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宁穆被金吾卫拘走,静姝不顾阻挠,执意解下披风为他披上:"今夜雪很大,王爷会冷的。"
雪簌簌地落着,不多时就积了满庭。宁穆看了看她:"多谢。"
临去时,他到底还是止步,好心提点她:"陛下已经下令圈禁府中众人,禁足期间,你莫要乱跑。"
案子一审就是数月,其间无人来探监,宁穆也不知晓外头现今是何情况,隐约听狱卒提起,桓帝的病情又加重了。
后来终于有人为他带来消息,是假扮成狱卒混进来的静姝。
隔了一道木栅栏,即便身陷囹圄,宁穆依旧神色泰然,倒是静姝先开了口:"他们只肯给一炷香的时间,王爷有什么想问的吗?"
"以后做事不要这么大意,从卖糖人的小贩手里接过消息,亟不可待寻了机会把东西藏到我的书房,信封一角还沾了些许糖渍。"他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你是庄王派来的,还是凌王?"
她并不着急为他解答困惑,却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这些年,王爷藏在心底的那个女子是商月对吗?"那个经久未曾提及的名字跃入脑海,封存心底的记忆争相涌出,拼凑出一张明艳的面孔。宁穆闭目,想要散去眼前的幻象。
静姝的眼底仿若蒙了一层雾气,隐隐可见水意:"可庄王爷给我看过画像,我和她明明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静姝。"宁穆睁开眸子,低声唤她,"你不是她的影子,世上不会有任何人成为她的影子。"
"我应该高兴的。"她垂眸,将手按在小腹的位置,露出一抹极淡的笑,"你终究没有把我当成她。"
"我没有想过你会杀我。"宁穆定定地看着她,似是想把她的容颜深深地镌刻在心间,这一生一世不再忘却。
藏身伽落山的那半个月,他们遇到过数次凶险的状况,每回都是她护在他的身前。山匪为了逼出宁穆,竟放火烧山。他们藏身一处山洞里,用湿帕子掩住口鼻。
宁穆重伤在身,意识一点一点流逝,为了不让他陷入昏睡之中,静姝便拉着他说话。她问他可曾有过缺憾,他想了许久,然后告诉她,他此生最遗憾的就是五年前没能赶去云陵救一个姑娘,他分明答应过要护佑她一世周全的。
静姝微怔了片刻,兀自笑道:"好歹你还有过心仪的女子,我在伽落山住了十九年,见过面的男子一双手都能数得出来。"火光大盛,浓烟呛得宁穆剧烈咳嗽起来。他整整两日没有进食,双颊凹陷,虚弱得厉害。静姝的情况比他还要糟糕,所剩无几的干粮和清水都给了他,饿得厉害时,她只能出山洞去刨些草根回来。
匕首出鞘,锋刃泛着凛冽的冷光,静姝狠狠地划开一道口子,将手腕摁在宁穆的嘴边:"没有吃的了,你将就一下吧。"他倚在她怀里,听她将长居山中的枯燥岁月絮絮道出,她原本无须为他做到这般地步–他们萍水相逢,当初她若选择不出手帮他,就不会被他连累至此,连栖身的竹林小屋也让山匪给毁了去。
神识渐渐昏聩,眼前女子的面容意外变得清晰,他盯着她那墨如点漆的眼,竟许出一句:"要是能活着出去,我娶你?"
她登时两靥绯红,忙啐道:"呸,你个登徒子,谁要你娶啊。"
副将依据他留下的记号寻到二人,他把静姝带去燕州,却也只能纳她为妾。府里那么多女人,唯有静姝能够让他全然放下戒备。因为她来自伽落山,与京城毫无干系。他不吝于与她分享他的情绪,也不惜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的面前。
她是除商月之外,第二个让他这样上心的女子。
从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心底浮现一丝痛楚,宁穆最后却是对她说:"你既然能出王府,定是想到脱身的办法了。你走吧,离开京城。"
静姝向他拜了一拜:"镇国寺的桃花开了,如若王爷愿意,他日请为我撷一支春色来。"
宁穆侧过首,终于不再看她。他抿着唇,嘴角微勾,神色越发坚毅。
桓帝决意亲审此案,阅过近侍宦官呈上的通敌书信后倏然大怒,殿阶下一干人等皆跪伏在地。庄王请示帝君:"臣寻到了一位证人,是晋王素来喜爱的侍妾,常伴其左右。对于晋王私会迦叶人意图叛国之事,这女子略知一二。"
小黄门将作证的侍妾领到宣政殿,她怯怯地跪在殿中,竟一言不发。谁也未料到这女子会有这般表现,桓帝的怒意更甚,将***污蔑晋王宁穆的女子投入昭狱审问。
未过三两日,便传出庄王被帝君逐出京城,遣往封地。
宁穆出狱后,去城郊镇国寺踏青。山间桃花灼灼,他折下一枝置于手间把玩,给静姝捎过去。她不日将被处置,按照桓帝的意思,约莫是要流放到**一带。
她憔悴了许多,人也病恹恹的,眼里无一丝神采。
宁穆一字一字告诉她庄王回封地的消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静姝平静得很,仿佛早已预料到此中结局。宁穆递出那支桃花,压低声音:"为何不按照庄王的意思将事情办圆满?"她踌躇一瞬,接过桃花:"我只想顺从自己的心意。庄王为人阴狠,罔顾手足之情,宁穆,我更希望你能活着。"
他的确活了下来,他的一手金错刀是桓帝所教,桓帝又怎会认不出他的字迹?只消阅过那封做了假的书信,桓帝就会明白,他实则是被庄王构陷的。他早早为自己铺好了后路,从他发现暗格中无故多出信件开始,便留了心眼,只待庄王入局。
外头的狱卒已在催促,宁穆收起思绪,与她作别:"此去**路途遥遥,望卿珍重。"
他拂袖而去,再未停留。而在他的身后,她放下了桃花,对着他行跪地大礼,这一生的交集便止于此。
出了昭狱,日光争相涌来,刺痛双目,宁穆抬手去挡。道边立了一位灰衣老叟,是前些日子为静姝诊过脉的大夫。
老大夫等候他多时,见他出来,犹疑了一刹那,上前向他拱手行礼:"事关静姝夫人,草民有几句话想要禀明王爷..."
