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十七岁的时候,‘阿狗姐’去世了,我就只有‘宝姨’相依为命了……这就是我的过去,我的家庭,也是我为什么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一五一十,实实在在……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说罢,“糖心儿”很疲惫地仰靠在椅子上。
她垂下眼皮,憔悴的脸上又有了泪痕,黑色的秀发在脑后散成一片。
沉默。
洪衍武一直听到最后,中途连一句话都没有插过口。
直到现在,他还在消化她的身世,虽然刚才的那些疑问,已经差不多都弄清了。
这就是唐昕,可怜的“糖心儿”!
一个因不负责任的父母,离心离德的双亲,孤苦伶仃、受尽苦难的女孩子。
一个极其缺乏家庭温暖,却又对婚姻充满畏惧的姑娘。
一个坚强的,只能独自在社会上苦苦挣扎的丫头。
一个比他大上三岁,却相当柔弱,不敢渴望未来的女人。
经历了这些磨难,她的一颗心早已伤痕累累,恶病丛生。
她的这张脸,尽管看上去永远光彩照人、艳丽无双,但谁能知道背后却隐藏着如此的凄风苦雨。
他原以为自己很惨,家庭就够不幸的。可和“糖心儿”一比起来,他就再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至少他的不幸只是时代造成的。他的家人彼此相亲相爱,在贫困和屈辱的时光里,他还能拥有一份来自亲人的温暖。
可“糖心儿”却一向是那么孤独,那么艰辛,她的身世和遭遇简直让人闻之心酸,令人心痛欲碎!
唉,也不知“糖心儿”从小到大到底流过多少辛酸的泪水,凝结过多少哀愁和忧伤。
完全可以想象,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经历。当他不管不顾,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冒失地硬行突破了最后一线。对她而言,又怎么能仅用其他姑娘的心理来揣测呢?
她感受到的精神压力和心理负担,一定远比旁人更多、更沉重、更惶然。
他真的后悔了,为自己只图欢娱的冲动后悔……
“小武……”
似乎已睡着的“糖心儿”突然说话了,又一串泪水悄然而落。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的过去很好奇。我没告诉你这些,不是想隐瞒,而是实在不愿意再想起。也有点怕你瞧不起我。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瞒你的了,你以后要想知道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
她仍闭着双目,声音很轻。可要是她此时睁开眼,一定会看到洪衍武满面负疚的。
洪衍武他慢慢坐到“糖心儿”的身边,想说什么,但几次开口却组织不好适当的语言。
她仍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完全能看出她发自身心的倦意。
洪衍武终于忍不住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拂上她的脸颊,轻轻地为“糖心儿”抹去泪水。
“其实,其实……你是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我要早知道这些,会更爱你,更对你好。我会告诉你,未来不用怕……”
“糖心儿”慢慢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扫过洪衍武正在为她擦拭眼角的手掌。
洪衍武赶忙收手。
可那双幽怨俏丽的大眼睛却痴痴凝望着他。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如果我早知道,我会更对你好,更爱你,也绝不会这么莽撞……不过没关系。我们还能把握以后,不是吗?我可以告诉你。你不用担心什么,我们以后一定会很好。绝不会像你的父母那样……”
“以后?你怎么能肯定?”
“是!以后!我能肯定!”
“不,你怎么还不明白?人生好多事儿都是说不准的。我的年龄又比你大,老的肯定比你快。真要是命苦,有一天你嫌了我……”
“不会!你别这么说!那我呢?要这么说,我远远配不上你。我在别人眼里永远都是两劳人员。你跟我在一起,今后也会被别人看不起。你会觉得委屈吗?”
“那……那不一样。我绝不会……我了解你,你和我认识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你有本事,你什么都知道,何况我自己更是……”
“不,你想错了。这些都不是关键。两个人的感情和对生活追求的一致才是最重要的。说实话,我要和别人比,可能除了钱,没有什么能多给你的。我也知道,天下所有的夫妻都会有意见相悖甚至争执的时候,激情也总有变淡的一天。所以仅仅靠这些,我确实保证不了让你始终对我满意……”
洪衍武说到这儿,马上把低落的声调一转,态度十分温柔,也十分积极地继续说了下去。
“……可我,可我愿意。愿意给你更多的东西,你也理应得到更多的东西。那就是一个真正温暖的家。我今后不但会是你的朋友,你的丈夫,还会是你永远可以依靠、相托的亲人。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我清楚自己的责任,我会用我最大的努力争取去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要让我们的孩子在最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用时间和实际行动来证明我是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
洪衍武的表态是诚挚和坚决的,却并非像大多数年轻人那样语义空泛。相反,很客观,很实际。这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完全超出了“糖心儿”的预计。
“你……?”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什么?你记住,我非让你觉得自己命不苦不可!这是我说的,一辈子都不改!”
