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婶儿狄金花就这样死了。
从张祖荣和张海那坦然的神情上看,他们一定长长松了一口气:她终于死了。
在六婶儿尚未死之前,张大强曾私下里对张小强说过:“看那样子,六婶儿已决无挽救的可能,她的肝已经坏死了、失去了所有功能,她的死是早晚的事!……面对这种情况,即使给她用上再多的手段,对全然没有意识的她来说,这不是救助,反而是种摧残!这是对病人的极度不尊重!”
张小强严重同意这一点。不过,话虽如此,大家碍于孝道、碍于亲情,在面临这种情况时,却永远不会放弃,仍然会坚持到最后。换言之,将病人持续摧残到死前一刻。
确定狄金花的生命彻底落下帷幕后,张祖荣立刻行动起来,打电话通知了村领导,正式进入了丧葬程序,联系火化车直接拉着狄金花去向火化场。在跟其他亲戚商量后,他决定要在下午的半天内办完葬礼。
时间仓促,人们进行得也很快,所有相关人员被调度起来,买菜、买衣服、挖坟,当入夜后,狄金花的骨灰被埋进了坟墓之中,大家从坟场归来,家里的饭已经做好。
大家在吃饭时,张祖荣躺在了床上。连续十几天在医院陪床,他早已累坏,据说头在发晕。
在一旁拄着拐棍的李芹儿撇嘴嘟囔道:“哼,以前要他给三哥陪床时,他百般推辞,就是不去,说什么闻不了医院那个味儿,又拉又吐的……现在怎么了?还不是天天陪床去了!”大家在忙乱中,谁也顾不上她,有一两个老娘们儿围着她,站在一处鸡毛蒜皮、窃窃私语。
帮忙人员在饭桌前各自坐下,有人清点着人员,发现张祖荣并不在场,于是纷纷发问。张海说:“别等他了,他老是头晕,起不来了,让他睡一会儿吧。”
主管说:“那怎么行,忙活了这么多天,多少得吃点儿再去睡……人不吃饭怎么行呢!”随后他小声对大家说,“哎,也别说,六婶儿年龄并不太大,然后就去世了,六叔当然不大能接受……让谁谁也接受不了,觉得很难面对众人……”
听到这话,在一旁招呼众人的张祖华挺身而出道:“我去叫他!”于是他分开人群走进屋子里。屋子里没开灯,张祖荣仿佛一堆黑色的衣物一般横在床上,对张祖华的到来无动于衷。张祖华对着那堆黑色的东西低沉道,“六儿,快起来,起来吃点儿饭再睡。”
张祖荣一动不动,就像一堆黑黢黢的石头。也许他真睡着了,也许他真不愿动。张祖华当然不能放弃,他的想法很坚定,一定要让他六弟从逝去老伴的悲痛中解脱出来,然后打起精神,冲破阴霾,以昂扬的姿态迎接新的明天。
因此,看到亲爱的六弟没动,张祖华便以为他被悲痛攫住了,已经不能自拔,而且自甘堕落。“起来,六儿,快点起来吃点儿饭!”张祖华提高声音道。张祖荣仍然没动。看着昔日生龙活虎的六弟如此颓废,张祖华有点心疼,又借着老年丧妻的怜惜,张祖华动了真感情,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让六弟重新振作起来。于是,张祖华手脚并用,爬上了面前的大床,来到六弟身旁,揪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拉起来。
“起来,六弟,听话,打起精神来,不管怎样,都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听话,多少去吃点儿饭,再回来睡……”张祖华凑到六弟耳边道。黑暗中,六弟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头晕!”张祖荣带着愠意道,“我起不来!我要睡觉,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要来烦我!”说着,张祖荣伸出手臂,将亲爱的五哥张祖华粗暴地推开去。张祖华默然、讶异,一丝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怨怒从他心底升起。
但他面对的毕竟是一个刚刚失去老伴的、从此身边孤零零的人,而且正在头晕,张祖华自然不能发怒,倘若对一个处在悲痛中的人发怒的话,恐怕太过残酷了。再说了,他就够受的了,何必跟他计较。
于是张祖华在心底叹口气,然后悄悄下床,退回到正在吃饭吃得热闹的人群中间。那群人互相提着酒瓶、吆五喝六,放肆地开着玩笑,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大笑声。一家欢喜一家愁,我住草房彼住楼。张祖华又叹口气,坐在桌子旁开始吃饭。
“五哥,六哥咋还不过来吃饭?”有人问向张祖华。
“别管他了,”张祖华强颜欢笑道,“他这段时间太累,有些头晕,就让他睡一会儿吧……啥时醒了啥时再吃!”说完这些,张祖华却在心底咒道:“活该头晕,活该死老伴儿!让你那么丧门!”
