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后,张小强抬头望去,发现张大强、常明芬和张建莹似看他又不看他,刻意规避着他的目光,而病床上的二爷却佝偻着身体,垂着脑袋,神情黯然、颓废、沮丧。
“大家都怎么了?”张小强问,“怎么感觉都怪怪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半晌无言。
“实话说吧,小强,”二爷蓦然抬头道,两只眼睛仿佛浑浊的黄河水一样茫然,“我是不是得了绝症了……要是真得了,你们不必瞒着我,我正好回去躺在床上等死,不必再连累你们带我住院了……说吧,小强……那位女医生单独把你叫出去了,都跟你说啥了?我虽然胃疼,但我眼不瞎,我都看到了!……肯定是避着我给你交待后事吧?”
听到此话张小强一惊,转而他的脸上绽出笑容来。
“正好相反!”张小强道,“那位女医生不仅没有交待什么后事,而且给你指明了一条能够治愈你这种病的光明大道!”
“什么光明大道?”众人抬头问。张祖昌以充满怀疑、又充满生存本能的目光盯向张小强。
“嗯,”张小强道,“医生是这么告诉我的……她说你的身体并没有毛病……不信,你可以看看你各个医院的检查报告,你可以想一想,即使一家医院的检查结果有误,难道所有的医院都会有误么?肯定不会,而且他们一致认为:你的身体甚至比大多数的年轻小伙子都健康、都正常!”
“既然他们说我很健康,那我为什么会感到胃疼?”张祖昌疑惑地问。
“这就是问题所在,”张小强道,“既然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可为什么胃疼呢?……原因就是:你的毛病没出在胃上,而出在精神上!”
“你是说我得了精神病?”张祖昌不悦道,“我又不疯不傻的、也知道吃喝,我怎么会得了精神病?”
在二爷的印象中,或在大多数村民的印象中,精神病人大多不吃不喝、披头散发、甚至赤身裸体在大街上狂奔,就像当年张家村的那个傻子刘军一样,直跑到声嘶力竭,跑出村外,最后溺死在一条波涛汹涌的干渠里。
“精神病有很多种,”张小强解释道,“表现也分别不同,有的精神亢奋、又疯又傻,有的却病恹恹的,失去了生活的希望,老是想到自身的毛病,想像着自身某个部位会出问题……你的精神疾病就属于后者,在医学的学名叫抑郁症!”
实际上,张小强隐瞒了抑郁症的部分症状,后期的抑郁症也有可能使人疯狂戕害他人,也可能杀害自己。病恹恹的、想像自己某个部位会生病只是抑郁症中较轻的表现。
“不是吧?”张祖昌道,“什么郁症?这病是精神方面的,跟胃疼有啥关系?……我知道了,你们和医生联合起来都想骗我!”
“我没有骗你,”张小强沉稳道,“我要是骗你的话,我的语气能有这么理直气壮么?……另外,关于抑郁症跟胃疼的关系问题,我先不解释,我想先问问你……你常喝酒你也清楚,酒喝多了会醉,有的喜欢酒后吐真言、什么都说,也有人耍酒疯……我就问你,喝酒跟耍酒疯有啥关系?喝酒跟吐真言又有何关系?”
“酒把神经麻醉了。”张祖昌道。
“对呀,”张小强道,“你既然能明白酒跟真言之间的关系,那我就好解释了……说白了,抑郁症就是酒,它能麻醉你的神经、控制你的精神,让你郁闷、颓废,感到生活无望、生命没有意义,更可怕的一点便是,它能让人产生妄想,有时会让人全力想像自己某个部位会生病,从而产生强烈疼痛的幻觉!……二爷,也就是说,你那不是真疼,你那是种疼痛的幻觉而已!”
“我不信!”张祖昌道。
“就知道你不信!”张小强胸有成竹道,“也没指望你信!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总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这抑郁症能治!而且,那位女医生已经跟我打保票了,你的病还属于轻度抑郁,因此治愈有更多的可能……当然,这家医院治不了,我们得转到其他医院去,你听说过的,在城市北边有家油田中医院,以擅长治精神疾病出名,所以我们马上办理出院手续,今天就转院!”
