再将之浸到热水里洗净拧干,再度擦拭,热毛巾烫脸,舒服至极,父亲不禁哼出声来。
张小强问:“舒服吧?”父亲回答:“很舒服!”旁边的病人王茂树羡慕与不解地望着张小强的每一个动作,像是在细细沉思着什么。
之后,张小强拿出自己的刮胡刀,开始细细地为父亲刮胡须。当看着父亲那浓密而稍长的胡碴被刮平,露出青色的下巴时,他感觉到父亲年轻了十几岁。
当做着这一切时,王茂林也从睡梦中醒来了,当他看到张小强的一步步行动后,内心既嫉妒又阴暗,张嘴开玩笑道:“你这么做,会把你父亲惯坏的!”
张小强笑而不语。张祖华说:“这是老天对我磕着胯子的补偿,孩子们啥时候能给父母好好的奉献一下孝心啊!”
王茂林说:“你还别说,你还真得好好享受享受!这可是拿生病换来的……”
旁边病床上的王茂树眼睛不眨地望着张小强……
天渐渐亮了,阳光似乎升了起来,张小强轻轻撩开一半窗帘,看到外面浓雾弥漫。远远望去,前面不过三十米开外高大的门诊楼,在此刻仿佛被包裹着的一个影子,又像一个见首不见尾的、高大矗立的怪物。
十八病床的吕康康仍未起床,盖着被子兀自沉睡。
王茂林去买饭的时候,哥哥张大强、姐姐张玲和姐夫张守营已经来到了病房。
张小强问:“你们都吃早饭了吗?”
姐姐说:“我和你姐夫吃了,你哥起的晚,还没吃!”
张小强看看表,对姐姐说:“现在离手术还早,咱爸要动手术不能吃饭,我也没吃,这样吧,你和姐夫在这守着,我和我哥出去吃个饭。”
在医院之外,大门的东边相距百米处,有一排小饭馆,张小强问:“哥,你吃啥?”哥说:“咱们吃碗面吧。”吃完面后,哥哥抢着付了钱,走出门外。
见到路上有卖现磨豆浆的快餐车,哥哥说:“我打两杯豆浆。”张小强问:“哥你还没有吃饱?”哥说:“好久没喝豆浆了,豆浆这玩艺对身体挺好,弄一杯吧……”张小强站在路边,看着路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现磨豆浆机的轰鸣声一阵阵的传入耳鼓。
又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一天,但是对于父亲来说,又是极其不平凡的一天。因为,他要面临人生中的一次手术,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呢?会不会感到害怕和恐慌?会不会也慨叹世事无常,这不幸之事,怎么会光顾到他的头上……
大路上和甬道旁,浓雾包裹着每一个行人和车辆。动态的人仿佛静态的物体,静态的建筑物又仿佛动态的动物。走着走着,偶尔就会有一个黑点披着白雾渐行渐近,那即是擦肩而过的人群。张小强对突然跃入耳目的黑点心存恐惧,仿佛那是一只只随时可以借助浓雾发动进攻的走兽。
张小强抬头看看天空。雾真大,太阳在雾里像一个模糊的水印,它曾经何等耀眼的光芒被浓雾吸收,并试图突破云雾的束缚在做着无谓的挣扎!他想。
他们回到病房,只呆了一小会儿,护士进来通报说:“十九床张祖华,今天上午九点动手术,只能穿戴病服,准备好平板推车,推到九楼手术室等待。”
大家慌乱起来,有推平板车的,有准备衣物的,有扶着父亲起身的。姐夫张守营劲大,他叫大家让开,他转到张祖华伤腿的另一侧,然后左手托其肩,右手托其双腿接近臀部,双膀一较力,稳稳地、轻轻地托起张祖华,转过病床,将张祖华轻轻地放在平板车上。姐姐为父亲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张小强在后推,张大强在前拉,姐姐姐夫追随左右,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电梯走上九楼。
只是九楼并未像想像中的那么井然有序。
因为浓雾的关系,各类车辆速度受阻,虽然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可是医生和助理并未到齐。他们在一边等着。看到一会儿一个医生,一会一个助理,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好大的雾啊!”进来时与普通人无异,等到进入衣帽间,悉悉索索一阵出来后,全都摇身一变,成为了救死扶伤的绿衣天使。在这间医院里,医生护士和手术人员有两种不同颜色的装束。医生和护士的是白大褂,手术人员是绿色的T恤和裤子。
手术人员进进出出,有的准备,有的换装,不一会儿,一名女助理在门口喊道:“张祖华?”张小强等人齐声答应。助理说:“推进来吧,只能病人进,家属不能进,你们在门外等候。”
七手八脚,将张祖华推进室内,随后,室门紧闭。张小强他们被关在门外。
张守营指着旁边的一排椅子说:“好吧,坐着等吧!”姐姐先坐下。张大强也坐下,顺势拿过椅背上凉好的豆浆慢慢地喝。张小强并未着急坐,而是细细地观察手术室的周围,并踱向窗子,从高高的九楼望远处的天空。
远处,浓雾依旧锁住天空,阳光郁郁不得伸展。
然后大家坐在一块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坐了一会儿后,无法确知手术的结束时间,张大强坐不住了,他跑到楼道里去吸烟,长长的烟雾,被挤进窗子缝隙的冷风一缕缕吹散,盘旋着向楼下飘去。几缕烟尘穿过楼道张开的门缝钻进来,在电梯间里徘徊。
张小强说:“别在这抽烟,这里是手术室,你到下一层去吧。”哥哥没说话,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向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张小强又说:“姐姐,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下去到病房整理一下东西!”得到回应后,他乘坐电梯走下楼去。
刚到六楼的电梯间,一出电梯,正遇到王茂林在电梯间里抓耳挠腮地盘旋,那神情不啻于热锅上的蚂蚁。看到张小强,他的眼睛立刻放出光来,于落水之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地快步走上来,恨不能一把拉住张小强。张小强以静制动,不卑不亢地任凭其迎上前来。
王茂林说:“哎呀,可遇上你了,用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吧,我这也没有手机……”
张小强拿出手机问:“要给谁打电话?有什么事情?你打还是我打?”
