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第一次见到凤时年,是在小雨润如酥的早春三月。
离她进京,正好过去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得月楼落了脚,每逢饭点,便抱着她的傀儡箱子演一出傀儡戏。她的木偶比旁人制的精巧三分,故事新颖,情节新奇,不出一个月,也有了几分名声。
凤时年来的时候,她正蹲在后台收拾木偶,阴影落下,她头也不抬地说:"今儿个的场已经演完了,客官要喜欢,只能等明天了。"
"我不看戏。"
声色雍容,虽只有短短四个字,却生生有种百转千回的意味,引起了花开的兴趣。可这一抬头间,花开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了。
颀长的身形,瘦削却不见羸弱。外套是一件月白色的长衫,玉冠耸立,长眉秀致,凤眸婉转,鼻梁挺直,犹不及他的朱唇,饱满嫣红,唇角微翘,像是盛着三春晖色。他站在逼仄的后台,昏黄的光线笼罩着他,光影重叠间,像是穿透了岁月而来。
花开呼吸一滞,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那客官为何而来?"
"姑娘的傀儡戏盛名在外,在下却无暇每日光顾得月楼欣赏。"他迎着花开挑起的眉毛,含笑道,"所以,想请姑娘到府上暫住些时日,好容在下细细领略。"
这话说得凑趣,花开听得也开心。抿了抿唇,她问他:"包吃包住吗?"
那人一愣,蓦地笑开:"包吃包住,每顿六菜一汤,肉管饱。"
花开:"妥了。"
花开没有什么行李,除了满满一箱子的悬线木偶,就只有两身换洗的衣裳。小包袱一卷,和得月楼的大掌柜告了别,她一出门,就看到停着的那辆金丝楠木马车,脚都迈不开了。
她咽了一口口水,问站在马车旁笑得霁月光风的男人:"这马车,是你的?"
"是。"他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说,"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凤时年。"
凤时年,这名字起得风雅无边,着实好听。只是,在哪里听过呢,花开琢磨了半晌,一拍脑袋。
当朝左相,可不就是叫凤时年。
左相大人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不仅给花开单独空出一个小院子住,还吩咐了大管家说花开是他的贵客,府上任何人都不可怠慢了。
高远如岭上花的左相大人如此亲民,花开无以为报,当即表示现在就可以为左相大人上演一出他喜欢的傀儡戏。
凤时年轻笑,拒绝了她的提议:"你先住下来,什么时候我想看了,你再演。"
他眼底波光一片,映出无限柔情,花开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只能投降:"好。"
花开就这样在左相府住了下来,每天三顿外加夜宵,吃饱了还可以在府里溜达消食,日子过得太滋润。但是,随着她胳膊上的肉越长越多,她也越来越心虚。
这种光吃不干活的生活实在让人觉得惶恐,她想问问凤时年什么时候有兴致看傀儡戏,他老人家却总不在府里。听说鲁州一带闹春旱,朝廷里忙作一团,他这个左相也无暇回府。
十天之后,花开坐在游廊拿了刻刀刻新的木偶。木头是她向大管家要的,是上好的泡桐木。不知过了多久,心念微动间抬头,她看到了站在杏树下的凤时年。
杏花葳蕤,层叠的白色,他站在树下形容憔悴,却不减半分风姿,看向她的眼睛里沉沉如海。
花开就有些不自在,猛地站起来:"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自打那天知道他的身份后,花开就改了口。
"刚刚。"凤时年收回视线,边走近,边说,"在做什么?"
"闲来无事,想做个新的木偶。"
他颔首,走入内室坐了下来,又问:"朝中有些事我走不开,这几日没来看你,住得可还习惯?"
花开压下心头的怪异,点头:"挺好的。"顿了顿,她又问,"大人看上去很累?"
