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暗,四周的鬼怪渐渐开始出来觅食,一头老虎精在我四周盘旋,像是在确定着什么。
我垂眸望着地面,感觉他渐渐向我靠近,下一刻,他张着嘴向我咬来。
我心中没有一丝害怕。师父不要我了,那么我为何还要再活下去?
耳边是老虎精浑浊的呼吸声,我闭了眼,缓缓落下泪来。可下一刻,一个人蓦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被猛地抱住,熟悉的清香再次萦绕在我的鼻尖。我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师父苍白的面色,他望着我,脸上仍是震怒:"为什么不躲!"
我蓦地号啕大哭起来。
他有些惊慌地放开我,转身用术法劈开白虎精。我坐在地上,突然便瞧见了他身后的血印。
那是他刚刚为了救我被咬伤的。
我忘记了哭泣,冲动地上去检查他身上的伤口,可当他的后背暴露在我的眼前时,我却又止不住地哭起来,他望着我又是生气又是惊慌:"你是不是伤到了什么地方?"
我拼命摇头,望着他的后背说不出话来。
他的后背除了那个咬伤,竟然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的鞭伤,伤口高高肿起,形容可怖。
想是我哭得太厉害,这次他彻底慌了,脸上再没了怒气,转过身来一边叹气一边帮我擦眼泪:"你总是那么爱哭,乖,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可是..."我望着他的伤口心疼得不可抑制。
这些鞭伤是怎么来的并不难猜。
我给师父的消息是假的,天界损失惨重,师父承担了所有的罪责,只怕...
"师父,你打我吧,是我错了,我不该相信别人的。"我跪在他身前,深深伏下。
"不要再说了。"他的神情变得温和,"我生气不是因为你说了假话,而是生气你竟然认识了魔界的人。"
"师父经历了太多仙魔大战,对于魔界的人,师父的认识是固执的。师父不想让你跟他们接触,更不想让你做任何危害天界利益的事,否则即使你是我的徒弟我也不会放过。所以,答应师父不要再跟他们接触了好吗?"
我拼命点头,支支吾吾地说:"那师父别不要我。"
他蓦地笑出声,风清月朗。我望了他一会儿,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出来。
我们回了住处,误会的冰释让我欣喜不已,师父像是疲累极了,上完药后便沉沉睡去。
我小心地坐在一边偷偷打量他。
他是那样美好的人,无欲无念,可正是因为...我渐渐悲伤起来。
真的,好想好想知道他对我的感觉。
我指尖一颤,慢慢地从怀里掏出邵辕给我的那只虫子。
我最后还是将它捡了回来,欲望像是一张网,我迷了心窍,小心地将虫子放进了师父的耳朵,半晌,师父轻轻睁开了眼睛,双眼却没有一丝光彩。
我坐在他的面前,轻轻地问:"师父喜欢莳蓝吗?"
他皱了眉,却没有说话。
我有些泄气,却还是问:"师父认识水蓝对吗?"
他点头。
"那么你和水蓝有过什么约定或者是...你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又蹙了眉,就在我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却慢慢地开了口:"我和她有过一个约定..."
将师父安顿好以后,我踩死了那只小虫子,脸色苍白地出了房间。
急匆匆的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没想到出现的会是一脸焦急的邵辕。
他一把将我抓住,着急道:"你是否受伤了?"