“那家医院真能治我的病?”张祖昌道,“全市的医院咱们可全都跑遍了!”
“这你不必担心,”张小强笑道,“只要你配合我们,乖乖跟我们走就行……等到哪天,你的病被治好了,你也就信了。”
下午,张小强载着众人来到油田中医院,经过医生的诊治,果然如市医院那位女医生所料无差,张祖昌被确诊为轻中度抑郁症,照例做完各顶检查并入院。
一周后,张祖昌出院,精神果然好多了,医生给开了许多药,并嘱咐这药不能停,必须每天都吃,倘若不能痊愈的话,恐怕这药得伴随终生。听到这些,张大强和常明芬的心底凉洼洼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吃药调整,张祖昌逐渐恢复了正常,偶尔也会乐呵乐呵,笑容绽在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却让张大强和常明芬的心底有开出花朵般的轻松愉悦感觉。令他们想不到的是,张祖昌这种境况竟然维持了半年,没有再出现半夜喊叫着入院的情况。
这时张祖昌开始关心起周围的人来,关心老伴儿王氏的身体,也帮着做饭,也开始心疼起孙女孙儿来,下雨时拿伞等在胡同里接孙子放学,有时有说有笑,让整个家族沉浸在一派祥和温暖中。这时张祖昌才问起以前住院的事,记起问药物的情况,当他听到每天吃的药物一个月的量能抵两个月全家的口粮时,他心疼极了。
“这药停了吧,太贵了,”张祖昌对常明芬和张大强说,“反正我已经好了,我不能一个人把整个家都拖垮。”
“不行!”常明芬嗔道,“只要你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强……再穷我们也能撑下去,但看到你半夜叫喊着入院,我们实在很难承受!”张大强也在一旁苦劝,对他而言,他宁愿花钱也不愿面对那种半夜入院的窘境。
但张祖昌不听,头脑清醒后,他的倔劲又起来了,几度拒绝吃药,后来没有办法,常明芬便同意停了药。
不到一个月,张祖昌重新陷入忧郁、颓废状态中,就在常明芬和张大强琢磨明天必须要买药时的当晚,张祖晶凄惨的叫喊声又响了起来,将两人在美梦中惊醒。
“你就拖吧,早晚把我们一家都拖死!”常明芬边慌乱地穿衣服边埋怨着张大强,“三天前我就让你去买药,你说明天就买,结果都三天了,你还没买来,钓鱼倒是从来没落下……这下好了,你爹又犯病了……上医院吧!”
再次住进油田中医院。出院后继续吃药。
就在张祖昌在各大医院辗转时,张海也带着他娘狄金花在各大医院辗转。狄金花的糖尿病已到后期,所带来的并发症损坏了她身上的很多器官,肝病尤甚,据说已到了肝硬化腹水阶段。最近一段时间一直住在医院里。
一天,正在上班的张小强接到了张海的电话,他说他娘快不行了,让他来陪伴他娘走过最后一段时间。张小强本不愿意去,迫于无奈,于是请假前往油田总医院的独立部门,传染病中心。
病房里,张小强刻意保持着一脸严肃望向六婶儿狄金花,只见她闭着眼睛,头发花白,脸庞肿胀,腹部肿大,鼻端插着氧气,浑身接满了五颜六色的管子,粗重地喘息着,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起初张小强还保持着刻意的悲哀,但看到曾经不可一世、真傲慢假尊贵的六婶儿如今已成这副模样,倒真得有些悲哀起来。当然,这悲哀里也时常夹杂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报应不爽的曼妙的解恨气息。张小强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但他忍不住这样。哥哥张大强也在这里,张小强估计他的心情也是这样的。
张海陆续叫了更多人来,一批狄金花的姐妹兄弟来了,那些亲戚照例一副扫墓般的神情,也不知道这神情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她们靠近狄金花,握着她的手掌,轻声地呼唤着:“姐呀,我来看你了,你能听到我么?姐呀,姐,我来看你来了……姐呀,你咋病成这样儿了呀……”
狄金花只用只出不进的粗重呼吸声回应。张小强望去,似乎看到六婶儿两只闭着的眼睛里淌出了两行眼泪,细看之下,那是真的,只是不知道这眼泪是因为病的原因而流,还是她听到了妹妹呼唤声后对生命无限感慨的回应。
“看!”妹妹转头惊喜地呼出声来,“我姐听到我了,她在回应我!”
