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你去哪里了?"陆离恼怒地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一点,可是他是真的感到恐惧。是的,他害怕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同她莫名其妙地活过来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他爱尹素馨,可他也无法对她放手。她是他的妻,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她只是愧疚,只是怜惜,可当他回到府中遍寻不到她的时候,他又开始惶恐,整个人坐立不安,在院子里乱转。
"我...我去找了牙婆子。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失忆。"她淡淡地道,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退出来。
陆离有些失望地看着空出来的手,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什么也别说。"她把手指压在他唇上。她知道,什么都知道,他爱尹小姐,爱了很多年。其实,她才是多余的那一个。在爱情里,从来都是容不得第三个人的,只是她来得太晚,总归抵不过他与尹素馨的青梅竹马。
陆离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觉得胸口好似空了一块,再难填平。
陆离开始躲着顾春藤,下人们都说,陆离和尹素馨这一对互相折磨了这么些年,终归是要走在一起了。
院子里的春藤枯了,顾春藤又去找了两次牙婆子,那厢却已搬走,再难寻其踪迹。
尹素馨开始频繁在府中走动。偶尔顾春藤会躲在假山后,看着陆离抱着陆宝陪尹素馨在院子里散步,陆宝手舞足蹈地呀呀乱叫,似乎对尹素馨甚是喜欢。
顾春藤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在瞬间被碾碎了,她很疼,却无法哭出声音。
夜里,她偷偷去看陆宝,小家伙在摇篮里睡得很是香甜。
"宝宝!"她走过去,想伸手碰碰他红润的小脸。这时,回廊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只见尹素馨穿着素白的里衣站在门口,看她的眼神带着一丝厌恶。
摇篮里的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见了顾春藤便一阵号啕大哭。尹素馨走过去抱起陆宝,目光幽幽地看着顾春藤,道:"姐姐,好吵,是不是?"她抿唇轻笑,右手放在孩子细嫩的脖子上,五指一点点收拢。
小家伙被突然扼住了喉咙,小脸憋得通红。
顾春藤吓得面色苍白,伸手去夺陆宝。
两人互相拉扯着,陆宝哭得越发撕心裂肺。
陆离冲过来时,正看见尹素馨抱着孩子哭得梨花带雨,看着顾春藤的眼神带着指控,她道:"姐姐,陆宝还小,不懂事,你不要生气,以后时间长了,他自然会接受你、喜欢你的。毕竟你是他的亲生母亲,我...我不会...不会抢走陆宝的。"她恳切地说着,眼泪顺着眼眶而下。
顾春藤愣愣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场荒谬的折子戏。
陆离沉着脸走过去接过素馨怀里的陆宝,而后冷冷地看着顾春藤。
顾春藤觉得自己的心在被他推开的一瞬间拧了一下,她绝望地看着陆离,看着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拥着尹素馨离开,低沉而冷漠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雪衣,陆宝这孩子从小便与你不亲,以后他就交给素馨养着吧!"
顾春藤失魂落魄地看着陆离离开,心底仿佛空了一块。
此时,不管她是不是桐雪衣,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陆离到底是不爱她的。
夜入五更,她悄悄换了一身黑衣,趁着夜色带着从柴房找到的铁锹去了西郊的墓区。她想看一看,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桐雪衣。
如果是,她必然要带着陆宝离开;如果不是,那也许更好,偷窃而来的一份荣华富贵终归是有落幕的一天的。
她点燃火折子,借着昏黄的火光在一排排墓区里搜寻,直到黎明将至,才在墓区的一隅发现了桐雪衣的墓碑。
陆离说,他是看着桐雪衣下葬的,可这墓里真的埋着人吗?
顾春藤的额头上冒出冷汗,她想起自己对陆离的心意,想起尹素馨,想起陆宝,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也许她私心里是希望自己并不是桐雪衣的,如果不是,那至少,她可以有一个离开的理由。
可是当她收起铁锹,看到空落落的棺椁,心里的那根弦终是一下子崩裂了。
她是桐雪衣,她真的是啊!无以名状的悲伤瞬时摄住她,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痛楚瞬间将她击垮,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是不是要走回去,问一问陆离,到底发生了什么?