我没有什么精神,轻轻地挡开他的手,疲惫地望着他:"邵辕,你知道全天下最好的铸剑师在什么地方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蹙着眉。
我说:"铸剑。"
邵辕最后还是告诉了我。
四海八荒中能称得上最好的铸剑师的只有一个人,他住在南山脚下。他性格和善,却有个怪癖——喜欢收集各种各样人的舌头,所以但凡是要找他铸剑的人,最后都成了哑巴。
我整理了行装当即便出发了,三天后,我如愿到了南山脚下,可刚准备进去却被邵辕拉住,他望着我,脸上头一次少了嚣张,带着乞求:"不要去好不好,一旦进去就什么都晚了。"
我摇摇头,慢慢把他抓着我的手推开,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铸剑师的房间。
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我一直想为师父找一把世界上最好的剑。第一次,我是希望能有个武器,护他周全;第二次,我是想拿着那把剑证明我喜欢他的决心,可是现在,我没有任何念头。
他是我最好的师父,我想为他找一把最好的剑。
仅此而已。
铸剑师笑着看着我,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他拿着刀向我走来,我轻轻地闭上眼睛。
接下来的疼痛让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眼泪自我的眼角流出。
我的眼前是一片空白,恍然间我还是想起了童年。
那是我一直珍视的岁月。
三天后,我抱着剑出了屋子。邵辕站在门口紧紧地盯着我,形容比我还要憔悴。我知道这三天他一直在外面等着我,我下意识地想与他说话,可是刚张嘴我便知道已经不能。
"让我带你回魔界,你这样我不放心。"他说,语气讨好。
我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着。
他没有跟上来,半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颈上一痛,再没了知觉。
再醒过来时是在一个华丽的房间里,邵辕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我静静地望着他。他像是不敢看我,只是低低地说了几句要我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里,他每天都来,与我说说话,或是喂我吃饭。那样高傲的人却在我面前几乎低声下气。可我却还是想着各种办法逃跑。
一直到半个月后,我的逃跑终于成功。
那时仙魔爆发的第二次大战。
这场战事爆发得很突然,我是从门外奔走的人嘴里知道的,因为这次大战,看守我的人少了许多。
于是,我终于逃脱成功。
师父没有武器,我担心他的安危,于是背着剑到战场上去找他,希望能把剑交给他。战场上硝烟弥漫。我四处逃窜,终于在一片树林里找到了师父。
彼时他一身白袍已经染了血色,我高兴地跑上前。他像是没预料到我的出现,望着我眼里是满满的惊讶。
我将背上的包裹取下来朝着他递了递。他反应过来,可是眉目却染上了怒意。
他伸出手来抓过我手里的包裹,却狠狠地掷到了一边:"蓝儿,你这段时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我说不出话来,着急地又捡回了包裹想递给他,可就在这时,一队天兵突然将我团团围住,一个带头的天兵对着其他人大喊:"我刚刚亲眼看见的,她从邵辕那个魔头的房间跑了出来!这样的女仙已经是不干净了的!"
周围的天兵准备过来抓住我,我惊慌地后退了几步。师父站出来护着我,转身问我:"蓝儿,你告诉师父,你到底有没有被邵辕..."
我拼命地摇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那个天兵又叫了起来:"她不说话分明是心虚,上仙请不要再阻止了。"说话间,两个天兵已经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惊慌地望着师父,他却像是已经失神。
转念想起了什么,我收回了目光,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如果我死了,对师父来说也是最好的吧。
我被关进了天牢里。从门口走动的人的嘴里,我知道了天帝已经订好了处决我的时间,就在明天的丑时。
我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坐在地上仔细回想着我以往所有的岁月。我记得许多,包括那天在山洞里,师父与我说的那个他与水蓝的约定。
他说:"我与她有个约定,我会好好地养育莳蓝。"
邵辕说我是魔不是胡说,我是仙与魔的孩子,是我母亲被糟蹋以后,忍辱偷生生下的。
师父是最古板的上仙,可是他却愿意养育我,还用仙力小心地将我体内的魔性隐藏着,不被人发现。护着我安然地成长了几百年,这样的恩情也许是出于对母亲的爱,可是对我来说,这几百年里,他对我好,我喜欢他,就是这样而已。
天意让我最后是这样的结局,我不伤心,如果我死了,那么师父偷偷养育魔族后代的罪名就会被永远埋藏。可我却有着很多遗憾。
我难过,难过于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亲口告诉他,我喜欢他,可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我说不出口,而他也再无法听到。
门外重重一响,我转过头去,一个天兵向我走来。
我知道,是处决的时间到了。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然后将背上的包裹向他递了递,用手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请把这个包裹交给我的师父。
他望着我,有些狐疑:"仙子之前便不会说话吗?"
