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是凤时年的生辰。
凤时年并未大肆操办,也未邀请客人,只叫人在后院的赏风亭设了家宴。
临近傍晚,右相**过府,宣读了皇帝对凤时年的赏赐,并送上了自己的贺礼,随后问凤时年能否讨水酒一杯。
凤时年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晚上的家宴,只有**一个客人。
花开给凤时年准备了一份大礼,那是这三年来她排练过无数次的一场傀儡戏,用南郦城的春闱案为原型,讲了一个宰相为排除异己制造**的故事。
邻水搭建的台子,她演完的时候手心全是汗。夜色下,凤时年的神色像蒙上了一层纱。
一时寂静,直到被**的掌声打断。他捋了捋下颌的短须,说:"这出傀儡戏有意思,比那些情情爱爱的傀儡戏好看多了,凤老弟果然有眼光,藏了这样一出好戏,看来,我今日可是来对了。"
凤时年轻笑,眼神若有若无地从花开的身上掠过:"是啊,我也喜欢得紧。"
"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大笑两声,冲花开招手,"小娘子,你的傀儡戏得到左相大人的喜欢,还不快来敬上一杯酒?"
花开的眼睛看向桌侧的酒杯和酒壶,点头:"是。"
上好的梨花白,倒入青色的酒杯中,清透惑人。花开将其中的一杯递到凤时年面前,将剩下的一杯握在自己的手中。
"祝大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多谢。"
将酒杯轻轻一摇,花开仰头喝完,而后退下。不过三两步的距离,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丫鬟的尖叫声。
她蓦然回首,只看到那月白色的长衫上****地绽放出血花。
她望过去,他的眼眸依旧柔软,像是盛着一汪春水一般。染血的唇畔微动,穿透夜色,他对她说:"别怕。"
有人奔过来撞到她的肩膀,她摔倒在地上,剧痛袭来,她满脑子想的是不可能!酒是干净的,为什么凤时年还会吐血?她没有给他下毒,红莲送来的药早就被她扔掉了。
红莲!她眼中光芒大盛,猛地抬头,看到了掩藏在人群中扬唇而笑的红莲!
花开醍醐灌顶,那个酒杯早就被红莲做了手脚!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胳膊被人绞在身后,嘴里被塞了布条,扔到了后院的柴房里。
花开不知道自己在柴房待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三天?她已经记不得了,浑浑噩噩地躺着,满脑子想的全是凤时年吐血晕倒时的模样。恐惧像潮水一般袭来,她怔怔地想,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想过让凤时年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被推开,阳光一瞬间照进来。花开顾不上刺痛的眼睛,仰起头拼命地看过去。
踏着细碎的阳光,他缓步而来,在她的身前蹲下,伸手抚上了她的脸,声音里含着叹息:"怎么哭了?"
她却哭得更凶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嘴巴上的布条被抽走,她顾不得疼痛,哑着嗓子喊他:"凤..."
张嘴的瞬间,下巴被他狠狠地制住。他眉宇间染了戾气,看着她的眼神寒如冰雪:"敢给我下毒,胆子倒是不小。我也不怎么着你,就让你和我一样吃点毒药吧。"
他说着,左手翻腾掏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塞进花开的嘴里,用力向上抬她的下巴。
牙齿碰到舌头,磕出了血,满嘴腥甜,花开却已经顾不上了,愣愣地看着冷若冰霜的凤时年,胸口一阵剧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她的眼前开始模糊,恍惚间,凤时年的声音仿若从天边传来。
长夜寂静,左相府里灯火通明,凤时年端坐在正堂的高背玫瑰椅上,他在等人。
凤时年没有等很久,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来了。他旁若无人地进了正堂,在凤时年的对面坐下,抚了抚下颌的短须,问:"怎么样,凤老弟,解药可有效果?"
凤时年眉眼不动:"晋安已经看过,毒性已解,她以后和常人无异。"
**得意地大笑:"南月河几辈子修来的造化,让凤老弟如此眷顾,只是,可惜了,她到现在还以为你是她的杀父仇人。"
"这些,还不是拜曹大人所赐?"凤时年端起了手边的茶杯,淡淡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是没办法啊。"**动了动身子,看向凤时年的眼睛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阴狠,"凤时年,南月河的解药我已经给了,现在你是不是该履行诺言,把南郦城留下的那本账本交给我了?"
"曹大人急什么?"
"你别忘了,你的解药还在我的手里呢!"