初秋的风吹拂她冰凉的脸,墓区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惊愕地抬起头,发现陆离面色阴沉地站在她面前。
"相公!"她傻傻地唤着,却在触及他冰冷的视线时,整颗心都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陆离看着空荡荡的棺椁,痛苦地闭了一下眼。"雪衣,做顾春藤不好吗?假装一切都不存在不好吗?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他冷冷地说着,慢慢走到她面前,在她还来不及诧异的时候拽着她的身子死命地摇着。
眼泪终是夺眶而出,她从没想过,对她那么温润的男子会这么残忍地对她。
"陆离!"身后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顾春藤机械地扭过头,只见尹素馨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襦裙站在那儿,眉眼秀气,脸庞精致,肌肤白皙透明,一双杏眸熠熠生辉。
尹素馨静静的看着顾春藤,脸色有些微微的白,"雪衣。"
"为什么?"顾春藤凝眉看着陆离,突然间好想自己就躺在棺椁里,这样就不会痛了,至少不用看着他另娶他人。
陆离眼中闪过一丝沉痛,他想走过去,可终究是越不过心里那条线,他不爱桐雪衣,也不爱顾春藤,从来不爱,即便曾经无数次的想要告诉自己,你应该爱她,可是人的心又其实能自己控制的呢?
"对不起。"
对不起?
顾春藤仿佛被重重打了一棍子,身子晃了晃,差点跌进棺椁之中。
"你对不起我什么?"她笑了笑,心里说不出的苦。
陆离愣了愣,张了张嘴,却终是不忍欺骗与她,便道,"雪衣,我不知你是如何活过来的,可你,你确实是难产而死。只是。"那么残忍的事,叫他如何说?
"可是什么?"她已经有所察觉,可是那些话,她还是想从他口中听到,如此,便是死心也好。
陆离游移的看着她,突然间觉得胸口一阵情绪翻涌,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一张口,喷出一口血。
"陆离。"尹素馨连忙冲过来,凝眉看着对面的顾春藤,"桐雪衣。"她低低的唤,突然屈膝跪倒在地,目光悲泣的看着她,"你想知道真相?就算它有多么残忍?"
"不,素馨。"陆离连忙捂住她的嘴,"别说。"
"我为什么不说?"尹素馨猛地拉开他的手,"还是,你后悔了?你后悔在桐雪衣死后,将她的眼睛移植到我的身上?"她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直直的劈像顾春藤。
她愣愣的看着陆离,看着尹素馨,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一个笑话,可笑至极。
她晃了晃孱弱的身子,目光温柔的看着陆离,好似好多年前的初见,她还是那个傻傻的女孩,他还是那个温润的少年。
她说,"陆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又活过来的,也不知道现在的我到底还是不是桐雪衣,我只是想问你一句,替自己,也替桐雪衣。"她一步一步的朝他走过去,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天涯。
"雪衣。"他猛地抬起头,张了张嘴,"你问。"
"你,有没有爱过我,爱过桐雪衣。"她笑望着他,真的是在笑,用尽了最后的生命在笑。
爱?不爱?
陆离胸口翻滚着,一阵阵剧痛一点点的蔓延,他看着她,张了张嘴,还未说出口,她便已经猛地摇了摇头,她已经不想听了。
"雪衣,我。"陆离张了张嘴,顾春藤已经打断他的话,轻盈的身子摇摇晃晃的走到桐雪衣的墓碑前,突然扭身朝他笑了笑,"陆离,再见,愿你此后半生荣华,妻贤子孝,我们,此生,再也不见。"说完,轻声重重的朝着墓碑撞了上去。
"雪衣!"陆离愣愣的看着顾春藤的身子满满滑落,最终生下一片寂静,心里那句未完的话此生都未能说给顾春藤听。
顾春藤不知道自己在冰冷而潮湿的泥地里躺了多久,她觉得她死了,可是并没有。
也许,只是他们以为她死了。
黄土一层一层地被洒在她身上,她始终睁着眼睛,看着陆离沉着脸,一锹一锹把黄土洒在自己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看不见他了,也看不见尹素馨。她被埋在土里,等待着虫蚁啃噬她的身体,即便她觉得自己并没有死,因为她动不了了。
"顾春藤!"
"顾春藤!"
"顾春藤!"