我笑了笑,没有再写。
他将我押到了诛仙台。
诛仙台下是众多恶鬼的魂魄,有十恶不赦的仙从这里掉下去,肉身与灵魂皆会被恶鬼吞噬,这就是真正的灰飞烟灭。
我静静地站着,天边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我抬头望去,却是邵辕领着一队兵马冲了过来。
天帝惊慌地让军队迎上抵抗,我远远地看着,突然觉得其实邵辕与我一样可怜。
我们都喜欢着不可能拥有的人。只是我比他幸运,他喜欢的人马上就要死了,可我喜欢的人,他一定能长长久久地活着。
角落有一角白衣飘动,我转头过去,看不真切,可我知道,那个就是师父,他正看着我。
他最终还是来了。
我静静地望着那角白衣,笑得灿烂,用口形说着:"再见,师父。"却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我有了泪意,却还是死死咬着唇坚持着微笑。
在最后的最后,我一定得漂漂亮亮地走不是?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我闭了眼睛,纵身一跃。
一切都在急速消失,我听见了邵辕嘶哑的呼喊声,还有最后出现在我面前的那角白衣。
他还是舍不得我的,我满足地笑着,这样便够了。
阳光慢慢从云层中探出,我看见了师父,他在诛仙台上怔怔地望着我。我望着他,在不知不觉中还是流了泪。
我打着口形,泣不成声。
我喜欢你。
我对他说。
只是注定,他不会看见。
他没想过,他会与魔族的人心平气和地见面。
他的一生都痛恨着魔族,人人都以为是因为水蓝,说他有情有义,可谁又知道,事实并不是如此。
水蓝是个好女子,可他却并不爱,而后来水蓝被魔族掳走,他只是本着义务去救她。可也是因为那次的救援,他知道了原来事实不是如此。
水蓝与魔族的一个将军相爱,于是借着出嫁,策划了一出被掳走的戏,他找到她时,她已经怀孕。
孩子并不足月,可是水蓝却从身体里面取出了她。她将孩子交到他手上,恳求他能养育这个孩子。
可是他拒绝了,在他感觉,与魔族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愿有任何沾惹,可就在他要将孩子还给水蓝时,孩子却抓住了他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松手。
他有些诧异了,第一次看清怀里这个小不点。
魔族的人眼睛是黑色的,而她却是一双蓝色的眼睛,漂亮得让人想要沦陷。
他伸出手戳了戳她的脸,她竟然笑了出来。那样的笑让他的心软了下来。
于是他收下了这个孩子,取名莳蓝,只因为她有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
水蓝后来自然死了,她知道如果继续怀着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最后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她剖出了孩子,自己耗尽了所有仙力。
后来为了隐藏孩子的魔性体质,他几乎耗费了大半的修为,还从天界搬到了一个偏僻的山谷住。
他悉心养育这个孩子,可是她后来还是与魔界扯上了关系,他生气,却不明白的是,他更多的是心痛。
后来她被处斩,他站在一棵树后,几乎耗尽了所有自制力不让自己冲上去救她,可是最后他还是冲了上去,只是,他终究没有抓住她。
她跃下了诛仙台。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她哭时的样子,笑时的样子,难过时的样子,还有最后的最后,在诛仙台上,她看着自己的样子。直到邵辕将一把长剑拿到他面前。
邵辕脸色很难看,看着自己时眼里是满满的恨意:"这把剑是莳蓝想要给你的,她交给天兵想要他转交,可是那个天兵却起了邪心想要占为己有,这就是你所坚持的仙魔有别,那个天兵是仙,可连他人最后的遗物他也贪恋,我是魔,现在我将它还给你。"
"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他眼眶泛了红,"那个傻女人为了给你铸这把剑把舌头给了铸剑师,她之前在纸上告诉我,她想亲自给你这把剑,然后跟你说让你以后要小心不能再受伤,可是她没了舌头说不出话来..."
他的指尖发颤,一时竟然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她没了舌头?"
所以那个时候他问她什么她都说不出来,所以是他误会了,所以,是他辜负了...
他转身想要离开,邵辕在他身后缓缓说着,声音已经哽咽:"你一定猜不到我与莳蓝是如何相识的。"
"我的真身是一只鹏鸟,那时正是魔界与天界的大战,我受伤现了原形跌在你们的住处旁,麒麟过来准备把我当成食物吃下时,是她救了我。
"她以为我只是一只普通的鸟雀,于是将我时刻带在身旁,整日与我说话,她说,她有一个十分喜爱的人,那个人是..."
"不要说了。"他打断他,声音已经支离破碎。
他知道,他没有勇气知道。
当夜他第一次酒醉。
他坐在院子里,恍然间,他像是看见了莳蓝。她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着那把剑,脸色微红地看着自己,羞涩而可爱:"师父,蓝儿现在把这把剑给你,师父以后千万千万要小心,绝对绝对不能再受伤了。"
他笑着伸手过去想摸她的脑袋,可夜风吹来,一切就此消失。
他第一次淌下泪来,夜色中,他克制不住地恸哭。
他还记得,那时她站在诛仙台上看着自己笑得是那么漂亮,可是他还是看见了她眼里闪动的泪光,后来,她跳下了诛仙台,他没来得及抓住她。
心很疼,疼得像是要死去。
他想,这也许就是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