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是一身白衣的模样，纯洁美好一如当初。她背对着他踮着脚，每一步都走得又轻又缓，身后，她的麒麟紧紧地跟着她。
他落在最后面，望着这样的情景却莫名地眼中一热。
"蓝儿。"他开口唤住她。
她像是听见了，缓缓地转过身来，望着他笑得眉目如画，却没有说一句话。
"你的头发乱了。"他指着她被风吹乱的长发，笑道，"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过来，只是长久地站着，半晌她抬步，却是一步步地倒退着，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蹙了眉，心中莫名的恐慌让他追了上去。
她张着嘴像是想说什么，却没有一点声音，只是动着嘴唇，脸上的笑容依旧，可是却透着满满的绝望。
"师父难道忘了？我没有舌头，已经不会说话了。"他看懂了这个口型。
他蓦地停下脚步，一切都骤然消失。他猛地醒来，睁眼却是黑暗无边，半晌，他抚上眼角已经凉透的泪。
在她死后，这是第几次梦见她？
见到邵辕的那一天，师父正在为我挑选夫婿。
我自小便生活在朝云谷中，谷中清净，除了我与师父和师父送我的宠物麒麟，连飞鸟也鲜少有一只。
我从小便跟在师父的身边，可几百年里，我什么也没学会，唯一改变的，是我喜欢上了师父。
彼时我还幼小，一日师父从谷外归来，手里却抱着一只小怪兽，那时我太小，看什么都以为是吃的，所以在师父将小怪兽递到我手里时，我毫不犹豫地咬了上去，啃得小怪兽吱吱乱叫。师父连忙蹲下身掰开了我的嘴，我狐疑地望着他。
他看着我有些好笑，俊美如玉的面庞浸在阳光中，却有着说不出的风采，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流着口水将他望着。他半蹲下身子一边擦我的口水一边解释道："这是师父从西王母那儿得来的小麒麟，年岁恐怕比你还小些，如果寂寞，以后便抱着它睡觉吧。"
我下意识地点头，他拍了拍我的头，袖中恍然间有清香传来，我还未待闻清他便已经转身慢慢离去。
我长久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中跳得飞快，似要破体而出，一张脸也变得滚烫。
我不明我反常的原因，于是翻阅古书，在一本有些不伦不类的野书中，我知晓了那是七情六欲中的"爱"。
这是师父没有教过我的感情，可它却似一颗**，在我心中牢牢扎根，随着岁月流逝逐渐成长，却永不衰退。
后来长大，我有了一个志向，那便是要找最好的人为我铸成一把最好的剑，然后将它送给师父。
这都是源于一个听闻，有人告诉我，师父之前一直有一把随身携带的长剑，可是几百年前，那把剑在与魔族的一次战乱中断裂了。
我激情满满地为师父满世界寻剑，可是寻来的大多都不尽如人意，直到我五百岁那年。
师父制止了我的行为，开始为我物色夫婿，也就是那一天，原本我以为能长长久久的时光才戛然而止。
我含着泪第一次违抗了师父的命令，他在烛光中看着我半晌，温和道："蓝儿不要任性，女孩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
他只将我这样的情绪当成了不懂事和任性。
我死死地咬着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望着他，期盼他能从我的眼睛中察觉到我对他的感情。
可显然是我妄想了，他远远地看着我，脸上是永远不变的微笑，可是眼中却无风无波。
他是上古的神仙，从来清心寡欲，不食烟火，我又怎么能期盼他懂情爱？
"我就想一辈子陪着师父。"我说，声音已经带了哽咽。
他半晌没有出声，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表情，狼狈地跑回了房间，抱着麒麟咽呜出声。
恍然间，有烟雾缓缓从窗外飘入。
我哭了两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再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我已经在了一个莫名的地方。
身边熊熊地燃着篝火，借着火光，我隐约瞧见了首位上的一个黑衣男子。我犹豫了许久，先开口道："我是在什么地方？"
他没有答话，半晌却步下阶梯慢慢向我走来，而随着他的靠近，我看清了他的模样，竟然俊美万分，只是双眸看着我时微微有些邪气。
他在我的身旁蹲下，用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脸："莳蓝，还记得我吗？"
我愣住，实是想不起我何时与这样的一个男子见过面。我诚实地摇了摇头，而随着我的动作，他脸上的温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森冷："你忘了。"
我不禁缩了缩脖子，莫名地害怕起来。
他猛地将我按在地上，我挣扎起来，窘迫万分。他毫不在意，俯身下来紧紧地看着我："留下来，不许回去。"
我再也克制不住地尖叫："救命啊——"
下一刻，咆哮声在半空响起，不过片刻麒麟竟然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男子像是很怕麒麟的样子，飞快地闪身到一旁，而就是这个间隙，麒麟已经咬着我的衣衫将我带向天空。
我下意识地往下看，那个男子离我越来越远，他一直看着我，薄唇轻轻地勾着，却没有丝毫的动作。
我被麒麟带回了房间时已经将近清晨，阳光还未从云里探出。
我又惊又莫名，这时门却突然被推开，我望见师父站在门口看着我，一愣后蹙了眉。
我还记得昨晚的事情，站起来心情有些复杂地喊了他一声："师父。"
下一刻，他却立刻别开了脸，耳际微红："正衣冠。"
我立刻懂了。
我身上穿的是一件用作睡衣的宽袍子，而被麒麟这么一叼，不知什么时候，领口开了大半...