"有点。"他按了按眉心。
花开连忙说:"我这里都好,既然大人累了,不妨就回去休息吧。"
她说得真心诚意,他却说不着急,指了指桌子上的茶杯,让她去帮他冲壶茶来。
花开把刻刀和尚未成形的泡桐木放至一边,跑到耳房里去给他冲茶。
回来的时候愣了,他用右手支着额头,半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把茶壶放到桌子上,小心地叫了两声,他都没有应答。视线滑过方才用过的刻刀,刀刃亮白,泛着冷冷的锋芒。
她咬了咬唇,伸手拿了过来。
他的脖子就暴露在她的眼前,莹白修长,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她都可以想象锋刃划过时鲜血奔涌的模样。
她犹豫了片刻,但就是这片刻,凤时年已经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花开迅速收了刻刀,笑着说:"看来,您真的是累极了,我才走开片刻,您就睡着了。"
"是吗?"他的视线在她的脸上顿了顿,轻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先回去了。"
他起身离开,背后花开看着桌子上被遗忘的那壶茶,垮下了脸。
花开坐在凤时年坐过的位置上,慢慢地喝着她刚刚沏的茶。忽而传来一声细细的仿若游丝般的声音,她慢吞吞地出了小院子,往后头的角门走去。
路上遇到了几个丫头,看见她打招呼,问她又去买糖吃啊。她笑眯眯地点头,说多买两包松子糖带回来和她们一起吃。
开了角门,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招呼卖货郎:"小哥儿。"
"来喽。"卖货郎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闻言小跑着过来,"姑娘想要些什么?"
花开低头翻看着,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又来了?"
"姑娘,你看,这是打南边来的雪花糖,入口即化,你肯定喜欢。"而后,他又小声道,"凤时年老奸巨猾,相爷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给你派了个帮手叫红莲,吩咐我提前和你说一声。"
花开手上一顿:"这是我自己的仇,派别的人来干什么?还是说,相爷不放心我,派个人来监视我?"
"只是给你派个帮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你放心就好了。"
花开冷笑一声,伸手拿了两包松子糖:"最好是这样。"
春日的夜半依旧寒风料峭,花开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眼睛清亮,不见半分睡意。
记忆里也有这样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她还不叫花开,而叫南月河,她爹是前吏部侍郎南郦城。
南郦城这个名字京城里许多人都知道,不只是因为他曾是先帝御笔勾出的探花郎,还因为他在老家已有妻子的情形之下,被权臣宁为玉相中,娶了其嫡女为平妻。
花开不喜欢她爹,记忆里她和她母亲总是龟缩在侍郎府后头的小院子里,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而她终日向往着什么时候能逃出这一方天地。
她长到十岁,母亲的身体日渐不好,临去之前将自己托付给了京城清风庵的主持静安师太。母亲去世后,她跟着静安师太离开侍郎府。临走那天,她回头看着侍郎府门口的石狮子,心想她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南郦城。
她的确也看不到了,因为她爹南郦城已经死了。
三年前的春闱,南郦城作为主考官泄露买卖考题,事发之后被人弹劾,经三司会审确认事实,皇上判斩立决。南郦城的平妻宁氏惊厥不起,缠绵病榻一月后去世。南郦城幼女南长歌遭受打击神志不清,疯癫致死。
春闱案震惊朝野,但这背后究竟是因为南郦城的贪腐,还是因为有人刻意为之,在南月河看来是后者。
因为她就是最好的证据,当年从江南赶回京城的她被人追杀,幸有右相**搭救,才辗转留下一条命。但也正是因为那段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经历,才让她明白父亲的死有蹊跷。
血缘天性,纵然和父亲不亲近,但她也无法坐视他被冤枉,所以,她能做的就是找凤时年讨一个公道。
因为当年带头弹劾南郦城,并最终将南郦城送上断头台的,就是凤时年。
只是,可惜了,今天有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却被她放过了。
想到这里,花开更是睡不着。她起身披了件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日是三月十五,月色清明,泠泠如水。天地一片莹白,深影重重。花开出了自己住的小院子,沿着小径走了片刻,忽而听到一声笛声。
笛声幽幽,缠绵刻骨,像渗着层层的伤怀。花开忍不住沿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远,终于在一座小小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门匾上"落月小筑"四个字遒劲有力,朱红色的小门半掩着,她犹豫了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青石板铺就的院子,梧桐树叶森森,月色如水般流泻,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几乎溶在其中。
许是听到了声音,身影慢慢地转过来,长眉凤目,恍若仙人。
脑海中有无数的影像飞快地闪过,她的心脏骤然收紧,疼痛感在蔓延,她捂着胸口慢慢地倒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黑暗袭来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凤时年飞奔而来的身影。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淡紫色、绣着丁香花的床帏,花开后知后觉地看了半天,才发现这里不是她住的院子。
脑袋一阵剧痛,她忍不住**出声。紧闭的床帏被撩开,凤时年看向她的眼睛深邃不已:"醒了?"
"嗯。"她艰涩地应了一声。
凤时年:"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没什么大事,休息一阵就好。"
她挣扎着坐起来,茫然地问:"這,这是哪儿?"
