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啊,你这不错!你这个旁连一下子打进去三万多!咱是有钱烧的慌啊……”听到张祖华开玩笑,嫂子常明芬笑道。
“唉!谁说不是!……早知道,就是套上三头牛拉着我,我也不着急忙慌地去给医院做贡献了!”张祖华叹口气道。
“一辈子了,你还能改得了你那老共产党员的先进性?!不过,你这就是小灾小福的,养养就好了……”嫂子道。
“是,我得快养好,养好了之后我好再去打旁连!”张祖华再次笑道。
病房里传出一阵阵欢笑声。此时,三盏茶已过,哥哥和嫂子陷入短暂性的沉默中。张守营问张小强:“什么时候动手术?”
“说是明天九点。”张小强道。
“那得多点人来吧?”张守营道。
“不需要吧?我自己应该就可以……再说了,你们还都要上班……”张小强道。
“你自己是不行,动手术得上楼下楼,还得帮着病人躺到平推车上,之后再抱他下来,这些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能行呢?明天我们都来吧……上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能上班?”张守营道。
“明天我们都来吧。”张大强也道。
“好吧,那么明天姐姐、姐夫和你都来吧,在医院陪着动手术。让嫂子和吴清韦去园区物业跑费用的事情……就这么办吧!”张小强想想也是,于是对哥道。
又坐了一会儿,张小强看到父亲的病床底下放着便盆和尿壶,于是指向便盆问姐姐张玲道:“这个是你买的?”
“是。我看咱爸爸也不能起身,你们都在忙着,我看其他病人买的那种便盆和尿壶挺好,就去买了,就在下面一个小超市内买的……另外,这个茶壶茶杯放到这里随时喝茶就行。还有,你姐夫还给咱爸带来一个刮胡刀,这胡子得天天刮一刮,人也看着精神……”姐姐道。
“明天我再来时,拿个电动剃头刀,将你那头发剃剃,在医院里洗不上,还不如干脆剃干净,那样人也舒服!”姐夫张守营对张祖华道。
“你看人家这女婿当的……把我这亲闺女都比下去了!买东西拿刮胡刀的,都是他提的醒,要不然我还真想不到这些,他在家就开始批评我了,说你这当闺女的,啥都想不到……”姐姐赞道。
张小强也很感动,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是最大的幸福和快乐,什么贫不贫,富不富的,他心说。这时候的他不再考虑他和父亲之间那些别扭的情绪,在兄弟姊妹的帮助下做这些事,让他的心感觉到平静。
这时,护士进入病房望向十九床道:“张祖华?”
“我是!”张祖华忙道。
“再强调一下,明天九点动手术,所以今晚从十二点开始,不能吃饭,不能喝水……尤其是明天早上千万别忘了,不准吃饭不准喝水,切记切记!一切等手术后再说!”护士道。
张小强说好,护士离开。
张小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随郑重地对大家道:“手术费用是可以报销的,就是咱们农村的‘新农合’,医生已经告诉我了,让咱们统一口径,就说老爷子是自己在路上不慎摔倒的,千万不能说是为人民服务啥的,一旦有点此类内容,就不能报销‘新农合’了……他们会下来调查落实,这个事比较重要,一定不要忽视了……”大家点头称是。
“嗯,好的,这事好说,我记住了!”张祖华自我强调道。
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大家起身告辞。哥哥和嫂子正好可以跟着张守营的汽车回去。
“五叔,你一定要放松心情,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养好……能干活事小,别耽误了继续打旁连啊!”临走前,嫂子对张祖华笑道。
病房里又传出一阵阵欢笑声。
“回吧,回吧!”张祖华低头摆手道,“为了好了能继续打旁连,我也要早点好起来。”
送走哥姐两家,张小强转回病房,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十八床病人似乎并不严重,自理完全没问题,因此,晚上不必有人陪护。病人似乎也很逍遥,吃罢晚饭后外出溜达,此时还没有回来。六十八床的老头靠在病床上昏昏欲睡,他的陪护似乎早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撒尿吗?”张小强问父亲。
“有点。”张祖华道。
于是张小强轻轻地扶着父亲,让他在病床上慢慢转动身体,由平躺改为侧身。由于大腿骨折,一动即痛,张祖华完成这个小小的动作是那么得不容易。张小强表现得很有耐心,翻动着父亲,配合着父亲地指挥,将身体轻轻地侧了过去,然后快速他的背后和腿部靠上枕头和被子。弄完之后,张小强拿起尿壶放到父亲的下腹部,由父亲转动胳膊开始小解。
张小强再度安顿好父亲,让其平躺然后道:“我去厕所倒尿。”
张小强提着尿壶来到厕所,首先看到“洗手洗衣间”最里边的那面墙,在一个方池子上方赫然贴着一张大字帖:“此处禁止倒尿倒便!”便闻到整个厕所里面弥漫着医院独有的那种腥臭味。他走进男生厕所,将尿壶中的尿液尽数倒入厕所内的小便池。出来后走到洗手池子的水龙头下,打上半壶清水,经过摇晃清洗之后,再度进入厕所内,将浊水倒入小便池内,这才返回病房。
可以说,在注意卫生和尊重规章制度方面,张小强是具有强大自律性的典范。
六十八床的陪护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一张小凳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张小强拉开折叠床椅,坐了下来。他抚摸并欣赏着折叠床椅说:“这东西不错,白天折叠可以为椅,晚上拉开可以为床,医院想的真是周到!”
