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令居县东侧山脚下一片三里见方的谷地,先前便是令居骑卒的操练场。此时,这片土地亦是异常热闹。百余号骑卒正在其中往复奔驰。马上各身着骑卒皮甲,腰悬弓刀的骑士不时驭马做出转向、跳跃、急停等动作。
雷融骑马站在校场边上,冲那些尚在奔驰的骑卒们大声呼喝着。那些骑卒闻言,纷纷减缓马速,随后在雷融面前集合成为一个锋锐的三角阵型。
李延炤驭马行入校场,边行走便拍手赞道:“好,好。今日总算见到我氐羌男儿的风貌,委实感到震撼不已。毋须赘言,日后清扫陇西,涤荡虏贼,委实不能缺少诸君的助力!”
李延炤与雷融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便笑着问道:“雷融,这些儿郎们可是天生便会骑马?以至于如此娴熟。马术即便较之我操练了数年的精骑也不遑多让。”
雷融哈哈笑了一下,指着胯下马鞍两侧伸出的马镫道:“儿郎们所言,有了这东西,只觉骑马变得更为简便,故而才能如此娴熟。先前尚在陇西之时,我等也常见虏贼骑兵马鞍上装了这东西,当时还不知何用,现在看来,这东西当真是……妙不可言。”
从马镫被制造出来,而后装到马鞍上以来,凉州曾经保持了短暂的领先和技术垄断。然而任何事物若是风靡一时,必然会招致觊觎。刘赵在与凉州哨骑数番较量中,大多时候都是处于下风。直到他们从战死的凉州骑兵马匹上获得了这种新式马具的样品,随后大力仿制,并且为了保持优势而进行了技术垄断,只许寥寥数家工坊制造,并且专供军中,试图保持本部匈奴骑兵的高超战力。
的确在装备了马镫之后,骑卒的门槛降低了很多,而且能够使娴熟的骑兵更放心大胆地腾出双手来操作武器。本来就从小精于骑射的匈奴骑兵,更是变得锐不可当。先前刘曜命刘岳追击休屠王石武,并大败之的战役当中,马镫这种新奇玩意儿,也算是经受住了实战的考验。
“列队冲击!”雷融看到李延炤向他点头示意,随即便放开嗓门,高声喝令着麾下这些新近划归骑卒的儿郎们,向校场另一头的诸多草人靶发起冲击。随着他的高声喝令,排成三角攻击队形的骑卒们便立刻催动战马,直向校场另一头的草靶冲去。
这些骑卒,皆是雷融旧部之中的牧民。他们在已经农耕化的氐族部落中,仍然保持着很多农耕化之前的习俗。精于马术,便是其中一样有力佐证。
疾奔中的三角攻击队形,随着马速的提升而变得逐渐有些散乱。许是马力有好有坏,马背上的骑士也有勇有怯,在冲锋的道路上,三角队形逐渐因为散乱而变得有些难看。李延炤却依然注视着校场另一头排成方阵的草靶。直到这个有些乱的三角队形撞上那些可怜巴巴的草人。骑卒们手中扬起的长枪与环刀,转瞬之间便将这些草人劈刺得七零八落。
雷融仿佛也自行看出这个骑卒队列中所存在的不足,面对李延炤的时候,他稍显有些尴尬。然而李延炤却是不以为意。他拍拍雷融,指向那些被劈砍得七零八落的草人,对他言道:“瞧你麾下儿郎,个个都如同下山猛虎一般,端得是令人望而生畏!只是这冲击队形,待马速一提起来,便显得有些散乱。在校场上还好,若在战场之上,先冲击阵线的勇者,很可能便往往为后方怯者所累。雷百人将,这之后,你可要在操练中多多注意啊。”
雷融闻言,面色稍显尴尬,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拱手道:“长史教诲,雷某铭记于心。之后自然会令这些儿郎们勤于操练。”
李延炤微笑着点头,而后又继续问道:“方才去各乡里中巡视一番,感觉如何?”