于是,每个人依次上前,各自上演着悲情的戏码,有的流着泪,追述着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美好回忆。病房里一片安静,唯有那人低沉美好的追述声。大家都被感染了。张小强突然间想到了大家似乎都在陪着六婶儿在上演一出催人泪下的电视剧。
不得不说,张小强这个人除了刻薄之外,还很不厚道。
各自“演”完自己的戏份后,她们就不想呆了,有的说公司正忙,有的说自家小孩生病,有的说朋友出了车祸命在旦夕,于是跟张祖荣和张海道别。她们紧紧握着张祖荣、张娥和张海的手款款叮咛着:“撑住啊!我姐没事儿,过几天她就好了,出院后我再去看她!”
告别之后,她们纷纷离去,病房里剩下张祖荣一家人,还有张大强、张小强、常明芬和张建莹。
张小强闲得心慌、闷得难受,突发奇想,也想演一出悲情戏码,于是走上前,靠近已失去大半个生命的狄金花,伸出双手为她按摩,大家吃惊地望着他。张小强本想按摩几下然后结束,但在众的目光灼烫下,不得不多按摩了几分钟,直到手腕酸麻才罢手。
“六婶儿啊,快快好起来呀!”张小强对着六婶儿轻柔道。这时,六叔张祖荣走了过来。
“你感觉到了么?”张祖荣对闭着眼睛的老婆轻柔道,“是小强啊,小强刚刚给你按摩了,你舒服么?嗯,一定很舒服的。”
但张小强并不认为六婶儿会舒服,他认为六婶儿大概已失去了感受舒服的能力。不觉天黑。张大强、张小强他们跟六叔告别回家。
“看样子,六婶儿一时半会儿不会死,”汽车驱驰在路上,张小强对身边的张大强道,“他们这么早叫我们来干嘛!白白浪费了一天。”
果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别人的生死存亡之事,怎么也不能触动无关者的心怀。
“我看快了,”张大强道,“不是今天就明天,也就三两天的事儿!”
第二天,他们再次被叫到医院,不得不装出悲哀的样子难受了一天,第三天他们又去,在下午一点钟时,明显看出狄金花有不好的表现,监视仪器屏幕上曲线弱了很多。所有人焦急地站在那里,望着狄金花,望着仪器,包括张祖荣、张海和张娥在内,似乎大家不是在等待病人醒来或好转,而是在等待她赶快死去。
所以,大家很自然地忘了去喊医生。
突然,躺在病床上的狄金花抽搐了几下,仪器屏幕上的曲线更加不均匀,不知有谁多嘴喊了一声:“快去叫医生啊。”于是张娥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般向医生室跑去。可就在医生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仿佛要踏碎走廊前,监视仪器屏幕上的曲线吱一声变成了直线,抽起的狄金花重重的躺在了病床上。
张小强抬头望去,似乎发现张祖荣和张海各自轻轻松了一口气。此时,医生气急败坏地扑到了病床前:“让开!快让开!”
医生瞅了一眼屏幕,然后疾声吩咐护士为病人注射肾上腺素,同时,医生上前,手执心脏电击器,无情地压向病人的胸脯,然后迅速抬起,病人就仿佛被吸离了病床之后又重重落下,如此反复,注射不止,狄金花始终没有反应。最后,满头大汗的医生罢了手。
“你们怎么不早叫我们呢!”医生批评道,“现在你看……病人应该是去世了……你们能接受这个结果么。”
张祖荣和张海默默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