六十八床的陪护附和着说:“是啊,这东西确实不错,给我们陪护员省了一部分租床费用,要不还得去租床,麻烦不说,还得多花冤枉钱!”
张小强点头称是。之后大家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张小强主动打破僵局,转头问向六十八床陪护道:“你叫王茂林?”
“是啊!我叫王茂林,面前这个病人是我的亲哥,叫王茂树……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父亲……我是卖虾酱的,每次都到你们村去赶集,你父亲是集上收税的,所以我俩互相都认识!”王茂林回答道。
此时,十八床的病人也回来了。此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容敦厚、个性沉稳,并不关心身外之事。他低头进入病房,腿部一瘸一拐的,行步比较缓慢,谁都不多看一眼。张小强坐在椅子上,腿伸出去不远,但距离病床较近,部分阻挡了道路,见到病人前来,他慌忙起身让路,下意识地望向病人,那病人只是简单点个头,也不看、也不言语,便走了过去,坐在病床上闭眼休息。
张小强起身,轻轻走到他的病床前,在他的床头卡片上,写着病人的名字:吕康康。
晚上十点钟,张小强静坐,眼盯着父亲的吊瓶一滴一滴淌入父亲的血管里,仿佛时光的感情慢慢浸润,抚摸着眼前的这位老人。张小强觉得自己的感情有点泛滥。他见父亲闭着双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那张脸上皱纹堆叠,看上去令人心酸。
夜很静。这静夜让张小强平静安心。他也闭上眼睛,将纷乱的思绪抚平,白天的一幕幕重新展现,一篇一篇,仿佛刻印在脑海中的无声影像。
这种静,给了张小强思绪上的顺、情绪上的稳和身体上的息。他不喜欢闲谈,更不喜欢跟陌生人闲谈。他向来喜欢静,喜欢他的思绪游离于他的肉体无限徜徉的自由心境。
王茂林出去抽烟后砰一声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和他喜欢的静。
“还是你们张家村有钱啊,我们村就不行,俩村挨得那么近,我们村就没钱……”王茂林望向张小强道。张小强勉强睁开眼睛,望向王茂林。
“嗯,我听我父亲说了,”张小强道,“你们村跟我们村挨的很近……你们村虽然村里没钱,可是个人富裕啊,我们村里倒是有钱,但个人都穷,穷得叮当响……你们村我熟,我还有同学呢,还有,我们之前有个邻居,跟我们对门,我给她叫姑,后来嫁到你们村,就是刘崇光的母亲!”张小强像突然醒过来似的道。不知怎么的,他极不愿意搭理这个王茂林,但出于礼貌,勉强跟他搭个话。
“刘崇光?那不就是我们村的书记?”王茂林惊道。
张小强点头说是。
“是,他是我们村的书记,他是总书记,是我们的一把手,另外还有两个副书记。”王茂林继续道。
“是。我听说了,这个刘崇光确实非常了得,听说在村里搞得风生水起的!”