"我当然知道。"凤时年喝了口茶,"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想请曹大人赐教。"
"你说。"反正凤时年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不妨再和凤时年玩一玩,他在心底冷笑。
"当年的春闱案看似是南郦城一手操办,但你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南郦城只不过是在你的授意下泄露试题,后来东窗事发,你为了让自己撇清关系,就把南郦城推出来做替死鬼。正好我和月河回京,你利用南长歌给月河下毒,又将月河掳走,再顺势将有关南郦城泄露试题的消息透露给我,借我的手除掉南郦城。我说得可对?"
他声色平静地讲完过往的惊涛骇浪,**三角眼里闪过精光,片刻之后大笑起来。
"你能想通这些,也算是个聪明人。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并不是因为东窗事发,我才将南郦城推出去的,而是他自己该死!"提到南郦城,**阴狠道,"他和我算是同门,我对他信赖有加,但他竟然背着我私自做了本要我命的账本!我岂能容他?"
"南长歌仰慕你已久,你却偏偏喜欢上了她的姐姐,还要明媒正娶。女人嫉妒起来可怕得很,我也不过三言两语地哄了哄,她就乖乖地给南月河下了毒。南郦城倒是后悔了,但他没有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能怎么办?"说到这里,**忍不住看向凤时年,"你倒是给了我不小的惊喜,为了一个南月河,你什么都顾不得了,亲手将南郦城送上了断头台。幸好当初我留了南月河一命,要不然,我今日如何拿她来和你换账本?"
凤时年垂了眼帘:"曹大人深谋远虑,果然非常人之所及。"
"少给我戴高帽子,和你说得也够多了,凤时年,把账本交出来!"
"我若将账本交给你,岂还有命?"
"你什么意思?凤时年,你敢骗我?"**心念急转,威胁道,"你以为你不给,我便没有办法了吗?待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左相府,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这么迫不及待,我倒是想同意,只怕皇上不同意!"凤时年冷笑一声,霍地站起来。
"皇上?!"**面皮抖了抖,阴阳怪气道,"拿皇上来压我,凤时年,你也太小看我了,要不是我知道那小皇帝在内宫的龙床上睡得正香,你以为我今天敢这样来找你?"
"是吗?"身后的多宝阁架子咯吱作响,年轻的皇帝面色阴沉,身后站着蓄势待发的禁卫军统领。
片刻之间,**汗如雨下,门口一阵异动,他猛地回头,两队禁卫军甩进来两道血肉模糊的身影,那都是他埋伏在左相府外的人。
大势已去,**扑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慌不择言:"皇上,皇上饶命啊!这都是误会,我,我和左相开玩笑呢!"
"开玩笑?!"皇帝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恨恨地说道,"朕一字一句听得清楚,你还敢狡辩?凤时年,把账本拿出来!"
"账本,账本..."**喃喃,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希望,"他,他没有账本,没有账本。"
凤时年从坐过的高背玫瑰椅后拿出一个女傀儡,**看得分明,那是南月河的。他掀开女傀儡身上的袄裙,从肚子上的接缝处一按,弹出一个小小的方格,伸手抠出一角叠得整齐的丝绸,猛然一抖,烛光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将丝绸递给皇帝:"皇上,这就是南郦城留下的有关**私通匈奴的证据。"
而后,他看向**,冷冷道:"月河喜欢傀儡戏,她的第一个傀儡就是南郦城送的。当初你将月河掳走,为了取信于她,特意将她的傀儡箱子一起带走。殊不知,南郦城早就知道自身难保,悄悄将证据藏到了他送给月河的傀儡里。你藏了月河三年,亲自将她送回来,却也将证据亲手交到了我的手上!**,你还有何话可说?"
仿佛一場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体内所有的力气随着**被押走而极速消失,凤时年猛地跌坐在椅子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年轻的皇帝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却看到伏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吐血的凤时年。
"时年!"皇帝扶着他,拔高了嗓音,冲着外面喊,"来人,叫大夫!不,去找**,拿解药,解药!"
