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心儿”出生在一个富足的高级知识份子家庭。
父亲个子高,很英俊。名叫唐颂,是一家知名出版社的主编。
母亲肤色白,很漂亮。名叫严昕,是民乐团琵琶独奏的女演员。
而“糖心儿”不但继承了父母容貌上的优点。她自己的名字唐昕,也正是取用父母名字中的各一个字,组合在一起构成的。
这无疑表明了她是两个人爱情的结晶。
按理说,这应该一个和睦快乐、相亲相爱的家庭。
只可惜,爱情这种东西太脆弱了。家庭幸福在她的父母生下她之后不久,就渐渐沦为一种形式。
在“糖心儿”的记忆里,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的父母就经常吵架。矛盾的焦点是父亲太有女人缘,也太过风流,常在外面沾花惹草。
而到她六七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从开始的唇枪舌剑,摔盘子砸碗,发展到大打出手了。
这时的她,印象里最深的画面,就是父母宛如拳击运动员一样,你来我往的撕扯交锋。
好在到她八九岁的时候,这场家庭战争迎来了终结。
可那仅仅是以父亲保证绝不离婚,和母亲不干涉他在外胡来的妥协休止的。
因为到了这一步,她的母亲才发现,实在难以舍弃主编夫人的名头,和这种身份带来的便宜。她也实在不敢成为一个掉价儿的离婚女人,去单独面对生活难题。
这样,也就只能委曲求全了。
但可笑的是,因为他的父母太过在乎名誉,尽管在家里关起门来是同床异梦的两个人。但当他们一家外出,却还要刻意做出一副恩恩爱爱的样子。
特别是她的母亲作为屈从的一方,在家整天哭天抹泪,在外却不得不加倍卖力地迎合父亲,努力做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
这让“糖心儿”实在是发自内心地可怜她的妈妈。
但谁也没想到,这种情形没过几年就出现了大逆转。
随着“运动”的降临,文化界人人自危。“糖心儿“的父亲也因为旧日撰写一些重要言论成为组织审查的对象。
恰恰就在这种关键的时刻,“糖心儿”忍气吞声了好几年的妈妈把她的父亲举报了。并迅速划清界线,与她的父亲离了婚。
这种复仇方式,带来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
她的父亲因此沦为阶下囚,仅仅在狱中关押了一年,就因承受不住各方面的压力,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相反,“糖心儿”的母亲却过得还不错。她的美貌使她顺利开始了新的生活,与一个比她还要小好几岁的政工干部组成了新的家庭。
只是新家庭也会有新的矛盾,那就是“糖心儿”母亲曾经的一段婚姻,和她这个小拖油瓶。
继父不是个大度的人,对“糖心儿”并不好。日子久了,从一开始的假笑、假殷勤,很快变成了不加遮掩的冷眼和漠然。
并且这个家一旦发生夫妻间的争吵,继父就必然要用他们母女俩沾了他的光,明明是“黑五类”,却借着他的户口享受着“红五类”的待遇来说事。
而往往一到这时,母亲就彻底没话说了。她就会像对待上一段婚姻那样无底线地退让,让继父占尽上风。
不过好在她的母亲很快又怀了身孕,这让这对夫妻的关系大大缓和了。
可另一方面,也恰恰是这个同母异父妹妹的降生,把“糖心儿”最后能享受的一点母爱也给夺走了。
过去,无论怎样,母亲总会格外关照“糖心儿”一下的。私下里会偷偷给她买些零食,在继父叱责她的时候,也会尽力说些好话。
但如今不一样了。母亲的心思全放在了她第二个孩子的身上。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十一岁的“糖心儿”了。
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这话绝对没错。
从此,“糖心儿”在家里的地位彻底滑落到了最低点。她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一样,成为了这个家的小佣人。再没有新的衣服,没有吃过糖果。
特别是学校停课关闭期间,她连偶尔放松的时间都没了。每天只能待在家里,应付铺天盖地的家务活儿。
继父对她也再不用有丝毫的顾忌,不但随时加以喝骂,甚至还可以用扇耳光、拿脚踹的方式来随意惩罚她了。
其实累到不怕,打也能忍,关键是继父还故意让她挨饿。
一点抓住点错,就罚她不许吃饭。
这种滋味才是最痛苦的,最难忍受的。人一旦没了饭吃,简直就像没了灵魂。
终于有一天,饥饿的滋味让“糖心儿”完全醒悟了,这个家不再有她的位置。