冥冥之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面前的沙土仿佛从中间被劈开了,一名穿着红色纱裙的小姑娘蹲在她身旁,正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顾春藤,你,还没记起来吗?"小姑娘微微一笑,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公子。
玉珏叹息一声,蹲下来,伸手轻轻覆在顾春藤的眉心。
顾春藤愣愣地看着他,感觉一股暖流从眉心而入,渐渐蹿过四肢百骸。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炸裂了,且无比清晰,她恍惚中好像看到了桐雪衣,不,是看到了她自己嫁给陆离的画面。
原来她真的是桐雪衣,只是她自己不记得了而已。
那年,常州发大水,陆离经商路过那里,路过了被冲上岸边的她。
之后,陆离将她带回了陆家,两人结为夫妻。
那段时间是开心的、快乐的,可是后来,她竟然被陆离找了机会带着大夫剜了双眼。
那之后呢?
"我记起来了,我是桐雪衣。"她低眉顺目地说道,"可是,我不是死了吗?"
玉珏摇了摇头,道:"你没死,你活过来了,但是,重新活过来的你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让你混在人牙子的队伍里,又回到了陆家。"
顾春藤微微一愣,满眼苦涩:"原来如此。"
"你的眼睛被换给了尹素馨。"一旁的小姑娘说道。
她知道的。
顾春藤心灰意冷地点点头。
她不怪陆离,她能怪他什么呢?
他不过是在她死后,把她身体的一部分给了自己的爱人,这样,也好,至少,至少她离开了,她的眼睛还可以看着他一生一世。
"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她突然抬起头,脸上带着一抹苦笑。
她两次都没有死,被换走的眼睛又长了出来,还有几次她被伤,伤口却自动愈合,林林总总,她已觉得自己并非常人。
或许,她该是个妖怪吧!
她自嘲般地苦笑,笑声不大,却回荡了许久。
玉珏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天帝有个异兽园,里面养着世间最珍奇的动物,可是有一天,看守异兽园的小童贪玩,把异兽园里的异兽都放走了。异兽们被困了千万年,都有了灵性,它们跑到人间,便化成了人形,想要像人一样生活,一样拥有爱恨情仇。"
顾春藤安静地听着,仿佛有些明白,却又不太明白。
玉珏眨了眨眼,周身泛起一层柔和的白光,她伸手在半空轻轻拂了开来,半空中便浮现出许多**如生的画面。
张着双翅、人身鱼尾的妖怪从天而降,落入常州河中,河水突然暴涨,常州连着发了七天的大水。鱼怪在水中潜游七日,后来化成人形,被冲到岸上。
被冲到岸上的鱼怪被过路的商人救起。
那商人自是陆离,而那鱼怪幻化而成的人,就是桐雪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忍不住喃喃自语,呆呆地望着陆府所在的方向。突然间,她觉得她与陆离之间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一场在她漫长生命当中最最短暂的、光怪陆离的梦。
她摇了摇头,伏在地上,眼泪从眼眶滚出,砸在地上,绽放出一朵浅浅的水花。
玉珏叹息一声,道:"那么,跟我回去吧!回到天界,留在异兽园。"他淡淡地看了顾春藤一眼,而后从怀里掏出一本蓝色封面的线装书,轻轻抛向空中。
顾春藤一动不动地看着书页被风吹开,金光在眼前闪过,玉珏祭出卐字印,打在她眉心。"你是谁?"她轻轻地问,带着一丝顿悟的苦笑。
玉珏微微一愣,而后道:"我便是那小童。"
"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顾春藤轻轻叹了一声,一阵锥心的痛突然从双腿传来,渐渐的,双腿合二为一,化成一条巨大的鱼尾,"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在我被剜掉双眼的时候,你不带我回去吗?"她淡淡地问。
玉珏微微一愣,好一会儿才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说你想回陆家,想看一看陆宝。"
原来,原来是陆宝啊!
她腼腆地笑了,笑容仿佛是三月里的春花,总是在春寒料峭时绽放,却又极快速地凋零。
玉珏叹息一声,然后默念了一个"收"字,书页便停止翻飞,顾春藤则化成一道流光,飞入书中。
"啪!"书册落地,书页上"山海图志"四个金色大字格外显眼。
玉珏叹息一声,伸手去捡,一阵风吹来,吹开书页,上面用殷红色的朱砂写着:赢鱼,长寿不死,身体可再生,健忘,所到之处多发洪水。
赢鱼生长在邽山的洋水里,生有双翼,叫声犹如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