凤时年蓦地抓住皇帝的手,摇头:"皇上,没用的。"
三年前他骤然得知月河被南长歌毒杀,悲痛之余触发旧疾,伤了心脉,晋安断言他活不过五年。如今为了引**上钩换月河的解药,他喝下了**送来的毒药,而今已然是油尽灯枯。即便喝下解药,也没有用。
"**伏诛,臣也再难侍候陛下。往后朝政艰难,皇上要多费心思。"凤时年费力地喘息,鲜血不停地涌出,"皇上,臣最后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
"南郦城其罪当诛,但祸不及妻女,求皇上赦免月河,还她自由之身。"
"好。"
他此生唯一内疚的就是当年没能保护好南月河,而今最后一桩心事已了,他也终于可以放心地睡过去。
恍惚间,梦回江南,回到了他和南月河初见的那一天。
江南烟雨,粉墙黛瓦,青石铺就的拱桥被踩得圆润光滑,低头间,能看到荡漾的碧波。软媚如江南,果然名不虚传。
乌篷船袅娜而来,水纹荡漾,一道绯红的身影从船中钻出来,微微仰头,露出一张好容颜。只是不经意的惊鸿一瞥,彻底吸走了他的心神。他用目光追逐,脚下早已乱了分寸,一头栽下了桥。
溅起的水花惊动了乌篷船里的人,年轻的姑娘看了看年迈的老船工,咬了咬唇,跳进了水里。
凤时年醒来的时候尚在船里,身旁的姑娘裹着毯子,黑发沾在脸上,却愈发显得眉目如画。
他咳了一声,说:"在下凤时年,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不客气。"姑娘很是冷淡,起身要离开。
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认真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生愿以身相许,求姑娘成全。"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只可惜却没有留下太好的印象。可是,他不气馁,想尽了各种办法去缠着她、黏着她,烦得她没办法,可也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心。
对于凤时年和南月河来说,江南三个月的相处,是他们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甜蜜过往。只是,好景不长,凤时年收到京城来信,说祖父身体愈发不好,叫他速速回京。他势必要回去的,只是舍不得南月河。
犹豫许久,他希望南月河能和他一起回去。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他早已经知道南月河的身世。所以,他更希望她能跟他回京,风光地把她娶回家做凤夫人,而不再是之前像隐形人一样的南家大小姐。
往后的无数岁月里,他一次次地后悔做了这个决定。因为,这一次回去后,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超出了他的掌控。
**为除掉南郦城编织了一张大网,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入彀,也让他不自觉地按着**设定的路线前行,亲手揭露了南郦城的罪行。
纵然南郦城并不是春闱案的主谋,但他任吏部侍郎期间**鬻爵、贪污受贿、任人唯亲,早就犯了死罪。只是,凤时年没想到他会在临死前幡然醒悟,不仅告诉自己南月河中毒后并没有死,还告诉自己南月河是被**劫走用来牵制他们的,更告诉自己,那本足以要**命的账本的下落。
三年,足足三年,他韬光养晦,派了人紧紧地盯着**,不敢放过一点蛛丝马迹,终于让他发现了南月河的踪迹。
而后,他设了一场连自己都算计在内的局。
他放出了他手上有账本的消息,**果然派了南月河进京。生辰宴上他故意中毒,引蛇出洞。
**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说他手上不仅有他的解药,还有南月河身上三年沉毒的解药。为表诚意,他可以先把南月河的解药拿出来,事成之后,凤时年必须给他账本。
如此隐忍三年,凤时年只为了能全须全尾地救下南月河,他答应了**的提议,亲自给她服下了"噬月"的解药,交由晋安确诊过后,他将她远远地送走。
**谨慎,却又极度自负,凤时年料定了他会亲自上门,所以剩下的就是和皇上演一场戏,逼着他认罪。
凤时年已是将死之人,如此步步为营,所求的不过是给南月河一个将来。
从前不曾好好地保护她,而今能用他的一命换她下半生长乐无忧,他何乐而不为?
"噬月"不仅是毒药,还能更改人的记忆。再见时,他曾因她的相见不相识痛彻心扉,而今看来,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只盼着,年年岁岁,她都不要记起他,永远不要...
这一年的京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右相**结党营私、通敌卖国、毒杀忠良,皇帝朱笔御批斩立决,株连九族。
二是左相凤时年去世,皇帝悲痛不已,辍朝三日。
京都风云不止,远在千里外的江南却平静如许。唯一不同的是,青石桥畔的茶馆里多了一个戏台,专演一出傀儡戏,名叫《凤凰花开》。
故事一波三折,情节哀婉缠绵,像是一曲离歌,处处皆是悲伤的相思,叫人欲罢不能。
这一天的戏演完了,女班主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叫住了,女孩子眼圈红红的,拉着她的手,迭声地问:"她真的不记得了吗?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女班主挣开了她的手,声音清浅:"这不重要。"
一场傀儡戏,台下的看客如痴如醉,台上的她却如大梦初醒。
重要的从来不是她记不记得,而是他愿不愿意让她记得。
既然他不愿,那她就不记得——不记得那年踏歌与凤行;不记得那年长月落星河;更不记得他——以此,慰他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