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绿山沸腾了。

远远近近的村庄到处响起劈呖啪啦的鞭炮声。八年了，青绿山下从没有聚集过这么多的老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山人海，奔走相告。人们噙着喜悦的泪水，一个个挺直腰杆，把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屈辱全部抖落了出来。

消灭日本鬼子！

打死狗日的东洋矮子！

以血还血，讨还血债！

还我绿峰！还我宝藏！

小日本，还我的孩子！

愤怒的人群围住了日本军营，一个个挥舞着悲愤的拳头，要找日本鬼子讨还血债。砖头、石子和瓦片如雨点般砸向军营的屋顶。游击队紧紧地把住营门，耐心地劝说着老百姓要保持冷静。

尼姑师太在徒弟们的簇拥下，也来到山下看热闹。她们随着欢腾的人群，朝日军营地的方向流动。

日本人投降了！振邦君该回来了！我们终于可以团圆了！师傅，我们终于可以抬头见人了！我们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做人了！师姐师妹终于可以回来了！积善堂终于可以福佑百姓了！师傅终于可以重操善业了！千年神堂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雪子饱含热泪，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埋藏在心中的一席话，积善堂的尼姑们从没见过她如此激动地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全都吃惊地看着她，就仿佛真的听到哑巴突然开口了一样。

哑巴，哑巴，我的好哑巴，你说的多好啊！你说对！我们总算盼来了这一天！师太欣喜地拉着雪子的双手，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青绿山有不少人听到过尼姑们哑巴前哑巴后的喊雪子，知道积善堂有个哑巴尼姑。这些年，日本人占领了青绿山，附近的百姓很少上过山，更别说进积善堂了。他们以为雪子真的就是个哑巴。看到师太惊喜地拉着雪子的手，一口一个哑巴的喊她，真以为是哑巴开口了，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哑巴开口的消息不翼而飞。仅半天时间，十里八村的善男信女们全都涌进了积善堂。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雪子，争相一睹她的尊容，问是不是佛祖亲口让她说话的。一位老奶奶说，佛祖让哑巴开口，是积善堂的善果感动了菩萨啊！只有观音菩萨下凡附身，才可能让哑巴说话呀。我活了七十多岁，还是头一回遇到，也是头一回听说的事啊！她是佛菩萨附了身，是佛祖让她来救苦救难的啊！众人全都唏嘘不已，连连点头。雪子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口里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菩萨附身了！观音菩萨附身了！人群中纷纷有人喊。

南无阿弥陀佛！

扑通一声，围着雪子的人群齐刷刷地跪了下来，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伏在地上，朝着她磕起头来，争相请求她帮忙消灾祈福。

活菩萨，我儿子当兵打鬼子，整整八年也没有回来，您保佑她平安归来吧！

活菩萨，我闺女前年逃兵荒丢了，您帮我保佑她回来啊！我天天给您烧香了。

活菩萨啊，您快保佑我男人回来呀！他被日本人抓到青绿山开矿，可我找遍了整个青绿山，也没看到他的影子。您告诉我，他在哪里啊？

活菩萨，保佑我男人吧！他参加八路军打鬼子，现在鬼子投降了，他该回来了啊！

…………

雪子的眼里闪出了泪花，跪到佛祖面前，佛祖啊，保佑他们吧！他们全都是您忠实的信徒啊！您大慈大悲，保佑他们的丈夫、儿子和闺女都能平安归来，全家早日团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南无清净大海众菩萨！

入夜时分，善男信女们依然虔诚地围着雪子跪在佛祖面前，口里不停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下子涌出这么多佛祖的信徒，雪子感动不已。她相信佛祖的法力一定会越来越大，直到无所不能。雪子坚信师太说的道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认为日本人的下场正应验了这个道理。佛祖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而日本人呢，他们违背佛祖的旨意，把杀生、偷盗、邪淫、妄语和饮酒，五戒全都做绝做尽了。佛祖怎么可能饶恕他们呢？然而，佛祖是慈悲的，惩罚他们是为了让他们迷途知返，忏悔罪业；使他们感悟觉醒，弃恶从善。