总之,狄金花死得仓促,村民知道的很少,再加上葬礼亦很仓促,况且又是下午,在张祖荣跟狄金花姐妹兄弟的商量下,他们也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因此,整个葬礼几乎在一片安静中进行。葬礼的队伍只出了一趟盘缠就回来了,并没引起多大动静。再者,张祖荣一家并不跟人来往,所以来帮忙、凑人气的人少得可怜。
因此,这个葬礼倒有点像某个家庭里寻常来了个客人,那人杀了一只鸡招待宾客,只引起了狗吠两声,那层涟漪便被无风抹平了,仅此而已。
因此,拄着拐棍笃笃向家行走的李芹儿边走边讥诮着这场葬礼:“哼!这是办了个啥!平常杀只鸡都比这动静大!……哼,唉!……我要是死了,绝不会办成这样!”
这话是当着张小强的面说的,因为天黑了,尽管他娘走得慢,张小强也不好意思走快,于是陪着她一块走。他娘走得慢也就罢了,而且走走还不时停下,用拐棍笃笃笃敲击着地面,非要停下来讥诮一下狄金花和张祖荣几下,这让张小强很是不爽。
“人都死了,你这样说人家不大好吧?”张小强转头瞅瞅四外无人,对他娘道,“你这么大声儿,我六叔可能听不见,邻居百家听见了也不好啊!”
“有啥不好的,”李芹儿撇嘴道,“你以为邻居百家不知道你六婶儿、六叔儿那种德性?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你说得对,”张小强道,“但也要分场合……绝不至于将大家庭不和的这种丑事都宣扬给大家吧?你觉得那样人家会不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印象?”
“能有啥不好的印象?”李芹儿道,“我二十五那年进你们村,到现在快四十年了……这么说吧,我在你们张家村就没赚出半个不好来!不信你去问问!……这胡同里的邻居百家,哪个没在咱家抽过烟、喝过茶,哪个我没有帮她们织过布?”李芹儿再度停下,挺起那根拐棍指点着家家户户道。
张小强见怎么也说不服他娘,于是在心底叹了口气,说道:“好,娘,你可以说,我不管了,你怎么说都行,既然你那么不怕,我也跟着不要脸了,无所谓!……不过,娘,你能不能边说边走?……你这种速度,咱们半夜也到不了家啊!”
“我偏不走呢!”李芹儿道,“我正好累了,我得坐下歇歇!”于是,李芹儿东看西看,终于踅摸了一块石头,于是挪蹭着坐了下去,口里兀自叫着,“哎哟,我娘哎,终于能坐下歇歇!”张小强无奈,向夜空中伸伸无辜的一双手。
“娘,”张小强道,“你先休息着,我不等你了,我先回家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能行么?”
“别废话!快走吧!”李芹儿潇洒地挥挥拐棍道,“难道你以为我真成了个废物?……另外,你放心吧,胡同里狗再多,只要我还没死,它们哪个也拉不了我去!”
“趁早拉了去!”张小强对黑暗里的母亲嗔道,“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老家伙了,还留着她做什么!”说完,张小强迈开大步往家走去。后面却响起他娘爽朗的大笑声,“哈哈哈……记得,我要是长时间没回去,你得回来接接我……说归说,我可保不齐能让狗把我吃了!”