“哎哟,他可了不得啊!这几年又置房子又置地的……买的东城开发的楼王别墅,还送孩子们去英国留学!”
“是不错。他的确很厉害!能把一个普通农村搞成街道文明村、示范村,是个很有才干、很有想法的人。”张小强赞许道。
“重修队部、创建老年食堂、统一规划房屋建筑……他能干、也敢干、说啥是啥,在村里谁也没有敢对他说一个不字的!”王茂林撮着牙花子道。
“原来这么厉害!”张小强惊讶道。王茂林对他说的这些事,他只听到一二,并不全了解。
“那是当然,我很知道这事……本来,之前的书记是我自己家里的一个二叔,后来生生让他夺去了!”王茂林说这话时并未咬牙切齿,看来的确对刘崇光这位一把手十分畏服。
“哦,原来如此……可是刚才你说你们村没钱,那么,既然你们村没钱?又怎么能把村子搞得这么好?”张小强疑惑道。
“没钱?是,园区街道上是不给钱,村里也没钱,但是他能卖地,在我们村西北角上,多好的一片地啊!都让他们卖的一个坑一个坑的,一车八百元……你算算就行,那数目能把你吓死!”
“不过,又规划村子又建老人食堂,七十岁及以上的老人还能有钱发,能为老百姓做点好事也算不错!”张小强道。
“切!”王茂林鼻子里哼出一个字道。显然,他对刘崇光的这种作法并不赞成,或者有更复杂的情绪。
双方沉默。张小强在沉思。
“我来医院,大队里也没给钱……我很不愿意来,我不愿意给伺候他,你不知道啊,我哥一辈子单身,但他这个脾气我受不了……可大队里对我说你不来谁来呀,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能伺候得了他?你是亲兄奶弟,你不伺候谁来伺候……于是,大队里只给了我三百块钱就让我来了,这个年头三百块钱好干啥……唉,你是知不道,俺哥这个脾气……”好大一会儿,王茂林打破沉默道。
听到这里,张小强轻轻瞥了一眼病床上的病人王茂树。王茂树眯着双眼,安静地靠在床上,似乎对弟弟的话语无动与衷。王茂林看出张小强的疑惑道:“俺哥他很聋,啥都听不见!他是熊刁光棍子一个,身边也没个人……你看看他,坐在那动也不动,就跟尊佛似的……我实在不愿意搭理他!”
张小强又望一眼王茂树,不置可否。又沉默。
“你的字写的真不错……”张小强赞道。
“唉,也没有什么文化水平,也是乱写一通……”王茂林道。张小强沉默。
“你看,俺哥磕成这个样,真是个祸害!我这就愁了……现在有我陪护着,可是出了院咋办?他腿脚不利索,腿和脚上的脉管炎已经将近四十年了,现在又磕断了胳膊……胳膊胳膊不行,腿脚又不利索,出院后谁给他陪护?我这有家有口的,哪能除出来我一个大劳力光陪着他?!看来他除了上敬老院去,已经没有别路可走了……你还不知道,俺哥是个五保户。”王茂林忽然叹口气道。
张小强听到这话吃了一惊,当着一个陌生病友的家属,第一天就说出此话,骂他哥是个祸害,张小强从没听过,也没见过。出于礼貌,张小强嗯啊一阵,回应一些不着边际、不伤和气、无关紧要的废话和套话。王茂林却没有意识到这些,兀自自说自话,反复埋怨他哥,愁着他以后陪护的事。
王茂林谈起自己的虾酱生意道:“我哥是个五保户哇……五保户咋也不行啊。让他去敬老院他还死活不去,自以为当五保户,手心里还能把握着俩钱……我这就是让他累赘着我!要不然我很好啊……你看,我天天赶集卖虾酱,想卖就卖,想收就收,一天咋也弄它个一百块钱,想吃点啥就吃啥,晚上还能滋润点小酒,可是你看,我哥这个样,我是啥也不能干,还得在医院里陪着他……要不是他我多好的日子啊……虾酱是我儿子帮我进的,一块多进的,卖十二或十五,你看看我多么好啊……贩子贩子挣一半子,挣不了一半子就不当贩子……”
听到他这番生意经的剖白,不知怎的,张小强的脑海中突然跃出几个大字:“该死的黑虾酱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