凤时年在她的背后放了个柔软的引枕,说:"落月小筑。"
她想起之前看到的匾额,环顾四周,房间的每一处都是精心布置过的。她试探性地问他:"这里,是你的房间吗?"
"不是。"他回答得干脆,"是我为喜欢的姑娘准备的。"
"那她,人呢?"
"不在了。"
说到他的伤心事了,花开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深深地看了花开一眼,凤时年的声音里染了太多未知的情绪,"好在现在我又找到了她,虽然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寥寥数语,在花开的脑海里脑补出了一场生死大戏,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凤时年好似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重新放下床帏,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重归寂静,花开躺在床上回忆之前的一切。她着实好奇自己方才为什么会晕倒,恍惚间,又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花开在落月小筑住了一晚上就回了她之前住的院子。凤时年去看她,问她为什么不住下去。
花开说那是他为喜欢的姑娘准备的院子,她实在不好意思住着。
凤时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她:"那你喜欢吗?"
花开实事求是:"喜欢,尤其是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格外喜欢。"
凤时年就笑了,嘴角弯弯,溶了月色,看得花开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捂着胸膛,愣愣怔怔,像是失了魂一样。
她这样失魂,引得凤时年有些不安。他凑过来,伸手抚上她的额头,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手不算热,甚至有些凉,花开猛地就回过神来:"没事,我只是在想新做的木偶该用什么样的提线好。"
"云州蚕丝啊,用古法浸泡后柔而有韧性,最适合做木偶提线。你不都是用这个吗,有什么好想的。"他轻笑,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宫里一趟,回来给你带你喜欢的放鹤斋的绿豆糕。"
等凤时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花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怎么知道她只用云州蚕丝做提线,又怎么知道她喜欢吃放鹤斋的绿豆糕?
红莲送来**的消息时,花开正坐在院子里满脑子胡思乱想。其实也不是胡思乱想,因为她想的只有一个人——凤时年。
"姑娘进了左相府快两个月了,却毫无进展,相爷等不及,叫我来问问姑娘是否是有什么说法。"
"没有什么说法,只是一直没找到时机。"花开懒懒地说。
红莲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花开:"凤时年风流倜傥,又小心翼翼地哄着姑娘。相爷叫我提醒姑娘一句,切莫被凤时年勾了魂,忘了血海深仇。"
花开呼吸骤停,有种被戳中心事的狼狈。她狠狠地瞪了红莲一眼:"不用你提醒,该做什么,我很清楚。"
"那就好。"红莲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再有半个月就是凤时年的生辰,相爷的意思是,姑娘到时候再不动手,就只能由红莲来了。"
她将一个小小的纸封塞进花开的手里,微微一笑,蹁跹而去。
花开凝视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凤时年来看花开,见她坐在廊下懒懒地揪着一根柳条,笑着问她:"柳条犯了什么错,你这样对它?"
花开看了看满地绿色的柳条屑,双手一摊:"没事干,无聊。"
抬头看天,碧空清透,凤时年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出去走走。
花开有些惊讶:"你有空?"左相大人不是一直日理万机的吗?
他伸手,将她从地上牵起来,眼底柔软如绿波:"陪你的空还是有的。"
因为这一句,花开的心脏又不争气地、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出了左相府就是朱雀大街,再往东市走,店铺鳞次栉比,叫卖声连绵不断,热闹非凡。
当得月楼的飞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花开终于停下了脚步,鼓起勇气问他:"凤时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真地回答我。"
他面色沉沉地点头:"好。"
"你这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她有些烦躁,又不能直接问他,只能迂回婉转地打听。
半晌,花开听到了他的回答:"有一桩。"
"什么事?"
他却摇摇头,说:"以后再告诉你。"
花开的心重重地落下去,笑得勉强:"好。"
他们去了得月楼的三楼包间,点了几道招牌菜。等菜的时候,花开问他是不是快到他的生辰了,他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问她怎么知道的。
花开戳了戳粉彩茶杯上的釉色,说:"府里有人议论,我就听了一耳朵。"
凤时年的面色有一瞬间的转变,而后又恢复了之前的云淡风轻:"是快到了,问这个做什么,要送我礼物?"
"是啊。"她没有否认,"你管我吃管我喝,我不给你准备份礼物,怎么也说不过去吧?你想要什么礼物,给我个提示,万一送的东西不合你的心意,那就不好了。"
茶香裊袅,连凤时年的声音也氤氲起来:"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