狄金花就这样死了,仿佛悄无声息的,如同一块瓦片,被时光一只调皮的右手在水面上打了个一串无声的水漂,最后瓦片乏力停了下来,默默地堕入水底,再也不见了,既没了形迹,也没了方位。
这让人既感到荒谬,又感到无奈。
张小强这个大家庭,在之后的生活中,因为少了三爷张祖庆,那根联系大姑、二姑那种常来常往的亲情纽带没有了;如今又少了狄金花,仿佛又少了一根容易引起争斗的导火索。这两样少了之后,整个大家庭都疏淡起来。就仿佛有座佛堂,堂前立着两尊高可及顶、巨大的、金壁辉煌的佛像,前来拜佛的人们络绎不绝,一进大殿两尊佛像满满地映入眼帘,让人感觉到盛大的张力。
然而,不知何时、不知是谁搬走了那两尊佛像,于是再次走进这座佛堂的人们就会感觉到荒凉、空虚。
导火索没了,便没有火烈的爆炸场面;亲情的纽带没了,便没有了亲人盈门的热闹。这两项都没了,这家的亲人们仿佛失去了目标。
曾经的张祖庆那根纽带,浑似一张抡网的纲索,是他一个孤独的老人维系着这张抡网的完整,他的每一次生病,倒仿佛一位渔人双手执网,腕系网纲,矬胯扭腰,然后施尽力气将抡网甩了出去,在阳光下、碧空中抡成一片圆,唰一声落入水下,然后渔人缓收网纲,将那些散布在各处的鱼儿网在网中。
而曾经的狄金花那条导火索,连着的那枚炸弹,曾使天下恐慌、天下大乱,这却使大家庭的所有人联合起来,凝成一股绳,凝成一杆枪,茅头一致对准了她。于是时时会出现的对峙场面,也可以使整个大家庭热闹和团结。
但如今他们两个已经不再。大家既无敌手、也无亲人,于是茫然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成为一盘散沙。
生活仍在继续。
一日,张祖荣收了棉花,正铺在胡同里晾晒。今年雨水好,收成不错,棉花也格外纯白、硕大,白白的、软软的,散银堆雪般铺了满满半条胡同,张祖荣不时在阳光下翻动着那些宝贝棉花,心底满意十足。张海带着老婆孩子在外打工,干得很好,赚钱颇多,所以张祖荣一人在家乐得自在,除了那位早死的老伴之外,真可谓儿孙满堂,一派祥气。
另外,为了更好的晾晒棉花,张祖荣把家养的那条小狗关在了家中。因为那条小狗太调皮了,动不动就蹿进棉花堆里,东扑西咬,跟棉花闹个不停。这还罢了,它还喜欢在上面拉屎撒尿,这一点简直不能忍。于是张祖荣把它狠狠揍了一顿,然后关在了家里。
合该有事,这天张祖昌要做个什么事情,需要一个特别的工具,但这种工具他没有。所幸的是,他知道六弟家里有,于是走出自己家门,沿着胡同边,尽量避着六弟晒的棉花向六弟家走去。远远得,六弟正在他家大门北侧在朝那边翻弄着棉花。张祖昌并不在意,以他的年纪去自己的亲弟弟家取个东西完全没必要先打个报告,于是他也没吱声,便上前打开了六弟家的大铁门,大门甫一打开,那条早就憋了好久却无法出来的小狗终于获得了解放般,从门缝里钻了出去,张祖昌并没在意。只是一条狗跑出家门而已,况且六弟张祖荣还在胡同里呢。
张祖昌去门洞里拿东西,他却不知道,那条偷溜出去的小狗却已经立在一堆棉花旁,支起一条腿,开始撒起尿来,黄浊的尿液淋了下来,无情地落在洁白、宝贵的棉花上。
张祖昌正拿到了工具,转身欲要出门,此时他听到了胡同里响起大骂声,仿佛一颗巨雷正在炸响:“妈逼!滚开!我砸煞你!”接着,就听到小狗嗷嗷惨叫几声向南逃蹿而去。骂声兀自未止,“是谁?哪个狗日的打开了大门!谁他妈这么不长眼,没见我正在晒棉花么!”
还未走出大门的张祖昌吃了一惊,僵在那里,转眼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的亲六弟正在大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