我立刻换了一件衣服，师父转过身来，神色有些尴尬，望着我轻轻地咳了一声，我面上更是滚烫。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为难了。
昨晚的事情不过是个小插曲，反正最后我也回来了，没必要说出来让师父担心，想通后，我有些心虚道："心情不好，所以去了湖边，玩，玩耍，许是被湖边的树枝挂到，所，所以这才没觉察到衣衫不整。"
他有些不信地望着我，我只能做出光明正大的样子。半晌，还好他没有再问，转了话题："师父之前想为你找个夫婿是想你以后能有个依靠。"他叹了口气，"不过如果你不喜欢，那师父便不逼你了。"
我大喜过望："真的？"
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唇边重新浮出笑意，温润如玉："师父让你自己去选你喜欢的男子，到时候师父来帮你做主。"
我高兴地点了点头，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心中满满当当的全是温暖。
我要等到自己拿到那把世间最好的剑时再与他说，我喜欢他。那时，他应该再也不会把我的话当成不懂事的玩笑了吧？
后来的日子一直平静无波，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
彼时我梳洗了正准备睡觉，门却蓦地被打开，我吃了一惊，转眼看过去时，却是之前那个黑衣的男子。
我望着他很是害怕，不自主地退后了两步，颤巍巍道："你，你不许乱来，我，我师父便在附近。"
"我，我师父..."
"你难道现在还像小时那样喜欢着你师父？"他突然打断我的话。
我一噎，半晌后不自禁地红了面颊，却还是有些疑惑。
他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师父的？难道我的喜欢已经如此明显，连个路人都知晓？
他唇边的笑容淡了些："果然。"
我连忙道："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这回他半晌没答话，我抬眼望着他，以为他不答应，可是下一刻，他的眸中意味莫辩，看着我反问："你知道吗？在几百年前，你师父曾经有一个与他要好的未婚妻。"
我一下愣住，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他告诉我，师父的那个未婚妻叫水蓝，是个温婉贤淑的好女仙，他们关系一直很好，本来已经订好了婚期，可谁知却出了意外。
那时天魔刚值动荡，水蓝的花轿行到半路便被魔界的一队军马劫走。后来听说，这位水蓝仙子被魔界的一位将军糟蹋了，待师父带了兵马去救她时已是半年后，可是彼时这位仙子却已经死了。
其实我知道，即使她那时没死，回到天界恐怕也是一死。
天界的神仙们都是高傲的，他们不能忍受仙子被魔玷污，如果有这样的情况，他们会杀了那个仙子来保证神仙们的尊严。
后来师父隐居了朝云谷，不问世事，而我的名字是莳蓝，这是师父帮我取的。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凉彻了心肺。
我一直以来都是错的，师父不是不懂爱，只是对我不爱...
他举步离开。我清醒过来，维持着礼貌向他道谢："谢谢仙友告诉我这件事。"
"仙友？"他有些好笑地开口，"我叫邵辕。"
我蓦地瞪大了眼，下一刻门外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邵辕，魔尊独子，穷凶极恶，性喜放浪，我竟然跟这样的人相识了！
一夜的辗转无眠，第二日我早早地便蹲在了师父的房门前。
约莫半个时辰后，房门打开，师父从里面走出来，依旧是一身白衣，无尽风华，显然，他望见了我，微愣过后是如春风的微笑。
我垂了眼，心里所有的情绪都像是打了结，我缓缓走上前。
他摸了摸我的头，问："怎么那么早？"
"师父，接下去我问什么你都告诉我好吗？"我抬着眼睛认真地望着他，心内忐忑。
他点了点头。
"师父，水蓝是谁？"我问，神情希冀。
我想他能告诉我，他不认识这个女仙，我希望昨天的那些事都是邵辕编出来诓我的。可是结果却还是相反了。
他的笑容顿了一下，眸中像是有什么情绪飘过，却看不真切便再也寻不到："你是怎么知晓这个人的？"
我没有解释。
所以，果然有这个人。
心像是被扎了一下，细细尖尖的疼痛不过瞬间便蔓延了全身。
"师父喜欢她是吗？"我问。
"乖，不要问了，回房去吧。"他说。
我蓦地红了眼眶："为什么不告诉我？师父这样的反应，应该是喜欢的吧？"
"蓝儿！"他的语气突地严厉起来。
我哭了出来。
蓝儿？是在叫我，或者是透过我在叫着另一个人？
我再问不下去，咬着唇低着头转身飞快地离开。
身后传来师父的呼唤声。眼中的泪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我记得所有的童年时光。幼时的我爱哭又爱吃，每次哭时，师父总会无措地拿着一个小碗一勺一勺地喂我糖水，嘴里喃喃地念着："都说女孩子喜欢吃甜，蓝儿乖，不要再哭了。"
以前，我总以为那样的宠爱完完全全是我一个人的，可现在，我再没了那样的自信
惊慌失措地出了谷，我没想到的是，会在一条小溪边看见邵辕。
我惊得忘记了哭泣，下意识地躲在了草丛边，远处的对话声陆陆续续地钻进我的耳里，我听见邵辕身边的一个侍从说："殿下，我们真的要在明日的丑时从天界的西边攻入？"