继父对于她的存在除了厌恶之外没有别的,而母亲不但对继父毫无办法,对她似乎也有点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了……
就这样,对这个家恋无可恋的她出走了。
既然走出了家门,她就选择了流浪。而流浪也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偷。
偷车上运输的水果,偷刚蒸好的馒头,偷滚烫的包子。只要能填饱肚子,她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下手去拿。
只要没偷钱,她不觉得有太大罪过。这是在没有法制的年代,一个女孩子凭自己的良知傻想出来的一条是非界限。
当然,由于开始的莽撞,挨烫挨打都是难免的。她的容貌,也会被些不怀好意的成年人盯上。
可她是机灵的、敏捷的,她从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与他人为伍。只在熟悉的地方活动,只在人多的地方出没,一旦要失手,就马上换一个地方。
这不但使得她屡次险而又险地脱离了危险。也使得她最大程度获得了扒窃经验。
而她也是幸运的。流浪仅仅一个月之后,在对一个漂亮女人的糕点盒子下手的时候,她虽然被抓住了手腕,却遇到了完全改变了自己命运的贵人。
因为那个漂亮女人就是“阿狗姐”。
当然,她开始也并不相信“阿狗姐”。可她在“阿狗姐”的手里,根本就没办法脱身。
她被“阿狗姐”强带回了家,带回了“栖凤楼胡同”的那个小院儿。
这样,她当然就更没办法跑了。
不过很快,她自己也不想再跑了,反倒还怕离开这里。因为这里简直就像天堂。
“阿狗姐”问清她的情况后,不但给她洗澡、梳头、剪指甲,还给她买了新衣服。“宝姨”做的吃食不但管饱管够,也是难以想象的美味。
她们都像对亲闺女一样地对她,哪怕是在她自己的家里,在父母都在的时候,她也没感受到这样的家庭温暖。
所以仅仅过了一晚,她就忍不住主动向“阿狗姐”祈求,“您能让我留下吗?我保证以后再不偷东西了……”
“当然可以,你这么好的囡囡,不会让你在外面吃亏受苦的。”
“阿狗姐”的态度非常和蔼,一口就答应下来。只是后面的话,却让“糖心儿”全然想象不到。
“……不过,我就是喜欢你敢偷东西才带你回来的。晓得伐?你还别觉得偷东西不好。照我看,这虽然算不上好事体,可也不是坏事体。人要没的饭吃,还哪能办?当然要偷。何况偷还能惩罚坏人,这叫‘黑吃黑’。”
“你别不信,你想一想,其实天下间,许多人不是都在偷吗?而且越是看着体面的人偷的东西就越多。财主在偷穷人的钞票,当官的在偷百姓的权利,写文章的人都想控制别人的思想,站在人世间顶峰的人,更被叫做窃国大盗。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只不过他们用的方法比较隐蔽罢了。”
“你再想一想,如果世界上没有咱们这样的人来‘黑吃黑’,只有那些人的游戏规则,那叫‘只许州官放火,不叫百姓点灯’,那穷人就永远是穷人,富人就永远是富人,这世界就成了一潭死水,就不好玩了,人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们‘黑吃黑’关于让这个世界变得更有情趣。”
“小囡囡,我来教你怎么偷东西好不好?因为无论如何,总有一天,你是要靠自己养活自己的。何况你看,你的手指多好啊。又细又长又灵巧,比阿宝只会煲汤做饭的小胖手强一百倍。你要不学这个,都白白糟蹋了一双好手。我觉得咱俩有缘,你就是老天爷送给我的徒弟……”
尽管小小“糖心儿”还听不懂这些话,尽管学校的书仍让她认为偷是不好的行为。可当时“阿狗姐”眼里的温柔却更让她亲近。
为了这种被宠爱的感觉,她无法拒绝,也不愿拒绝。哪怕是明知道去做坏事。
“我学,我一定好好学。那我以后能叫您妈妈吗?”
“哈,不是不行,可是我有点不愿意听别人叫我妈妈,那显得多老气啊。阿宝是我干女儿,我都不让她这么叫。我看,要不让阿宝来做你的妈妈吧,反正她在沪海的女儿也和你差不多大……”
“啊……这位阿姨是您的女儿……怎么会?您……您是这么年轻……”
“哈,小囡,会说话,有礼貌,还这么漂亮。我真是喜欢你,奖你一块朱古力糖好了。”
“嗯,谢谢。可是……那……我怎么称呼您呢?”
“嗨,叫师父呀。对了,你也可以叫我‘阿狗姐’。一定要记住啊,‘阿狗姐’是永远不会老的……”
就是这番对答,“阿狗姐”成了“糖心儿”的亲人,把一身的本领都传给了她。让她成为了“锦线”贼帮的新传人。
同样的,“阿狗姐”当时那含笑眨眼的俏皮神情,也永远记在了“糖心儿”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