佛祖啊，敞开您慈悲的胸怀吧！您肯定知道那些矿工在哪里，您就让他们回家吧！还有所有在外的丈夫、儿子和闺女，包括我的振邦君，您全都保佑他们平安回来吧！雪子一边念着晚课，一边默默地祈求佛祖。

各位施主，回去吧！佛祖无处不在，有求必应，一定会保佑你们。

月光洒满积善堂，院子里如同白昼。善男信女们听从师太的劝告，对着雪子拜了又拜，怀揣着即将与亲人团聚的希望，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回家去了。

雪子仰望着快要绷满弦的大半个月亮，掐指一算，喃喃自语道，今天已经十一了，马上就到十五了，就要团圆了。佛祖啊，您保佑我的夫君快点回来呀！振邦君会不会在十五那天回来呢？慈悲的佛祖啊，我是不是该在积善堂里等他回来呢？要是他还不能回来，您就告诉我一声，让我去找他吧！我真的想见他一面，哪怕先看上一眼也行。

雪子回到往生殿，跪到佛祖跟前，心里央求道，佛祖啊，您告诉我，您告诉我呀！佛祖慈祥地望着她，好像在说，等着瞧吧，我的孩子！

等着瞧？雪子灵机一动，捡来一块瓦片，一面写上等字，一面写上找字。她给佛祖叩了三个响头，双手把瓦片夹在手心，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把瓦片向上抛出。雪子的心里怦怦怦的跳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落到地上的瓦片捡起来，放进手心，紧紧地攥着，生怕瓦片会翻了面似的。来到油灯前定眼一看，竟然是一个等字。她欣喜万分，把眼睛睁大了，又仔细地看，瓦片上果真是一个等字。

雪子对着佛祖千恩万谢之后，回房休息。不久，她含笑进入了梦乡，一轮明月又大又圆，她竟然真的见到了李振邦。李振邦把雪子和儿子一起搂进了怀里，又是哭又是笑呢。

轰——轰——轰——

哒哒哒哒哒哒哒……

从天而降的枪炮声撕碎了青绿山的宁静夜空。雪子从美梦中惊醒，尼姑们一起往山下张望，却听见密急的枪声搅和着吼叫声，一起朝山上紧逼。

突然间，两个黑影喘着粗气，跑进了积善堂。

师傅！请借宝洞一用！来人竟是吴司令和龚猪户。

师太一句话也没说，急忙带他们进了溶洞。雪子刚把洞口盖好，一队国军追了进来。

各位师傅，看见游击队了吗？

看见了，他们往山上跑了。

雪子沉着地告诉他们。可她又想不通，国军回来了？国军也是中国人，怎么会打游击队呢？吴司令不是也当过国军吗？想了想，她又暗中高兴，振邦君就快要回来了。菩萨保佑，真的让我们夫妻就要团圆了！

看到国军往山上追去了，雪子倚在积善堂的门口，心里七上八下的。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国军们叫骂着回来了。他们在积善堂里转了一圈，对尼姑们嚷道，要是看见了游击队，赶紧向我们报告。私通**，是要杀头的。

国军走远之后，雪子打开了溶洞。吴司令拱手说，多谢各位师傅！救命之恩，他日定当厚报。我们的大部队已经顺利地撤回了南山，相信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后会有期！说完，消失在夜色之中。

天一亮，雪子就下了山。山下的军营门口，挂起了崭新的青天白日旗。两排荷枪实弹的国军士兵立在军营两边。雪子费尽口舌，也没能打听到李振邦的半点消息。一个军官出来，不耐烦地对雪子说，我们这里没有叫李振邦的。要打听，你到九江去打听吧。

到底是等还是找呢？雪子心里很矛盾，就把心里话跟师太说了。师太说，既然佛祖让你等，你还是等吧。然而，雪子无法忍受漫漫长夜里对李振邦的思念，还是选择了寻找。

寻夫之路虽然艰辛，但与上次相比，不用再担心有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残害。三个月后，雪子终于在南京打听到了夫君的消息，李振邦随薛岳将军到北方剿共去了。雪子伤心极了，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不是说好等打败日本鬼子就一家团圆的吗？振邦君，难道你忘记了你的诺言？忘记了你的妻子还有儿子？你的父亲母亲被日本鬼子害死了，你为什么不回去给他们上坟呢？你怎么忘得了青绿山？怎么忘得了积善堂？从长沙到南京，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呢？我不信，我不信你连回家看看的时间也没有啊！