洪衍武这句话无疑是霸道蛮横的,但是却又让“糖心儿”由衷感到一种值得信赖的温暖。
她没有再说什么,把头歪向一边,成串的泪水瀑布般宣泄而下。她抬手去擦,竟一下子泣不成声起来。
洪衍武刹那前又涌起心酸。“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我求你……”
可“糖心儿”的脸被手捂着,怎么也拿不开。她摇头,越哭越厉害,双肩抖个不停。
由于还从未见过什么人这么伤心地过,洪衍武心疼得不行。他很清楚,任“糖心儿”这样哭下去,是会哭坏的。
可他怎么哄也不管用,只好轻轻揽住她肩头让她哭。
好在“糖心儿”已不再抗拒他,先开始还只侧起身子,后来就慢慢扎进他的怀里。
洪衍武干脆紧紧搂住她。
就这样,“糖心儿”彻底象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了。而她双臂也围过他的脖子,同样紧紧搂住。
又过了半晌,“糖心儿”总算哭痛快了。
可两个人仍旧没有分开。他们就一直这样抱着,似乎想永远这样待着,直到地老天荒……
9月24日清晨,睡了一个好觉的“糖心儿”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她不但依旧美丽,依旧迷人。或许因为昨晚解开了心结,也显得更开朗,更温柔了。
大家一起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洪衍武曾不动声色,从侧脸认认真真看了她至少半个钟头。
当确定忧郁的浪花漂走了,剩下的只是柔润和俊美。他心里似乎有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
犹存的心酸倏地消散开去。他也终于获得了轻松。
爱情就是这样,当你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的喜怒哀乐就像移植到了你自己的身上。
当对方忧愁悲伤的时候,你的快乐也如同被绞杀了,再也无法安心做任何事。
只有当对方重启笑颜,你才会重新体会到生活的美好,感受到呼吸的喜悦。
这一天,当然也是“虾爬子”和向红的大喜日子。
但出乎洪衍武意料的是,他们的婚礼并没在饭店摆酒席,而是请来厨师,搭了个临时灶头,在“虾爬子”的家里操办的。
新人房中的那张折叠桌是主桌。“虾爬子”父母房间的八仙桌也派上了用场,另外,院里还借来邻居家的桌子开了两席。
只是这样,还是不能解决全部问题的。也并不意味着,这次的婚宴仅仅是两桌的水平。
因为这只是第一轮。所请的大都是两家至亲好友,或不可缺少的人物。下午两三点至五六点,还将有更多的人来贺。
“虾爬子”是船厂的焊工,向红如今的工作,在百货商场卖香皂牙膏。他们俩人的同事和同学都不在少数,下午来的主要就是这些人了。
其中除执意不吃者外,两边大约总得再各摆两桌,再算上当中入席、加菜的人数和盘数,总计要达十桌左右。
而之所以会选择了如此麻烦的方式,主要是因为两个原因。
樊纲私下给洪衍武解释,说这首先是新郎、新娘双方父母的意思。
家长们可都是苦日子熬过来的,认为这样省钱。觉得不如实惠些,节余下的钱让小两口今后用来过日子,比花在饭馆子里撑面子强得多。
其次,就是“虾爬子”和“向红”为结婚置办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就是不算洪衍武和“糖心儿”送的双喇叭和金戒指。他们也用当初分到的木材打好了整套的家具,还把“三转一响”,电视机,电风扇都置办齐全了。
在这个年代,实在是够招眼的了。
因此,连最爱出风头的向红自己都觉着害怕,担心“虾爬子”再被派出所盯上。这样,婚宴他们也想要办得低调一些。
这件事,“海碰子”们早就知道,人人都挺理解。洪衍武他们当然也不会介意,友情第一嘛。
于是,客随主便,就在当院儿里吃了一餐乱哄哄的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