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料醒来时却是在温暖的帐篷之中。她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她撑起身子,打算唤人掌灯时,手下传来温热起伏的触感————那是某个人的胸膛。
她讶然低头,发现苏望正躺在她的身下,他牢牢地抱着她,以是一种保护的姿态。他身上有带着尚未痊愈的创伤,睡得正熟。
对了,她想起来了。
她失血昏迷的刹那,是苏望浑身带伤地闯出撕开包围圈,将她护在了怀中。头狼从大石上跳了下来,与他苏望两两对峙,他苏望却低头用手覆上了她的双眼:"怕的话,闭上眼睛吧。"
说着,他隔着冷冰冰的铁质面具,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吻。
幸好她当时晕过去了,不然,她一定会发现,自己当时不受控制的心跳。
樱夫人本以为,经过上次的同生共死之后,她已经得到苏望完全的信任。
但我说出的话,狠狠地给了她一个巴掌。
"在草原遇上狼群狼灾损失惨重,可汗那里发来密诏,让苏望速速对南朝出兵劫掠。"我垂下眼,道,"苏望私下里调兵遣将,从来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你吧?他也算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能让你窃取了军情。"
樱夫人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片面之词,她试图去找苏望旁敲侧击,但现在她正在养伤。苏望很清楚她无事生非的能力,为了让她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静养,他把她的衣裙外袍全都拿走了————现在留给她的,只有贴身的私密衣物,绝对不能穿出去见人。
她焦躁地在原地踱步,忽然听到帐篷外传来谄媚的声音:"这是将军的营帐吗?我们是来给将军送侍寝的美人的..."
话音刚落,樱夫人便立刻躲了起来。随即有人将卷在毯子里的游方舞女小心翼翼地送了进来,樱夫人低头一看,忍不住露出一个森然的微笑。
毛毯中正是披香挂玉、筹划着色诱苏望的阿史那冰公主,她万万没料到料不到会迎头撞上死敌,笑容顿时冻僵在脸上。
虽然阿史那冰穿的是镂空舞裙,但樱夫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将阿史那冰打晕之后扒下她的衣裳,浑身环佩、气势汹汹地冲去找苏望算账。
那时苏望正在和手下商量军事,忽然樱夫人赤着脚扑进了他的怀中,旁人看到樱夫人一袭白纱,领口处松松地坠了个坠子,长长的大红流苏一直垂落到她的脚踝,艳色几乎令人不敢直视,便识趣地的纷纷告退。
"你怎么..."苏望一句话还来不及出口,便被樱夫人迎面踹翻在地。
樱夫人居高临下地抵在他的胸前,妩媚一笑:"听说你要再对南朝出兵?"
她说话的语气,在撒娇与愠怒之间把握得刚刚好,苏望察觉不到她隐藏的杀意,握住她冰凉的手承认道:"可汗确实曾经下过这样的命令,但我并不打算听从。"
樱夫人呆了一下呆:"...难道,你打算与可汗决裂?"
苏望淡淡地"嗯"了一声:"早在我安葬了自己父亲的那一天,我就打算卸甲辞退了。"
日复一日的厮杀早已令苏望厌烦不已,他原本就是为了父亲才來参军的。既然能过太平日子的话,大家究竟为什么还要打来打去呢?
但可汗不肯放他走,他苏望是可汗他麾下最锋利的刀,理应为可汗他屠戮更多的人命、榨取更多的财富。
苏望冷冷道:"我不愿意因为一个人的野心而再起兵动刀兵,谁知我拒绝可汗之后,他竟然设计,用牛羊、战俘的尸体,将各处分散的饥荒狼群引诱到千水河来,试图要我的命。"
怪不得今年聚集在千水河的狼群会比以往更加壮大,意识到这件事之后,苏望随即决定,他不能无底线地忍让下去了。
"其实,我倒戈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源于你,"。"苏望忽然有点羞涩道,:"等我打下王庭之后,我就做主与南朝议和。我们再也不打仗了,你说好不好?"
樱夫人怔在当地,一时间只觉得轻飘飘的,像是心脏空了,各种喜悦的、软弱的情绪都填了进来,竟让她有些想要流泪。
"你别哭啊,"苏望撑起身来,微凉的声音吹拂过她的脸面上,"将来打下了王庭,我把王庭送给你玩儿,好不好?"
紧接着,樱夫人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被人轻轻系上了一枚什么东西。
她低头一看,那是一枚头狼的狼牙。
草原上的男子都會在成年之后独自猎捕一只狼,并将狼皮和狼牙送给心爱的姑娘。但樱夫人一直以为,喜欢苏望的小姑娘那么多,他狼牙说不定他早就把自己的狼牙送给别人了...
"不巧,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苏望一个翻身,将樱夫人困在自己的身下,"喜欢吗么?"