宁穆折回昭狱,甬道两侧的壁灯忽明忽暗,映得他的神色越发晦暗不明。狱卒长小心翼翼地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为他引路,一直走到最深处的那间囚室,他方停下脚步。身穿素衣的女囚静静地躺在石床上,皓白的手腕无力地垂在床边,血珠滴落,染红了铺地的干草。
任谁也没有想到,静姝偷偷藏了一支银簪,她想自尽,悄无声息地死在狱中,带着所有的秘密。
她下了狠心要寻死,命虽被救了回来,手腕上却无可避免留下深深的一道伤痕。她被宁穆安置在外宅,等到病好了些,也没见他来瞧她一眼。新来的小婢女不知她与宁穆的过往,只以为她从此失了宠,禁不住为她打抱不平。
天际流云容容,惠惠和风拂过,她把手伸出窗外,接住一片落花,浅笑道:"王爷不来,自有他不来的道理。"他大抵是不愿再见到她这个人了,顾念她腹中的胎儿,才勉强留她一条性命。
后来宁穆来外宅接她,是在春末。
迦叶人复国的心思不灭,甚至生出商家后人尚在世的传闻。西南几州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糟糕,楚桓帝立长子凌王为储,迫不得已,命宁穆速回封地处理这些事宜。
他要回燕州,自然是要把她带上的,只是经历了连月来的诸多事,两人之间再无往昔那般亲密,宁穆待她也多了几分疏离。临上马车前,她顿足,回望他:"王爷打算留我到几时?"
宁穆骑在青骢马上,一身简便的装束,眉目间蕴了几分冷厉。
"你安心养好身子便是。"他勒停了马,语气近乎漠然,"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希望他能平安来到世上。"
她在狱里吃了些苦头,从此三天两头遭病。随行的老大夫告诉宁穆,她身子骨不大好,需好生将养,婉言提醒宁穆多去看看她。每到一处驿馆安顿下来,他都会例行公事般前去探视,并有意挑在她睡着了以后。
但这一回,宁穆去得不是时候。他进去时,正逢静姝醒来,她渴得厉害,想向小婢女讨一盅凉水。他挥退婢女,给她递去杯盏,无意中瞥见她放在枕边的话本,依稀是她当初抱来给他的那几册。
静姝不知他的目光落在了何处,侧身躺下,背对着他:"更深露重,明早还要赶路,王爷还是早些回去吧。"
宁穆收回视线,却说:"我陪你一会儿。"
有他在房里,静姝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夜渐深,更漏声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宁穆突然开口问她:"你去过云梦泽吗?"
他说的是迦叶国最大的湖泊,湖的四周筑了各色亭台楼榭,曾以怡人的景色名动九州。
"没去过。"她轻声答,"庄王爷派人寻到我,与我做那笔交易之前,我一直都住在伽落山。"
"若有机会,你定要去看一看云梦泽。"说到此处,他不免感叹,"只可惜最出名的那座湖心亭已毁于战乱。"
静默了良久,她才说:"王爷心心念念此地,想必是那里曾有过令王爷难以忘却的人。"
他们之间早已被迫坦诚,她毫不忌讳在他面前提起商月。
她仅着中衣,背影分外纤弱,他盯着看了半晌,才接着她的话往下说:"七年前和小月一块去过。"
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正值日暮,湖面上如被撒了万千金片,晃得人睁不开眼。云梦泽上画舫络绎不绝,他摇着橹,误入芙蕖深处,船橹被水底的藤蔓缠住。
商月坐在船头,衣绦垂水,掬了一捧清水泼向他:"真笨。"他放下船橹,与她并肩同坐。一轮落日沉到青山外,天光慢慢暗淡,商月问他:"阿慕回了卫国以后想做什么?也去争夺储君吗?"