雷融闻李延炤提及此节,倒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踌躇了半天,方才道:“之所以强求长史带我去看看乡人,也多半是因本人对于乡人如今状况,多半放心不下。如今既见他们或耕织,或放牧,足以维持生计,属下亦对长史颇为感恩。”
言罢雷融又眼望远方,长叹一声:“而今我身处军中,便唯有尽心竭力,带好麾下军卒,与长史一同守卫乡土,远拒虏贼……”
李延炤望着天,悠悠叹了口气,随后又问道:“雷百人将,你可想有朝一日,能够回归故土,置数十亩田地,养一群牛羊,衣食无忧,耕织为生,一生一世,过得安乐富足。世间再无战乱,百姓乡人,也再不用流离失所……”
雷融听闻李延炤竟发出如此感慨,登时便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李长史,这等世情,似乎唯有在梦中可得一见。唉,其实我等何尝便想背井离乡,来到此处谋生呢?惟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啊……”
随后,雷融又满怀希望地望向南方——那是他们这些氐羌流民家乡的方向。发了好一阵呆,他方才叹道:“若那一日有望到来,我等武人便是捐弃此身,又有何憾!”
“若人人都愿为天下公,那日又何尝遥远?”李延炤微笑着望向雷融:“天下并非总会乱相环生。乱事日久,人心思安。而人心所向,便是人和之意。雷百人将,我辈武人既生于世,惟愿一身本事毫无用武之地,方才是李某毕生心愿矣。”
雷融却是听得满头雾水。他挠着头,不解道:“李长史何出此言?我闻他人言道一身本事毫无用武之地,总是觉得满腔悲愤,不知何处相诉。为何长史言此,却能如此平和?”
李延炤哈哈一笑:“雷百人将,我辈武人毫无用武之地,不正是天下安泰平和,百姓安宁度日之时吗?若到那时,我等即便毫无用武之地,此生又有何憾?”
雷融思虑半晌,终是体味到李延炤话语中深意。随即便释然与李延炤相对一笑。
二人视线转回校场之中,雷融见到骑卒们组成的三角冲击阵型又复散乱起来,当即便纵马上前,用胡语大声地呵斥了一番。校场中带队操练的小校闻言,只得无比尴尬地返身抱拳,随即便带领所属麾下继续操练。
李延炤留下雷融继续操练这些士卒,他便折返回营。依当下情形来看,这支骑卒因有着较好的基础,稍加操练便可将之投入战斗。这也正是令李延炤稍稍感到宽慰之处。
李延炤与秦大勇等跨入营门之时,却正见曹建率百余骑卒入营。随即与待发的陶恒捧着地图计议一番,陶恒所部便相继出营,去往城外。
如今情势较为繁杂。令居城中只有五百余人在刘季武的率领下留守。其余各部大小将卒则是率部尽出。曹建此前巡视了县中靠南侧诸乡里。然而所得情报也仅有最近一日虏骑出没的讯息。如今各乡里或由豪族据堡而守,或由武嵬军步卒前往拱卫。而那些小股虏骑,每至一地,凡见有坞堡或是武嵬军步卒据守,一时难克,便立即引众而去,且绝不再次在附近出现,行踪端得是鬼神莫测。
令李延炤倍感头疼的,正是当下骑卒寡少。如今既已派步卒前去筑垒封锁了各渡口,然而忙活了两三日,却仍未寻到大队虏骑出没的踪迹。
李延炤招招手,唤过浑身灰土,尚未及去休息片刻的曹建,取过了曹建手中标注了巡哨地域的地图。只见令居南、西两侧均已打上巡视过的标记。而这些巡视区域的最外围,便是先前虏贼入境之后,首次袭击的数个乡里。
李延炤凝神看着地图,苦思冥想良久。手指指向地图上一处区域,随即又觉得不能肯定。便仰头望向曹建,问道:“曹督觉得,敌骑会往何处藏匿?”
曹建躬身道:“属下觉得,若我是这支敌骑之将,势必会引军,以令居与广武交界处的山区,为藏匿之地。”
李延炤闻言颔首,微笑道:“都会换位思考了,不错。然敌骑为何选此处藏匿,可有理由?”