接待她的国军士兵想了想，说我记得李师长派人回去找过他的家人，后来好像听说他的家人全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好长一段时间，李师长都没能从悲痛中走出来，瘦得不成人形，几乎一病不起。薛岳将军来看过他好几次，开导他，鼓励他，安排他去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呢。李师长是有情有义的人，他是思念亲人才病成那样的啊！要是他知道你们还活着，他会多么高兴啊！这都是误会，误会啊！不过，你们就安心地住在这里等吧，等剿灭了共产党，李师长就会马上回来了，他要是看到你们，该有多开心呐！

雪子和儿子被安排住进了李振邦住过的房间里，一心盼望着李振邦能早一点回来。睡在李振邦睡过的床铺上，雪子能感受到夫君的气息。夜深人静，蒙蒙胧胧，她甚至感觉李振邦就睡在自己的身边，搂着她安然入睡。她喜欢看李振邦用过的每一样东西，想象他在房间里一会儿埋头看书，一会儿奋笔疾书，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静静地思考，一会儿想念亲人，想念他的妻子和儿子，她甚至想到李振邦教儿子读书写字的样子，想象李振邦工作和休息的各种样子，雪子心里无比的甜蜜。月光照进窗台，让她想到和李振邦一起在青绿山上的幸福日光。她静静地问李振邦，你怎么还不回来？她问皎洁的月光，明月几时圆？

这是一个大院，里面全都住着国军家属。每天，雪子都会从太太们的口中得到从前线传来的一些消息。令她失望的是，每次的消息都不是好消息。后来，消息越来越坏，已经有人开始准备离开南京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院子里的太太们开始纷纷离开了。对面李太太一家去了香港，隔壁王太太一家说要去台湾，还有张太太一家，大前天就去广西了，雪子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令雪子担心的事发生了。南京城里的国军越来越少了，连院子里的士兵也上前线去了。雪子出门打听消息，只见南京街头一片混乱，喇叭声、车马声、男女老少的喊叫声聚在一起，喧嚣而混乱。破衣烂衫、携老扶幼的穷人纷纷逃进城里。惊慌失措、惶恐不安的有钱人举家逃离南京。有个叫徐妈的太太劝她马上离开，雪子固执地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等李振邦回来。徐妈焦急地说，不行啦，李太太，听说共产党马上要打过来了。那还了得，共产党不光要分人钱财，还要把所有的女人分给当兵的做老婆呢。雪子不相信，说那是胡说，我又不是没见过共产党，怎么可能呢？徐妈说，千真万确！太太，不如，你也随我们去广西避一避吧。雪子坚定地说，不，我不去。就是要走，我也只能去青绿山。

远处的炮声越来越近了，院子里的太太们全都跑光了，只有雪子和她的儿子留了下来。她想，南京是国民政府的首府，国民政府就算丢了全中国，也不会丢了南京。用不了多久，全国各地的国军都会蜂拥而至保卫南京，李振邦也一定会回来保卫南京城。她相信国军能坚守住南京城，就像她能坚守住对李振邦的感情一样。坚守一段情如同坚守一座城，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名国军战士，和李振邦一样，为完成自己神圣的使命而战。

可是，解放军势如破竹地横渡过长江，又攻占了南京，直到把国民政府的残兵败将赶向南方，却迟迟不见李振邦回来。南京城里到处是庆祝解放的欢乐人群，再也看不到一名国军将士的身影。雪子败下阵来，不得不失望地离开了南京。

一个月后，雪子拖着一双走出血泡的赤脚，带着瘦得皮包骨头的儿子回到了积善堂。

跨进门坎，雪子含泪叫了一声师父，一头栽倒在地。听到动静，尼姑们赶紧过来。哑巴，苦命的哑巴，我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师太一边责怪雪子，一边抱起雪子的儿子，一行热泪滴在他瘦削的小脸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