"对。"邵辕神情阴郁，"那个地方是天界防守最薄弱的地方，明日丑时一到魔军便准时出发。"
我瞪大了眼，死死地捂住了嘴。
接下来邵辕他又说了些什么，半个时辰后他们举步离开。
我的双腿早已经发麻，却还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向着朝云谷跑去。行到一半时，我遇见了师父，他像是在寻找我，望见我时，眉目一松。
我奋力向他跑去，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衫："师父，明天的丑时会有大批的魔军从天界的西边攻入！"
他怔了怔，半晌神情也严肃了下来，却是狐疑地望着我："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我支支吾吾，"师父，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好吗？你是上仙，这个消息如果由你去告诉天帝，那么天帝一定会防范起来，我不想等到悲剧已经铸成才难过。"
他蹙了眉，也在思考。
我知道他还是有些犹豫，不由得更加着急："师父，我是你带大的，在这几百年里我的品性你是最清楚的，我不会拿这件事情欺骗你。"
他的眉头渐渐松开，半晌，他摸了摸我的头，露出了笑容："是的，师父不应该怀疑你，师父相信蓝儿，谢谢你告诉师父这个消息。"
我笑了出来，眼眶又泛了红："谢谢师父。"
谢谢你对我做的一切，哪怕...这一切也许是透过我对着另一个女子的。
他叹着气擦着我眼角的泪，温和地安慰了我一阵，随后转身去了天界。
我待在房间里一刻也不敢放松，可一天过去了，师父没有回来。
第二天天不过蒙蒙亮，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我一夜没睡，喜极地开了门。门外，师父站在远处，神情疲惫。
我高兴地跑了上去，却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望见了他郁怒的神色和眉梢浓浓的失望。我蓦地停住了脚步。
他一步步地向我走来，脸上是我从未看过的震怒。
"莳蓝。"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生疏地叫我，"我在一开始时便不应该相信你！"
我怔住，不知所措。
一切都乱了套，我带给师父的消息是错误的，魔军确实进攻了天界，却不是在丑时，而是在卯时，进攻的方向也不是天界的西边，而是东边。
天帝听信了师父的话，最后却空防备一场。而在他们以为这件事情就此揭过时，魔军却攻了进来。
天兵措不及防，死伤惨重才保住了天界的安全。天帝震怒，师父承担了所有的罪责，直到今日才回来。
全身的力气像是被尽数抽走，我跌坐在地上，全身僵硬。
"那件事情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他问。
我呆呆地张嘴："是，是在谷外的小溪边，我听邵辕说的。"
他猛地抓住了我："你竟然认识魔界的人？"
我惊慌得落了泪。一切都是假的，邵辕那时的表现只不过是演给我看的一场戏！
我反手抓住师父的衣衫，哭泣不止："师父，你不要生气。我认识邵辕只是一个偶然，那时他身旁有一个姑娘想要我的麒麟，他的手下来偷麒麟时，不小心把我也偷了过去，所以我才..."
他猛地挥开了我，望着我冷透了眉目："所以你就认识了他，所以你昨天给了我这个假消息，借着我的信任帮了那个魔头？"
"不是的！不是的！"我挣扎着爬向他，他却一次次地避开我。
我望着他的表情，竟然看见了厌恶。
"出谷去，我不想看见你，只当我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徒弟。"他冷冷地转了身，背影狠绝。
我忘了哭泣，心内的惊慌让我脑中一片空白："师父，你不能不要我！"我扯住他袖子，恐惧一瞬间遍布全身。
他不留情地拂开我。我怔住，再没了动作，他的背影在我眼前渐渐消失。我坐在庭院里，久到时间像是都停止。
半晌，我踉跄着站起身来，慢慢地的向谷外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刀尖上。我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一个人突然将我拽了起来，我心下一喜，可在望见那人时彻底绝了希望，铺天盖地的愤怒将我包围，我狠狠地推开他："邵辕，你到底是为什么骗了我！"
邵辕看着我笑了一下，黑色的眼眸里有一丝心疼："为什么？只是不喜欢，我看中的东西，我从来都有办法得到。"
怒气再度升腾。
所以为了得到，他才做了那些，让师父讨厌我，让我对师父死心然后喜欢上他？
我的手无意识地慢慢攥紧，眼前是一片蓝色。邵辕望着我竟然怔住。
"你给我滚。"我一字一句，声音尖厉，"否则我杀了你！"
"你是魔！"他猛地抓住了我，仔细地望着我的眸子，"天下最严谨、最守仙规的隋夜上仙，竟然收了一个魔做徒弟！"
"你不要胡说！"我狠狠地推开他。一只手举起，下一刻"啪"的一声，一个巴掌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被我打得偏了头，僵硬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