曹建指向地图上令居东北与广武接壤的那片山区,道:“此处人迹罕至,且在我县与郡治接壤之处。平素即使县中骑卒、郡中骑卒例行巡视,也甚少深入此地。因人少,便于藏匿,难于暴露,当是虏骑藏匿的首选之地。”
李延炤微微颔首,而后又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别处可作藏匿之地备选?”
曹建点点头,又指向地图上逆水以西地区:“若要藏匿,这片广袤山区,当为最佳备选。因其地势较缓,且广袤无垠。若虏骑在此中藏匿,我等或许还真搜寻不能。”
“既然如此,曹督以为,虏骑最有可能选择何处藏匿?”李延炤听着曹建所言,与他自己的判断并无二致,便出言问道。
“属下以为,若虏骑择地藏匿,当以县东北侧山区为佳!长史请看,如今西、南侧外围诸乡里已横遭虏贼扫荡。若其藏匿与西侧山区中,虽地势广袤,就近却并无多少战机!而其若是藏匿于东北侧山中,处于两地接壤,四面通衢之处,既可北上广武进行袭扰,亦能南来,对我县周边乡里进行袭扰……”
李延炤随即点点头,表示同意:“西侧外围乡里,几已尽被虏骑扫荡。若当下他们打算继续袭扰,首选便在此处。否则在西侧山中,往复奔波,端得是极为不便。”
“如今既已测定了大致方位,便须遣哨骑前往侦察。若确定敌军方位,再调集兵力,一举进剿。曹督,稍后我写封书信,同府君报告此事,便请你遣一骑卒,将信递送至郡府。若在此地围剿这支虏骑,我等兵力或许不足,然请谢主簿调集大军,动静又太大。唯有请郡府出动小股骑兵,按照例行巡视的规模,到达此山左近,秘密集结,方为可行。”
曹建微微颔首,同李延炤一起向李延炤所居屋中行去,不一会儿,曹建便拿着一个火漆封好的木筒,出得屋来,唤过一名骑卒,背上木筒离营去往郡府方向。
过了半日,率部在外巡视的陶恒,便接到李延炤的传信,令他前往疑似虏贼藏匿的山区哨探侦察。陶恒随即便将所率百余骑卒以什为单位,分成数支小队,各小队之间相隔数里,相继向东北方向行去。
陶恒自己亦是领一什骑卒,先行出发。沿途各乡里之间,早已望不到人烟。知悉虏骑前来州境之内肆意屠戮乡民,毁坏农田之后,各里里吏便早早做了准备,寻得乡里最为坚固的房屋,并在前来屯驻的武嵬军步卒协助之下立好拒马望楼等防御设施严阵以待。
乡民们在田中劳作的周期,也转变为一大清早寅时末刻便开始,持续到辰时左右,便将在田中劳作的乡民唤回临时据守的院落内。
一路之上,各乡里之间渺无人迹,只是偶尔能够看到乡民与士卒们据守的坞堡或是院落之内,还高高飘扬着武嵬军的黑色大旗。自收到李延炤遣人传递的讯息之后,陶恒便马不停蹄地向着预定区域赶去,终于还是在黄昏之前抵达了地图上标注的那片山区。
陶恒展开地图,细细观望着这片山区在地图上的位置。确认无误之后,他便令全体下马换乘另一匹体力较好的健马,随即将换下的马匹令一名骑卒赶往据此地最近的一处乡里,由在此驻扎的士卒们妥善保护。随即,陶恒便率其余的士卒,自山谷之处进入。
陶恒一边端坐马上观察着周遭山峰的外形,一边努力将这些山的模样刻印在脑海中。若是稍后突逢敌军袭击,他们便可当即拨马而回。牢记山峰地形,则是为了不至迷路。这项经过训练以后的特殊本领,可以说如今的武嵬军骑卒中,大部分的基层将佐都已掌握。
行出不过三里地的光景,陶恒却忽然自马背上翻身而下,他快步去往一旁道路中的一块大石旁,蹲下身细细观察了片刻,随即将那大石上一块不起眼的亮绿色球体拈了起来,而后将之捏碎,又把碎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
他身后的骑卒们围拢过来,各自望着他。陶恒一只手托着那被碾碎的球体残渣,一面向身后其余骑卒展示着,口中已是万分笃定地言道:“马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