她定定地望着他,气氛一时温柔得近乎暧昧。在苏望低头吻上她的一刹那,她放弃了一切抵抗,近乎自暴自弃地道:"不要叫我樱夫人。"
"我叫宋慈。"
事实便是如此,那天在城头与太子一同殉国的,从来不是什么樱夫人,而是南朝的长公主,宋慈。
我知道我现在跟随的人不是樱夫人,然而,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想起,我在很早之前,是见过宋慈的。
皇后被樱夫人害死的那天,我作为樱夫人的亲信,曾经见过那个小姑娘一面。可惜,她那时面目被泪水模糊成一团,实在看不出容貌,我凑近了,才听到她在说:"母后...我一定...一定杀了她。"
皇后出身将门,她早年失宠之后,不得不将公主托付给自己的兄长照看。宋慈从小在军营跟着舅舅混到大,我留了个心眼,唯恐这个从小舞刀弄枪的公主会对樱夫人不利。
但我忽视了一点,只会舞刀弄枪的是莽夫,而公主并不是。
皇宫里不允许携带兵器,宋慈隐忍了很久,直到皇上打算册封樱夫人为后的那一天,宋慈藏在衣柜里,趁樱夫人更换朝服落单之际,用自己的头发绞死了她,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声息。
宋慈随后穿上了樱夫人的衣裳,打算以樱夫人的模样混出去。然而,等她真的出门时,她时才发现,她这几天一心复仇,竟然忽视了外界早已兵荒马乱,连她的父皇都死在了乱军当中。
慌乱的张人潮里,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去寻找太子,此时太子正在百官的簇拥下,打算向南逃亡,投奔梁王。
太子兵力不足,很显然没打算带上宋慈一起逃难,宋慈也并不怨恨,只是沉默着在太子身前拜了三拜,说:"既然如此,我会为皇兄争取时间。"
她用一具小兵的尸体伪装成太子的模样,背着他从城楼跳下。,没想到,还真的让她瞒天过海,。苏望以为太子已死,而她则因为一身册封打扮,被误认为是南朝的宠妃,被掳掠至极北的草原。
然后,她命中注定般地的撞上了苏望,命运的红线一再偏离,终成死结。
"如今苏望身系两族的和平,从大义方面讲,我确实不应该再想着杀他,"。"宋慈抬起头,毫无防备地接过我递给她的茶盏:","可是,你知道吗么,我的舅舅,便是守卫京城的大将...城破那一日,他死在苏望的长枪之下。"
她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对仇人动心,然而,世事无绝对。
苏望或许有千般罪孽,但他如今是草原唯一的主和派。更何况,他那样深爱宋慈,从来都对她视她如若珍宝。
我知道苏望是用怎样的眼神望向宋慈的————哪怕自己身死,他都不会伤及宋慈一根头发。
天底下最有资格杀苏望的人,可能是宋慈;但天底下最没资格杀他的人,也是宋慈。
"是,我是没有办法杀了苏望报仇,但也没有办法忽视跨过亲人的血仇去爱他。"宋慈喃喃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当初不如死在城头上,被长箭贯穿也好,被大火烧死也好..."
宋慈喝掉了我递过去的茶水,慢慢将身体缩弓成一团,以一个抗拒的姿势睡着了。
她这一睡,便是断断续续一个多月。
宋慈精神状态很差,兼之心思郁结,很快便染上高热,一度水米不进。即使是短暂地醒来片刻,她也会很快又昏睡过去。苏望遍请名医,轮流来给她宋慈诊脉,却始终无法令她清醒。
"夫人她久不清醒,身体衰竭得厉害...恐怕时日无多了,"又一个名医做出了相同的诊断,苏望正准备像往常那样送客时,却听到他摇头叹惋道:","可惜了,年纪轻轻,一尸两命啊。"
此言一出,苏望顿时呆住了,他转头去看宋慈,他最爱的姑娘正在昏睡,双手乖巧地交叠在小腹之上。
那里,孕育着他的孩子。
苏望以前从来不信命,但这几日,他求神问药,祷告祈愿,把过去自己鄙夷的事情干了个遍。
我看着昏迷中的宋慈,几乎不敢想象,这样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竟把苏望逼到了这个种份上。
"我不知道你还听不听得到我说话,"苏望将宋慈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哑声道:","如果你能听到的话...宋慈,我请求你,你可以随意折磨我,但至少为了我们的孩子活下来,好不好?"
忽然,苏望察觉到自己面上的手指微微一动,他意识到了什么,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当天下午,宋慈醒了过来。
老实说,她这一个多月来清醒数次,但每次都是由我喂她一点稀粥,接着便很快又昏过去了。唯独这一次,我送吃的和食水给她时,发现她正靠墙坐着,手边放着一根口银针,每当她感觉眼前发晕时,便用针刺自己一下,提醒让自己不要昏睡过去。
不管这幼稚的方法有没有用,至少它证明了一点:
她真的燃起了求生的意志,她在努力地为了那个无辜的孩子而活下来。
生下孩子后,宋慈的身体状况依然时好时坏。为此,苏望一手包揽了她的衣食住行,连我都无法再接近她宋慈。
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向宋慈透露,南朝那边传来了太子求援的消息。
"太子原本打算投奔梁王,谁知却反被梁王扣留。如今梁王挟天子以令诸侯,早已成了南朝实际上的掌权者。万一他什么时候兴致一起,杀了太子的话..."