他微微一笑,纠正她:"我没有这样远大的抱负,日后做个安分的王爷便足够了。"她不解,折下一朵芙蕖,放在鼻端嗅了嗅:"可我以后想做迦叶国第一位女将军,名扬天下。"
后来他遇到静姝,处心积虑留在他身边的静姝,她明明与商月生得一点也不像,却莫名令他感到熟悉。
红烛即将燃尽,烛火越加昏暗,他盯着那抹伶仃的背影,忽地明白过来。
静姝最像商月的地方,是背影。
临到燕州的地界,静姝的身子仍然没有太大的起色,正巧一位蛊师途经此地,大夫提议,可以请这位蛊师替静姝瞧瞧病。
蛊师姓舒,名唤舒和,是位年轻女子。为静姝诊过脉后,舒和开出一个方子,让她慢慢调养。
宁穆把蛊师送出门,踱步回到院中,只见静姝伏在窗前,眼眶微红,分明是刚哭过的模样。他心中某个角落骤然柔软,于是抬手为她拭去腮边挂着的泪珠:"总是哭,难怪养不好病。"
回到燕州的府邸,宁穆首先要做的便是处理堆积案头的公务。桓帝已对他下令,无论如何都要剿除迦叶的叛军。
他亲自带兵一条一条街巷去查,回到府里多已过了子时,一双眼熬得通红,就这样过了大半月,京城传来桓帝驾崩的丧讯。桓帝临去前下了一道口谕,晋王宁穆留守燕州,不必回京奔丧。
因着这道谕令,宁穆继续留在燕州。纵然他不眠不休,也还是无法扭转大势,复国的念头如被点燃燎原之火,无数迦叶人自发集结组建军队,起义此起彼消。
他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一次回去,竟是去见静姝。她已有四月身孕,开始显怀。他将手掌覆上去,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
静姝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僵着身子坐着,更不敢答话。
他低笑几声,起身便要走。静姝抱着他,将脸贴在他冰凉的甲胄上:"你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喜欢。"
于是她低下头,轻吻他的眉眼。他们相识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般主动。宁穆心底纵有千般情绪,却无一种可说出口。
次日静姝便失踪了,在老管家的协助下,她从他的府中盗走了可调动十万燕州军的虎符。第三日老管家被抓到,经确认,他的肩头却是有一块玉迦花的印记,施计用药水毁去,瞒骗了众人。
他其实早就应该想到的,老管家百般在他面前提到静姝,暗示他是否要把静姝一并带去京中那时起,他就应该想到的。
虎符失窃,迦叶人的兵马攻城,燕州告急。
宁穆守城十日,终究城破,他身负重伤,已无力更改颓败的局势,拄剑立在城楼之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城下敌军的将领之一此刻正仰头向他望来,她穿了银色软甲,手中的弓已拉成满月之势,箭镞堪堪瞄准他。
是静姝,她并非庄**置在他身边的棋子,而是埋伏在他身边的迦叶细作。
庄王一贯主张对迦叶动武,若是庄王继承了皇位,将对迦叶十分不利,于是她借机挑拨了两人,借他之手将庄王逐出储君人选。凌王为人宽厚,政治手段却远不及庄**硬...
三支羽箭携雷霆之势破空而来,正中他的胸口。倒下去之前,她对他说了一句话,隔着喧嚣的夜,他其实听得很清楚。
她说–宁穆,我会成全你的忠义名声。
她是迦叶人心中不死不灭的魂,是不动声色地躲在暗处的翻云覆雨手,搅动天下的风云,逼得江山倾覆,谋求时机复国。
手腕被利器划开,仿若有什么东西钻进了经脉,他觉察到一丝痛意,恢复了最后一丝清明。她不知何时上了城楼,跪在他身边,眼中有泪光若隐若现。
耗尽所有力气,宁穆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脸上带笑:"小月,别难过。"
画舫之中,说书人讲到迦叶复国,卫国晋王战死燕州城,在商家女家主的带领之下,迦叶人的兵马长驱直入,接连攻下西南三州。新帝匆匆派使者与迦叶议和,归还故土,并同意割让燕州。商将军扶持幼主继位,功成名遂之际意外辞官归去。
阿慕年纪尚小,最喜欢这段故事,不耐地扭动小身子,只差竖起耳朵去听了。
"当心些,别掉到湖里去。"母亲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一阙故事听完,阿慕安分地缩回母亲怀里,忍不住问:"阿娘,晋王是真的战死了吗?"
母亲愣怔了许久,却没有答话。阿慕揉眼,有了些倦意:"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舒和姑姑?"
孩子靠在她的怀里,很快便睡着了。
她想,她其实是可以回答的。宁穆并没有死,她用一具尸首将他换了出来,瞒过了天下人。她把从舒和那儿求来的忘忧种在他的体内,让他忘却所有事,并秘密将他托付给心腹照顾。
烟水渺茫,还有很长一段水路要走。同样,这一生的岁月还有很长。
他们兴许还会再见面,兴许又不会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前尘尽散,往事如霜