王茂林说:“你来打吧,手机我也不会用……俺哥要动手术,医生说交上钱之前不给动,现在钱还没交上哩!我得给我们村里刘崇光总书记打电话,让他赶快给交上钱啊……”
张小强明白了,问:“那有没有电话号码啊?”
王茂林说“有”,然后从内衣口袋里掏弄了半天,抖抖索索找出一张几寸宽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手机号码。张小强因为着急有事,快速将号码输入手机,拨了出去,开启了免提。
手机的嘟嘟声被电梯间里来往的病人或家属们搅拌的缥缈而浑浊。王茂林在一旁侧着耳朵焦急地等待着,一个漫长而短暂的等待期过去了,电话无人接听。
张小强摇摇头,并将电话屏幕拿向王茂林面前说:“看来陌生人来电他拒绝接听!”
王茂林见此情景,骂道:“有电话不接,弄个刁手机作啥?这些富人们从来也不体谅穷人们的甘苦……”
张小强改口说:“或者正有紧要事情没法接,对于领导来说,这也是常有的事……”
王茂林说:“他能刁有啥事啊!无非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张小强说:“再打一遍吧!”说完,又重拨出去。一串无聊的嘟嘟声过后,仍然无人接听。
张小强说:“还是没有人接,估计是真有事……”
王茂林继续骂道:“真是‘是亲三分顾,不亲避三分’来,扔到医院里就不管不顾了!这要是他的亲人他早来了!他妈了隔壁的,这可咋办?让人等死吗?!……”
张小强见此情况,又听骂声不绝于耳,不忍卒听,赶快找了个由头离开他几步跨入病房。病房内医生正在查房,包括科主任孙凯、副主任姜必昌、护士长王菊香等人。张小强打了个招呼后,开始收拾父亲的衣物床被等。此时,王茂林急匆匆也跨入病房,脸色铁青。
王茂林见到科主任孙凯也在,乞求道:“医生,先把手术做了吧,之后再拿押金也可以不是?”
主任孙凯说:“不交钱就不能做手术……不是信不过你,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了!整天追在你们屁股后要钱的滋味你们不好受,我们也不好受啊!”主任的语气中充满无奈。
旁边王茂树耳背,听不到大家的话,看到张祖华已经去动手术了,纳闷自己怎么还不去动手术啊,见到医生来了,就问:“医生啊,我啥时候动手术啊?”
医生还未答话,王茂林声音提高八度丧气道:“还动手术?!动啥手术!钱还没交上你就动手术?村里那帮狗日的把咱扔到医院里了,却不给交钱,让咱们在这里等死……村里不来人,领导电话也打不通,这不是等死是啥……”
医生听到如此,无不惊骇,纷纷离去。
张小强继续在一旁收拾橱柜,对这种垃圾声音充耳不闻。
这时来了几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进入病房,看到来人,在最里面十八床的吕康康起身微笔相迎。来人原来是他的发小们。因为有人来访,地方偏小,吕康康便将床帘拉起,整个十八床立刻亮堂起来,暴露在整座病房的目光下。
一位发小问:“是什么情况?怎么出的事?”
吕康回答:“这事也怪我……三天前,我去光明大厦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婚礼结束之后,我没着急走,寻思买点东西再回家吧,于是到斜对面的商业商场去。上楼梯还没事,等到我买完东西下楼梯时,走到电梯井那部分,突然听到‘咔嚓’一声,随之井盖翻起,我落到了电梯井里,擦伤了胸部和大腿……”
发小问:“怎么那井盖那么脆弱呢?!”
吕康回答:“据说那天电梯人员正在维修电梯,可怕的是,他们没有放置任何警示牌,并且当时附近并没有任何维修人员,也没给任何提醒……”
发小问:“这个应该怎么处理?是电梯公司负责呢?还是商业商场呢?”
吕康回答:“现在还没有处理呢。正在跟相关人员交涉中……”
发小问:“伤磕的重不重?”
吕康回答:“胸部擦伤并不严重,这几天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还有点疼……腿伤疼得厉害,虽未骨折、也未开缝,但划伤了肌肉,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呢!”
发小开玩笑说:“胸还擦着了?幸亏不是假胸,别把里面的硅胶给拉出来……倘若那样,那就尴尬了!”
吕康笑道:“是啊,幸亏是真胸啊,否则光受伤不说,还得丢人……哎呀,你不知道,那玩艺太吓人啦……你想想看,凭空掉进一个电梯井中,那井还不浅,我这一米八多的个子才到胸口呢……当时的感觉,就像掉进了地狱里……刹那间有一种绝望感……”
发小止住笑说:“受点惊吓,受点小伤,小灾小福……不过你小子磕的正是时候……现在电视和网络上铺天盖地的都是些电梯井事故,几乎都引起了国家的重视,你可以借这个概念作作文章,弄他个几万银子花花……”
吕康说:“依我的话,这事就算了,给看看病,拿点药,补点误工费,就行了,大家都不容易……”
发小正色道:“别介呀!你刚才也说了,就好像掉进了地狱里,那个绝望劲!除了伤之外,还有精神损失呢!要放在平常可以算了,但现在‘电梯井事故’正在整治的风口上,大家都很重视这个事,都怕被曝光,曝了光的话,那就不是几万块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