宋慈并没有马上相信,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彻底相信过我:"你有什么根据吗?"
我当然有,我当初是樱夫人的心腹,樱夫人曾对我提及过,她正是被自己深爱的梁王派进宫去的,目的就是迷惑皇上,搅乱朝政,为梁王争取这个天下。
她的确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可惜还未等到梁王来接應她,她便死在了宋慈的手下————这件事,天知地知,我知,宋慈知,唯独梁王不知。
"他还以为樱夫人真的被掳掠来了草原,于是派来了使者,准备接她回去。"我轻笑:","他的使者很快便会找上门来...公主可有对策?"
宋慈不假思索,仿佛她早思索过该如何应对:"我知道你先生是宫廷的玉雕师,我也知道,宫中供养的玉雕师与外面的玉雕师不同————他们可以在人的皮肤上雕刻。"
她说得的没错,宫中后妃三千,几乎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容貌有不满意之处,她们有的需要修补鼻梁,有的需要削薄两腮————为了满足这种需求,宫中便培养了一批可以雕刻人脸的玉雕师。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宋慈一开始将我要走的目的:她早知我有这样一门绝技,可以将她彻底改头换面成"樱夫人"的模样。她留着我,就是为了应付眼下这种突发情况。
"梁王打算从草原秘密地接回'樱夫人,那么,我便还他一个樱夫人..."宋慈慢慢地眯起眼睛:","我要以樱夫人的样子埋伏在他的身边,伺机救下我的皇兄,推翻他的统治。"
我浑身战栗起来,苍天不负苦心人,过了这么久,事情终于又回到归了我的控制之中。
"既然公主心意已决..."我按捺住心情,慢慢道:","就请喝下这碗麻沸散,我便要在公主的脸上动刀了。"
宋慈离开的那一天,苏望没有去送她,。
一方面是因为苏望与可汗的战争进入了最后的决战,他实在分身乏术;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宋慈在踏上马车前,曾对苏望承诺:"来年陌上花开之时,我就会回到你的身边了。"
就是这一句话,奇异般地安抚住了狼崽子一样躁动的苏望。
樱夫人当年凭借美色成功搅乱天下,而宋慈决意要将整个朝廷拉回正轨。
重建总比破坏要更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宋慈确实比樱夫人更美貌。
苏望是这样坚定地相信着宋慈,正如在他的心里,没有任何人的美色可以比得上拟宋慈的万分之一。
可是,我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冷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该抱有这样盲目的希望的...他再也等不回他的小姑娘了。
大半年后,我接到了梁王倒台、太子正式登基的消息。
这种近乎不可能的逆转,宋慈竟然真的做到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摇了摇头,将目光放在另外一则微不足道的线报上。
这几年来,我借宋慈之手,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心腹。正是他们告诉我,三天前曾经有一个姑娘快马加鞭要越过边境,不知怎么突然坠落马背猝死,游医鉴定她的死因是身体衰竭。
那个姑娘,就是宋慈。
我是在想起宋慈真实身份的当天,对她起了杀心的————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杀了樱夫人。
我曾是樱夫人的心腹,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对她的感情,那便是日久生情。
我痛恨占据了她芳心的梁王,但那时梁王远在千里之外,于是,我把全部的怒火发泄到了向了杀死樱夫人的宋慈。
宋慈怀孕时的昏迷,起因并不是心思郁结,而是她喝下了我递给她的茶水。我在茶水中放了一种能令人的身体衰竭的***药————樱夫人当年就是用它,毒杀了后宫不少新晋嫔妃,确保自己独得圣宠的。
可惜,我没想到,宋慈最后竟然凭借着"想要保护自己与苏望的孩子"这一念头清醒了过来,她有着军人般的警觉,始终不曾完全信任过我。我为了避免怀疑,再加上苏望的插手保护,便不得不停止了下毒的举动。
前期累积的那点毒素尚不足以要了宋慈的命,就在我暗恨时,事情又出现了转机————宋慈需要依仗我改头换面,重回南朝。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趁机在麻沸散与雕刻刀上,都下了重毒。宋慈获得樱夫人的容颜时还尚不知道,她自己只剩下了不到一年的寿数。
我终于笑到了最后,既借宋慈之手除去了梁王,又为樱夫人报了仇。
我这样得意地想着,将所有的作案工具都付之一炬。随后我拍拍双手,起身走出门外。
辽远的地平线处,苏望正在逗弄他和宋慈的女儿。我不知怎么下意识地别过脸去,脚下加快步子,将苏望父女远远地抛在身后。
可是,苏望的声音伴随着草原的朔风,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它刮遍了每一个角落,经过了每一个人身旁,我徒劳地堵上耳朵,却仍能听见他在说:
"宝贝,宝贝,你要快快长大,等到明年开春,你娘亲便要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